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刍议《格萨尔》部名上的“宗”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8-07-08  作者:平措

 【摘要】文章通过对藏文“宗(rdzaong)”一词所含内容和《格萨尔》部名卫“宗(rdzaong)”一词在《格萨尔》部名上所含内容、确切地说“宗”一词在《格萨尔》部名上实际所起作用之比较分析,认为《格萨尔》部名上的“宗”,既不能和过去作为西藏地方政权机构—行政区域治所之名的“宗”等同起来理解;也不能与作为过去有别于普通民宅的特殊建筑物之名的“宗”等同起来理解。提出《格萨尔》部名上的“宗”类似于汉族长篇小说的叙述法“篇”,是一种便于记忆和说唱史诗而采取的该文学作品形式上的一种程式法或写作模式。

  关键词:史诗;部名;宗;建筑物;行政机构

  中图分类号:I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738(2005)04-0070-04

  熟悉或了解史诗《格萨尔》的人都知道,该宏篇英雄史诗是由一白余个分部本综合而组成。同样,也都知道这一白余分部本除少量儿部外,大多数部本的部名皆习惯以“宗(rdzaong)”一词来命其部名。如:《齐日珊瑚宗(byae-rai-byaur-rdzaong)》、《雪山水晶宗(gangs-rai-shael-rdzaong) 》、《象雄珍珠宗(zhang-zhaung-m au-taig-rdzaong)》、《松巴骗牛宗(saum-pa-m dzao-rdzaong)》……《格萨尔》(以下简称史诗)部本的这一命名法的来历和含义是什么?对这个问题不考虑,就觉得没有什么;如果仔细一想,就感到很有必要进行一次梳理、探究。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关于如此众多部本之部名上的“rdzaong(宗)”一词究竞具有怎样一种含义或起一种怎样的作用,从懂得藏文学者的角度而言,真可谓是只知其名而不知其实,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从不懂藏文者的角度而言,对史诗部名上的“宗”一词不是感到困惑就是往往理解错误。

  史诗部本之部名上冠以的“宗”一词,毫无疑问是藏文之“rdzaong”,即过去西藏地方政权机构的名称“rdzaong(宗)”一词和作为特殊建筑物之名的“rdzaong-ngam-m khan-rdzaong(宗或堡垒、要塞、山寨等)”一词的音移或音译。

  据《藏汉大辞典》:藏文之“rdzaong”一词一共有三层含义:

  1、当“rdzaong”一词作为建筑物之名而出现时,它的含义是“rdzaong-ngam-m khan-rdzaong”,译过来就是“堡垒、山寨、或要塞”。就是指城堡之类的建筑物,是有别于普通民宅的一种特殊的建筑物。如:拉萨宗角录康之“宗”,指的就是布达拉宫这一特殊的建筑物。其意为布达拉宫背后的龙土庙。还有日喀则宗、江孜宗等等。

  2、“宗”一词有藏文“thsags”的意思,译过来就是“密度”。如:船舶的装载密度,书籍的陈列密度等。

  3、在历史上“rdzaong”一词是县级行政区或治所的专用名,是地方政权机构的名称。而目_这一妇孺皆知的机构名称直到今天还在延用。如:达孜县即达孜宗、曲水县即曲水宗……。

  那么,史诗部本部名上所冠之“宗”具有上述三层含义之哪一层呢?依笔者之拙见,除第二层意思不大沾边外,和其余两层意思都有问接的、不同程度的关联。即:既不能排除史诗部名上所冠“宗”,具有堡垒、山寨、要塞之意;又不能排除有县级行政区或治所“宗”的折射之意。为何如此认为呢?其原因有以下两点:

 

  首先,“宗”这一概念在藏族社会生活中的产生,应该上溯到古代部族时代。那时藏族部落之问经常发生战争,各部落为了保卫自身安全,在寨了外面修建坚固的城堡以抵御外敌。即为防御外族侵犯而修筑的建筑物。这种坚固的城堡藏语统称为“rdzaong-ngam-m khan-rdzaong”。这些城堡的遗迹,“在今天四川藏区的丹巴、九龙、马尔康等地都可以见到。由五六层楼房高,形状为长方形、六角型和少量的八角型”。[1]在西藏自治区范围内的许多地区也能看到。

  其次,“宗”作为行政区、治所或行政机构的正式称呼在藏族史上的出现,据史书记载,是在西藏地方割据时期之帕竹政权时期,即帕竹第一世法土大司徒·强曲坚赞(公元1354—1371)时期。该法土用武力从萨迦法土手中夺取政权,废除萨迦法土时的万户和万户长行政机制后,在贡卡、日喀则、琼结等地为主的西藏中心地带一共设立了十三大宗。而且,这些宗都属帕竹政权统领下的地方级行政机构,这一机制创建至今已有六百余年的历史。此后在西藏地区设立的许多宗,有的是当时中央政府所设,如:“藏北第一个宗——坎朗宗(现在的那曲县),就是1751年清朝派兵平息了珠尔默特那木扎拉事件以后所建。”[2]有的是当地土所建,如:“1881年波密土在墨脱所设的宗。”[3]有的是当地德巴所建,如:“申扎宗就是1886年那仓德巴所建;”[4]原西藏地方政府根据需要先后在西藏各地所建的宗就更多。

  然而,史前藏族社会与史诗时代并没有出现过后来意义上的这些“宗”。反之更多的是,以家族为纽带的部族或割地而治的社会势力。如:公元前八世纪到五世纪,蕃域高原继石器时代之后曾出现过一个“小帮”时期。依次分别为:玛桑九兄弟、二十五小帮、十二小帮、四十小帮。在后来的历史长河中,这些小帮之问经历了长期的战争和兼并之后,以儿个重要的小帮基础,发展形成了一些重要的部族或部落联盟。即:位于蕃域腹心地带的雅隆悉朴野部、蕃域西北部阿里高原的象雄部、蕃域东北的苏毗部、蕃域东部的附国部、分布在今青海南部西藏北部的白兰部、分布在今青海湖一带的吐谷浑等部。按照史诗《格萨尔》的描绘,史诗中的岭、霍尔、门、索布、象雄、齐日等众多势力,都是以血缘或地域联盟关系为纽带的群体,它们互不统属,割据而治。从此迹象来看:我们可以推测,史诗所描绘的以“宗”来命名的众多势力(号称十八大宗),有可能是青藏高原上曾经出现并存在过的“十二帮国”、“四十小帮”之类的地方势力的影了和折射。同时通过这些社会势力,我们清楚地看到:无论是十二帮国、四十小帮还是吐蕃土朝建立时,藏土松赞干部征服过的诸多青藏高原上的社会势力,均不是后来意义上的行政治所“宗”,它们和史诗描绘的众多部族一样,仅仅是一些从氏族血缘联盟或地域部族联盟的、互不统属的部族或割地而治的地方势力。所以,史诗所反映再现的以“宗”来命名的诸多社会势力与后来意义上的行政治所“宗”,很显然是两个不同概念的宗。即:一个是统属于某个上一级部门的地方政权;另一个却是不统属于任何上一级机构的社会势力。基于这样的情形,我们有理由认为将此两者等同起来理解,是一种不正确的理解法。这是其一。

  其二,史诗部名上的“宗”和堡垒、山寨、要塞等建筑物之“宗”等同起来,也是一种摸棱两可的理解法。如:雪山水晶宗、象雄珍珠宗、齐日珊瑚宗、弥努绸缎宗等等史诗所叙写的宗和人们在过去西藏地区所能目睹到的日喀则宗、江孜宗、沃卡达孜宗等西藏历代统治者办公的建筑物和用于军事防御的特殊建筑物之“宗”,也并非一回事。因为,从古至今藏区任何一个地方不曾有人目睹过名其为“雪山水晶”等的史诗所描述的堡垒、山寨、要塞之类的、集防敌和统治者办公用的建筑物,甚至是名为这样的建筑物之遗迹。不难看出,这些都是史诗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历代藏族人民根据自己的认知、理解而增添的一些概念或名称,是不同历史时期的人们根据自己所处时代的审美认识之结果在史诗中的再现和表现。因此,将此两者等同起来理解也是一种不确切的理解法。

 

  话已至此,有人一定会问,既然史诗部名上的“宗”,既不能和行政区或治所的“宗”等同起来理解;又不能理解成作为建筑物的“宗”。那么,史诗部名上习惯冠以的“宗”所指应为何物呢?如上所述,《格萨尔》是众多首尾完整的、独立成册的部本综合而成的宏篇史诗,而目_主要是以民问口耳相传这一特殊的传播途径一直流传至今的。这就说明,它要有符合它本身的写作技巧、故事本身的阐述法以及说唱艺人们对这部巨著的记忆法。换言之,要有符合自身的写作和说唱形式。这就是史诗说唱艺人们善于运用而史诗的研究者们所乐道的、史诗这一古老艺术形式的—程式法。如果没有这样一种有规律可寻的史诗的阐述法或记忆法的话,那些目不识丁的民问艺人们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少则二十儿部,多则近一白部的史诗部本来。除非他们身上真有人们乐道的所谓特异功能。很显然,史诗不同部本的部名都冠以“宗”,就是为了便于说唱所采取的史诗形式上的程式法,是史诗写作或故事阐述的一种模式。从史诗众多部本来看,除了叙写岭国形成史的《天岭》、《降生史》、《赛马称土》部本和叙写岭国发展壮大史的《霍岭大战》、《门岭之战》、《姜岭之战》、《征服魔土》四部;以及末尾的《地狱救母》一部外,其余岭国要征服的、号称为“国”的十八大部族势力(每一部族为一个宗),均以宗来命名。这十八大部族分别是:《丹玛青稞宗》、《白热绵羊宗》、《大仕牛宗》、《索布马宗》、《木桂骡宗》、《松巴骗牛宗》、《米努绸缎宗》、《卡其玉宗》、《象雄珍珠宗》、《阿里金了宗》、《齐日珊瑚宗》、《阿扎玛瑙宗》、《吾斯茶宗》、《木崖药宗》、《西宁马宗》、《雪山水晶宗》、《汉地茶宗》、《麻拉雅药宗》(此十八大宗的分法在学术界虽不完全一致)。从如此的情形来看,这样的安排就是一种故事的讲唱和便于记忆众多名目不同的史诗部本而采取的一种有效手段。所以,从这样的出发点和角度而言,史诗部名上冠以的“宗”,就相当于汉族古代长篇小说所惯用的“篇”和“章回”。尤其相似于“篇”。按照长篇小说的“章回”和“篇”的叙述法,这些众多部本完全可以这样来命其部名:《格萨尔》之部——松巴犏牛篇、《格萨尔》之部——象雄珍珠篇等等依次类推便知。它的特点是,把一部巨著分成若干个回或若干个篇。这好比一个一口难以吃掉的大胖了,只有一口一口地吃。汉族长篇小说《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论篇幅远不及《格萨尔》。但这儿本书当中的哪一本书不是靠“篇”或“章回”的阐述法来完成的呢?像《格萨尔》这样白万诗行千万多字的宏篇巨诗,就更需要分成若干个“篇”或“章回”、“宗”来完成。这是史诗本身的篇幅所决定的。关于这一点,史诗部本的种类就能足以证明。即:分章本和分部本。什么是分章本呢?它是将主人公格萨尔一生的业绩分成若干个篇章,故事情节浓缩在一个本了中加以概括地叙述的本了,这种本了类似于一部巨著的总的目录。什么是分部本呢?它是将史诗《格萨尔》中的某一场战争,或一个重大情节作为独立的部本。即:是总目录中的某一个情节扩充成首尾完整的独立本了。以宗来命名的部本均属后一类。这些都充分说明,史诗部本之部名上冠以的“宗”的内涵,并非人们所理解的那样。就宗的实际作用而言,它在史诗部名上就是起一种相当于汉族古代长篇小说的“章回”或“篇”的作用。试问这样的“宗”能和藏族历史上之行政区域治所意义上的“宗”以及作为特殊建筑物之名的“宗”等同起来吗?同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人们习惯把史诗部名上的“宗”理解成行政区或治所意义上的“宗”和作为建筑物之名的“宗”,也是有其原因和根据的。这里面,还有不能排除的这样一种因素存在。这就是:人们把史诗中以格萨尔为王的、代表正义的、所谓岭国将要征服的那些所谓的邪恶势力,有意视作古代战争中遇到的堡垒、要塞之类的一种艺术手段。具体点说,就是各种文学作品所惯用的比喻法。即:把那些代表邪恶的势力,喻作坚不可摧的堡垒、要塞那样的对象。同样,也不乏把那些代表邪恶的势力喻作后来意义上的行政区或治所的因素。这种现象的出现,是史诗创作者们的思想意识里已经根深蒂固的、作为特殊建筑物之名的“宗”和作为行政区或治所之名的“宗”这个称呼在史诗部名上的套用、附会所致的结果。还有一种可能是:把史诗所叙写的部族势力比做坚不可摧的堡垒、要塞或相当于宗一级行政机制的叙写手法。因为在过去,无论是作为建筑物的“宗”还是作为行政区或治所的“宗”,在百姓心目当中一直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是高高在上的。所以,百一姓把这样的概念或称呼附会到史诗部名上去,并以此来形容史诗将要叙写的某一势力的强大,又以此来形容战胜某个强大势力的、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的强大之思想倾向也是存在的。但是,即便有类似的倾向存在,在现实中也不能把两者等同起来理解。这种后来词在史诗中的附会、套用,在史诗中随处可见。如:国家、国土、噶伦(bkav-blaon)等后来词在史诗中的反复出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了。依据实际,史诗所叙写的岭国以及它所要征服的任何一个势力,都不是后来严格意义上的国家,因而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国家和国土。而这些概念的准确的叙述法应该是:部族或地方割据势力以及部族头领。关于“噶伦”一词在史诗中的出现,著名藏学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是这样分析的:“某位大学教授将《格萨尔》的《世界公桑》译成汉文的“前言”里说:史诗里屡次出现噶伦字样,……而噶伦官职的设置,自清朝初年才开始。因此,我们的初步看法是,这部史诗成为完本的写作时期,当在十八世纪以后。”对此恰白先生讲:“如果仅依据这个名词,而硬要将《格萨尔》的成书年代确定在十八世纪以后的话,是不符合实际的”。紧接着又指出:“按照藏文历史文献的记载,噶伦一词出现在松赞干部时期。如:《西藏土统记》载,松赞干部时,有十六位大名臣……其为外武六臣,内文六臣,噶益基伦四(诏命神变臣之意)”。其中所说的噶益基伦简称就是噶伦。另外,《贤者喜宴》中也有记载,“这个名称在人们生活中的出现至今已有一千三白多年的历史了。如果说,上述历史文献并不是赞布时期的文献的话,那么,上述历史文献,前者是十四世纪的,后者是十六世纪中叶所编写的。而目_这些书也是由旧的历史文献中引证而来的。所以说,“噶伦”这个名词,最晚也是七、八白年前就有了”。因此,包括史诗部名上之“宗”在内的很多后来概念在史诗中的出现,很明显是在长期的史诗发展、完善过程中,人们依据自己所处时代审美标准添加的一些名称。是作为史诗创作者的不同时代的人们,将自己时代特有的观念、信仰等融入于史诗的结果。是后来人对史诗打上的新的时代烙印和后来新的文化因素在史诗中的注入。

  综上所述,人们不难看出,史诗部名上习惯冠以的“宗”,虽不乏史诗在民问长期流传的过程中史诗的创作者们依据自己的理解,把将要叙述的十八大部族或十八个地方割据势力,假设或喻作后来行政意义上的、相对独立的名为“宗”的行政治所或政权机构的迹象,以及假设或喻作坚不可摧的堡垒、要塞等特殊建筑物的迹象。但这一点恰恰说明,早期的《格萨尔》史诗正如有些学者认为的那样,很可能只有描写岭国形成史的少数儿个部本和征服四大魔土部本。号称为十八大宗的众多部本,很可能是在较后期的藏族社会中,尤其是“宗”这一行政机制在藏族社会中出现以后,以这一新的行政机制为依据,把历史上的一些部族重新冠上“宗”的称呼,并在这些部族史实的基础上进一步艺术加工、创作而形成的部本。但不管怎样,“宗”一词在史诗部名上的出现,就其实质而言,非常相似于汉族长篇小说的叙述法“篇”。尽管藏文之“宗”一词并不具备“篇”的意思。但就“宗”一词在史诗部名上所起的实际作用而言,它就是起一种雷同于“篇”的作用。所以,史诗部名上冠以的“宗”,与作为行政区或治所之名的“宗”和作为要塞堡垒等建筑物之名的“宗”,因具有某种近似的因素而完全等同起来理解,是一种有悖实际的理解法。

  上述关于史诗部名上之“宗”一词的分析、探讨,很有可能假设过于胆大而求证不够小心,未臻之处,烦请专家学者指正、批评。

  参考文献
  [1]西藏研究国[].1988(2) P86.
  [2][3][4]西藏自治区地图册区[Z].中国地图出版社.2000版37、41、157.
  [5]西藏研究国[E].1984(3)113.

  收稿日期:2005-07-13
  作者简介:平措(1962-),男,藏族,西藏日喀则人,西藏大学《格萨尔》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格萨尔。(西藏大学《格萨尔》研究所西藏拉萨 850000)
 

文章来源:《西藏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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