灵魂:一道贯穿生死的习题
在凉山彝族民间,每当婴儿在夜半啼哭时,父母总会大声嚷闹和采用恐吓的语言来赶走冥冥中的邪祟;每当在路上遇见旋风聚起尘埃时,人们也会用石头来击打前来捉魂的鬼怪,每当亲人亡故时,与亡者最亲密而又命宿相关的人员总是被亲人死死抓住,不让其送葬或送灵……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都是凉山彝族民众对灵魂的诠释,构成了彝族民众独特的灵魂观念,由此产生了诸多繁杂的仪式,灵魂也就成了彝族民众生活中一道永恒的习题。
彝族先民认为,一切存在物和自然现象中都有一种神秘的属性,即神灵的存在。彝族先民的万物有灵观,首先涉及的是个别生灵的灵魂,其次涉及到其他一些上升到神圣系列的神灵,认为神灵能够影响或控制各种事件的发生和演变以及人的现实和未来的生活,它们掌握着与人交往的过程,并且能从人的行为中感悟出愉快或不愉快。
灵魂,在彝语里称之为“液娜”,简称为“液”,其语义含有“形象”、“影子”、“精灵”、“控制”之意,“娜”的语义含有“轻浮”、“妖娆”、“飘荡”、“游离”等意。由此可以推断,“液”是指伴附于躯体时的灵魂,而“娜”则是指离开躯体时的灵魂。彝族先民认为,人有人的灵魂,动植物也有动植物的灵魂,甚至无生命的事物也有它们的灵魂,当这些观念集合成为一个整体时,又衍生出幽灵和鬼魂的概念。至于灵魂的形象,是一种虚幻的人的形象,具有气息或影子那样的性质,它占有它从前或现在肉体所有者的个人意识和意志力,能离开肉体很远而又紧紧相随,能迅速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它作为一种可以和身体相分离又相似的影子出现在醒时或梦境里,并且在身体死亡后还继续存在。
在彝族先民对自己的影子和梦中的景象不能理解时,彝族毕摩文化中的灵魂,被认为是一个真实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另一个“自我”,它仿佛影子一般依附于人,而每当人在某些特定的特殊状况下,如睡眠、昏迷时,灵魂就会离开肉体而四处游荡。彝族先民认为,灵魂是居于人的体内并且能够主宰人的躯体的超自然体的精灵。人的死亡并非是生命的终结,只是灵魂离开躯体的结果。每当人的躯体死亡后,灵魂还将继续存在,永远不死。这种灵魂的观念,为彝族所信仰的宗教提供了思想基础。
随着灵魂观念的进一步发展,就产生了灵魂崇拜的信仰形式。然而灵魂现象又不只是一个精灵的存在,彝族民间认为的灵魂类似于“三魂七魄”之说,“三魂”则是基于人活着时是“形影魂”合为一体的认识,认为每一个人死后都有三个灵魂,彝语称之为“液”、“娜”和“娜分”,每当人死后,一魂归赴祖界,一魂留守火葬地,一魂四处游荡,等待安灵时依附于灵牌上,而此三魂可视为一个整体。除以上生前为“一”,死后分“三”的灵魂外,伴附着肉体存在的还有福禄魄、生育魄、护佑魄等观念。
对于死亡者的灵魂,特别是四处游荡的灵魂,根据其生前的善恶、死期、死因等会变成善灵和鬼魂。生前善良且正常死亡者一般认为会变为善灵,只要及时给予送魂、安灵,就能庇护后人。但凶死者的灵魂、无人祭祀和无人超度或无嗣的灵魂、未经安魂的灵魂多会变为鬼魂作祟于人,给人带来贫困、疾病、凶杀、自杀、冤家械斗等种种灾难,只有采取相应的禳解、驱鬼、禁忌等各种仪式,才能祛祸纳福,避免鬼怪邪祟带来的灾祸。
彝族民众认为,灵魂是人类生存和活动的操纵者和主宰者,灵魂一旦离开了肉体,躯体就会失去依托,从而会导致生病或死亡,只有采取相应的归魂仪式,让灵魂归体或猎捉鬼魂,才能吉祥平安,无灾无祸。这些仪式有唤魂、挽魂、引魂、赎魂、找魂、抓魂、挣魂、给魂等。
挽魂
挽魂,彝语叫“液库”,意为将灵魂挽回。在三种情况下行此仪礼:一是在老人去世时,为防止后辈之魂依恋老人而伴随老人之魂而去,在尸体被抬到院外停放时,逝者之子女各备招魂经等请毕摩一一挽魂;二是在送灵仪式中,到“献牲”和“指路”程序时,为防止后辈生者之魂伴随祖灵而去,所送灵位之后裔都同时请毕摩用招魂鸡、招魂草和招魂枝等排队挽魂;三是为灵魂脱体而致身体欠佳,全身无力、精神萎靡者挽魂,目的在于行之仪式以求安康,此仪式要经占算后穿插在遣返类仪式中掷鬼草板后行之,用一黄母鸡作挽魂鸡,将一根一端削皮的神木条从削皮处剖一小节,夹经招魂草,再把它和一枝专门用于招魂的神枝——“招魂枝”一起拴在鸡足上,在火塘下方用马桑、索玛、蒿枝和烫石为鸡等作净除秽后将拿到门外“露天”再给毕摩,毕摩洒荞麦报毕,报人丁,育挽魂语录,“给魂”,主人得招魂鸡、招魂草、招魂枝和少许“口银”后放到里屋,招魂鸡应当好生保养,最后只能用主人家成员食用。
招魂
彝语叫“液叫”,一是在送灵时为了后辈之魂不随祖灵而去行此仪式,彝语称作“黎穆液叫”,意为“送灵时招魂”,仍用招魂鸡、招魂草、招魂枝等于送灵时在各自家中进行,“作净”、“露天”后由男主人在屋内将鸡捏死,解为四部分加荞粑煮熟,然后将鸡肉、荞粑、木勺、盐、辣椒等放于内侧一白布上,毕摩开始报毕,触水纳员,报人丁,指示招魂魂道,同时用鸡爪、鸡翅、鸡唇等祭祀高山野鬼以防其阻道,并诵“鸡的起源”、“给魂”语录,然后作烫石净,“数魂”,最后作鸡舌、鸡头、鸡股骨卜占以卜吉凶。一般在送灵仪式过程中各户应行四次(送灵前几天,“祭祖”之夜,献牲之夜,送灵完后)此仪式。二是为由于各种原因不能生育者祈求子嗣而行此仪式,彝语叫“格分液叫”,行此仪式须先用一公鸡作“返咒”仪式,然后用一阉绵羊行赎魂仪式,阅诵《赎取生育魂经》,然后用一黄母鸡,在屋内侧插阴阳猪牙错神座,牵引魂钵(内放鸡蛋和烙荞粑)针线与神座间招魂,触水纳员,报人丁,诵报请生育魂语录,指明魂道,待魂归时盖魂魄,诵鸡,给魂,祝酒(主人家喝酒以示生育魂已入体),烫石净,数魂。此仪式中鸡也是肢解为四砣而煮,占鸡舌卜和鸡股骨卜。
引魂
彝语叫“液果”,如果有因某种原因认为灵魂被禁在某处者行此仪式。此仪式附带在“小返咒”仪式之中,吃烧肉后在屋下方插归魂路神座,将魂钵针线放于神座底端,在神座间放一装水的蛋壳、熟蛋、烙荞粑等,备好招魂鸡和招魂草。程序为烫石净,报毕,挣魂(意为以挣抢的形式在灵魂被禁处将灵魂强抢回来),诵包含“指路”和“挣魂”语录的“山灵湖精”语录。当把归魂路念到房屋附近时,当事人带着刀和衣物粮食等绕屋转圈,最后过“归魂路”神座,盖魂钵,给魂,回内屋。
绕魂
彝语叫“液黑”,如果在野外受到坠崖、溺水和摔跤等惊吓,则会认为其灵魂可能因受惊吓而脱离其体,被禁于生事处,须前往生事处绕魂。作法时,备一黄母鸡和招魂草等,让父亲带摔跤之小孩和一个帮手到生事处绕魂,须在凌晨天未亮鸟未叫时动身前往,路遇他人不许搭话,否则认为不灵,到生事处后,用鸡等在生事点上按顺时向绕三周,口中不停呼唤:“归来兮魂归来,某某之魂归来!”再于生事点附近,抓一把泥沙放进小孩衣包中带回,并撒一点于生事处。归途上男主人在前边走边呼唤小孩子的名字要其归来,小孩随其后应答,帮手在最后用树枝作击打状,以示驱赶小孩灵魂回家。到家后由油煎的荞粑祭献归魂,小孩尝荞粑,然后将鸡放入里屋。
在送灵仪式中,如果所送之灵系坠崖、溺水等非正常死亡,还须行“救援”魂魄仪式,如以彝语叫“瓦几此”的“救坠崖”仪式为例:先在家中用一羊咒鬼,扎“仇敌”草偶,次早用草鬼在亡者火葬坟上绕圈并割杀,插天地四方道神座,行“堵污祟”仪式,然后到坠崖处去招灵,行毕时,毕摩坐在崖上,用一对母仔山羊,母羊立于崖顶,拴一线和招魂草、竹根于仔羊身上,线的另一端牵到毕摩前,把小羊放于崖下,毕摩诵招灵引灵语录,阅诵《招坠崖灵经》,然后用竹根招魂草从崖底吊上来做成竹灵,小羊带回归入母羊怀中。以为行此仪式即可将坠崖之灵救回,也堵绝了后生坠崖的险路。
彝族民众还认为,生与死都是自然的规律,万事万物都有死的一天,“古时阿布布也死,阿亚亚也死,老白头也死,壮黑发也死,勒格挂空死,特比断气死,老树朽腹死,老石裂层死,老牛脱角便要死,老马伤额便要死。不死不病者,白天有太阳,太阳落山也是死,黑夜有月亮,月亮下岗也是死,汉地有塑像,塑像裂烂也是死。”又认为生者和死者的灵魂应归于不同的世界,死者的灵魂最终要归于一个叫“额木普古”的祖界。祖界对于死者来说是一个美丽的乐土,而生者的灵魂在送别祖先灵魂时,不应在祖界寻找归宿而应回归于体内,于是在送灵时有了无数次“挣魂”程序,以告诫生者的灵魂:“斯匹格伙犬主呼猎犬,他人呼未来,作毕我们呼便来;阿洪流液犬主唤猎犬,他人唤未来,作毕我们唤便来;向着额木普古招灵魂,他人招未来,毕摩招便来。额木普古方,有山光秃秃,秃山噬人地,有山低沉沉,低山煮人地,有山尖耸耸,尖山杀人地,不是主魂住牧地。额木普古方,草木茂盛盛,草木刺人眼,山岭雾蒙蒙,沟谷雨绵绵。额木有君主,小案也作大案判;额木有臣子,调解不分西与东;额木有毕摩,招魂魂魄四方散;额木有姑娘,姑娘不知羞与耻;额木有壮男,壮男不知蓄椎髻。刺人针三把,额木普古放;刺人剑三把,额木普古放;击人石四个,额木普古放;射人箭四根,额木普古放。额木普古方,长树长马桑,不是可烧柴;有草有野葱,不是可垫草。额木普古方,三山有原三山没有原,三沟有水三沟没有水,三坡有树三坡没有树,三寨有牛三寨没有牛,三村有马三村没有马,额木普古不是主魂住牧地。”所以,毕摩要朗朗声声地呼唤,“毕话主也闻,毕语主也听,归兮魂归来,归兮魄归来,父出带子来,妻出带夫来,兄出带弟来,兄出带妹来,母出带女来,亲出带戚来,宗出带族来,毕出带言来。”更有趣的是,这种招魂仪式不仅仅是招一个单纯的灵魂,“招得牲魂与畜魄,放入畜圈里,畜圈繁又衍;招得稼魂与穑魄,放入粮仓里,粮仓满堆堆;招得金魂与银魄,放入箱柜里,箱柜沉甸甸;招得格魂与分魄,放入堂屋里,但愿明日屋内长杉苗,屋下长樱苗,子孙千千万”,由此达到祈愿五畜兴旺、五谷丰登、财源广进、子孙满堂、健康幸福的目的。
灵魂,是一道贯穿于彝族民众生死的永恒的习题,要读懂彝族传统文化这本积淀深厚的长书,必须首先解开灵魂这道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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