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戈金,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所所长
提要:
史诗是用崇高的声调歌唱伟大的事情。它回答的是“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要往哪儿去”,“我们是生存还是被毁灭”这样的大问题。它歌颂的精神带有强烈的英雄主义色彩,彰显了人类最基本的信念,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而我们当下的社会现实是,社会舆论和情势在有意无意地引导青少年——所谓的“当代英雄”就是有钱有势的人,这会导致他们价值观的极大偏离,最终精神“矮化”、操守不高、境界低迷。很多年轻人对自身的存在、人类的命运、宇宙天体、自然奇观和异域文化等兴趣不高。但这些知识是健全人格的一个重要指标。——朝戈金
史诗,是叙述英雄传说和重大历史事件的叙事长诗。提到史诗,你会想到什么?是《格萨尔王》,还是电影《特洛伊》、《亚历山大帝》、《圣女贞德》?有多少人知道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活态史诗国”?
“我国青年对民族史诗的关注太少了!”近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所所长朝戈金教授,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专访时忧心忡忡。10月18日~22日,在社科院召开的第二期“IEL国际史诗学与口头传统研究系列讲习班”上,朝戈金与德国波恩大学、美国哈佛大学的学者就史诗问题进行了深入交流。他发现,德国和美国青年对待史诗的态度,与我国青年有很大不同。
中国青年报:欧洲的古典学在史诗研究领域积累了深厚的学术传统。您认为,我们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朝戈金:德国人依然把古典学看作很神圣的东西。在德国,从事古典学研究的人有很高的声望。早些年,很多德国文科大学生的第一外语是拉丁语,第二外语是希腊语,第三外语才是英语。去年德国重新出版的德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成了畅销书。德国政府对古典学和与之相关的考古学的支持力度很大。一些古希腊罗马时期遗址的新发现,也让很多欧洲国家的普通人充满了好奇心。
我国目前比较急功近利。有些遗址的发现,虽然让当地人极度兴奋,但其中有不少人想的是,怎么赶紧把它弄成一个旅游项目,大大捞一把。中国青年报:那美国的情况呢?
朝戈金:美国学者很担忧现在美国古典学的衰落。在美国的大学里,学习拉丁语的人数比原来少了,但也有几万人呢。而且古典学在哈佛大学,依然是很受尊重和追捧的专业。我在哈佛大学当访问学者时了解到,他们的学生如果想修古典学系的部分课程,必须经过该课程老师的面谈和签字才能修。因为有些课要求学生具备拉丁语和希腊语的基础知识。哈佛大学古典学系系主任格雷戈里·纳吉主讲的古希腊文学课和史诗课,每次都有好几百个学生来听。不少学生是出于对古老文明的思想高度和艺术水准的景仰,去学习这些课程的。
反观我国的情况,很多学生扎堆MBA、经济、法律等实用专业,而对哲学、艺术史和考古学等专业似乎并不感兴趣。一些大学也在自降身份,被市场牵着鼻子走。他们考虑到一些专业的市场需求不大,就自动缩减招生名额,乃至撤销课程。比如满语,几所原来开设这一课程的高校,现在大多不开了。今后“满文老档”谁去翻译、解读和研究?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就开了满语课。很多关于中国少数民族历史文化的学问,西方的研究人员数量比我们多,水平比我们高,影响也比我们大。这是我们的危机!关于我们民族的历史文化知识,难道要让外国学者把持主要话语权?
中国青年报:活史诗《格萨尔王》说唱艺术在上海世博会上亮相后,很多人才知道我国也有史诗。为什么很多年轻人知道“荷马史诗”,却对我们民族的史诗了解甚少?
朝戈金:我们目前的教育对我国文化多样性的关注还不够。我们的教材中从来没出现《格萨尔》和《江格尔》。年轻人不知道,怎么可能去关注?
在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的公民教育中,很重要的内容是对多元文化现状和文化传统等知识的教育。他们认为,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应该知道在自己的国土上有哪些不同文化面貌的族群,他们有什么文化特点。这应当是国民基本素质的一部分。
很多年前,中央电视台搞过一次民族知识大奖赛,很多人由此知道了普米族、布依族、毛南族和珞巴族等。但这样的活动很少,没形成制度,更没有作为体制化教育的内容被长期保持下去。
当今社会,很多人都盯着发达国家或地区,随便一个年轻人都能背出很多发达国家的城市名,而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面积虽然比很多欧洲国家都大,但又有多少人知道?
中国青年报:这跟传播渠道和方式有关吧?《指环王》等很多电影都表现了史诗的主题。
朝戈金:对,《特洛伊》和《奥德赛》虽然是很长的电影,但年轻人很喜欢。西方大片有一个传统,就是回到古老的意象,在最初的神话传说中汲取灵感。畅销小说《达·芬奇密码》,表面上看是关于谋杀和教派斗争的小说,其实里面有很强的历史纵深感,与一些古老的意象和符号,乃至精神信仰层面上的许多事情密切相关。
相比之下,我们的文学和影视作品对史诗的挖掘很不够。我们的少数民族从历史洪荒中走过来,有着特定的语言和文化基因,有无数惊心动魄的故事,但很少有人想到挖掘这些东西。这是由于一个民族在文化上还不够成熟和自信造成的,我们缺乏高远的境界和眼光。
中国青年报:您觉得挖掘史诗的价值和作用是什么?
朝戈金:史诗是用崇高的声调歌唱伟大的事情。它回答的是“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要往哪儿去”,“我们是生存还是被毁灭”这样的大问题。一个常见的场景是,敌人入侵或恶魔侵扰,民众在一个英明的、强有力的首领带领下,团结起来共同奋斗,让自己的族群生存和繁衍下去。可以说,它歌颂的精神带有强烈的英雄主义色彩,里面所体现出来的情怀,与我们今天所说的爱国主义有相似之处。从表面上看,这些故事可能会让今天的读者感到有些幼稚和简单,但它们彰显了人类最基本的信念,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
我们当下的社会现实是,社会舆论和情势在有意无意地引导青少年——所谓的“当代英雄”就是有钱有势的人,这会导致他们价值观的极大偏离,最终精神“矮化”、操守不高、境界低迷。年轻人如果认真体会史诗,就会对生存、生命、价值、理想等东西有更深的体悟,对物质的渴望大大削弱,然后去关注更多对于整个人类文明进程更有意义的事情,精神上也会更自信。
我发现,很多年轻人对自身的存在、人类的命运、宇宙天体、自然奇观和异域文化等兴趣不高。但这些知识是健全人格的一个重要指标。在应试教育下,完整地读过10本文学、史学或哲学名著的人很少,这是很悲哀的事情。所以我们倡导大家了解史诗。
中国青年报:单靠倡导更多人关注史诗,感觉并不容易吧?
朝戈金:一个有效的办法是靠文化创意产业。前不久,著名藏族作家阿来出版的小说《格萨尔王》就销得不错。如果有人将中国三大史诗《格萨尔》、《江格尔》和《玛纳斯》拍成像好莱坞大片一样的电影,并制作成动画片和游戏,那就更好了。很多国家对我们民族史诗的挖掘已抢先一步,比如韩国有款在线游戏,就取材于蒙古历史,深受青年追捧。这些方面做成功了,也会吸引大家去关注史诗,就像很多年轻人是在看了电影《哈利·波特》后才去找书看的。
中国青年报:史诗一直是口头传唱的。您担心我们的民族史诗将来也会像“荷马史诗”一样没人会唱了吗?
朝戈金:我们的民族史诗之所以完整地传到现在,是因为它本身有“分量”。传唱了千百年的史诗,一定还会继续唱下去。现在很多史诗被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范围之中,不少地方都有好的传承办法。在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的一个小学里,一些民间歌手经常教学生演唱《江格尔》,孩子们学得很入迷。他们在史诗的滋养下,语文能力、领悟力和表达力都有明显提升。这也不奇怪,史诗的旋律和文词是被无数代民间歌手千锤百炼出来的,音韵优美、声调铿锵、意象生动,充满了语言的美感,沉浸在那样的演唱艺术中,很多知识自然而然就会植入内心深处。
当然,如今能演述史诗的人肯定不像过去那么多了,但我们可以通过文字、音频和视频来保存它。后人可以从中了解到,在无文字的环境下,先人的心智和语言艺术表达水准,是多么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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