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禹神话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祖先型神话的代表性神话，其产生时间久远，且内容十分丰富。因此本文从叙事结构、流传与演变、当今文化实践等三方面对大禹神话母题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大禹神话母题的丰富性会形成不同的叙事类型，通过叙事类型的细分，我们可以把大禹神话母题划分为名称性母题、语境性母题、情节性母题、概念性母题四个类型。关于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我们主要从流传时间、流传地域、流传民族三方面进行了分析。大禹神话母题在流传的过程中会随着语境的变化发生一些演变，因此本文在综合了大禹神话母题的内容和形式的前提下，从母题表述、母题性质、母题内涵的演变进行了分析。大禹神话母题需要顺应时代需求，通过神话母题数字化与数据化建设更好地实现当今文化实践，在传统文化的“双创”中发挥出积极作用。

　　关键词：大禹神话;神话母题;母题结构;母题流变;母题应用;            

　　

　　大禹神话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祖先型代表性神话之一，不仅产生时间久远，而且在不间断的传承中遍及许多地区与民族，也积淀出与大禹有关的许多神话母题。通过采集、梳理与分析这些母题，全面认知大禹神话，对中国神话学建设乃至实现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学术价值与文化价值，应该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一、大禹神话母题的基本叙事结构

　　大禹神话中的大禹，既有历史的影子，又具有神话思维背景下的创造。有研究者试图强调他的真实性，就把他称作夏禹，认为他与中国建立的第一个世袭制王朝夏朝有不解之缘，是人王，是古帝；有研究者试图强调他的神话人物特征，就把他称作神，说他会各种变化；还有的研究者采取折中的说法，认为他是半人半神的文化英雄，是带有神性的人或带有人性的神，因此出现了常见的大禹神话、大禹传说、大禹故事等不同说法。不管哪种情形，大禹神话母题都应作为观察的对象，秉持大禹母题具有稳定性、流动性和可反复性的观点。当分析这些不同的大禹叙事文本时，我们会发现文本中存在大量可以作为分析元素的神话母题。所谓神话母题，就是“叙事过程中最自然的基本元素，可以作为一个特定的单位或标准对神话故事进行定量或定性分析，在文学乃至文化关系方面，能在多种渠道的传承中独立存在，能在后世其他文体中重复或复制，能在不同的叙事结构中流动并可以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构成新的链接，表达出一定的主题或其他意义”1。在此，可以将这些神话叙事中的母题划分出名称性母题、语境性母题和情节性母题三个类型。随着当今信息技术与数据开发的日趋普及，关于神话的研究成果也可以纳入母题的考察范围，则会衍生出神话母题的第四个类型“概念性母题”。这类母题也可以称作“观念性母题”,它主要是研究者在研究成果表达时形成的具有学术判断性质的母题，与神话作品中出现的母题有明显区别，它是对神话叙事或主题的高度概括，在此也纳入本文分析大禹神话母题形态的范围。

　　一般而言，文化祖先型神话的主体内容应该包含在一般神话研究中所说的文化英雄神话类型之中，神话的核心叙事一般侧重于表现这些英雄人物的济世佑人方面的重要事迹，有的可能是救众生于水火，有的则是通过重大发明创造为人类谋福祉。既然把某一类神话列入文化祖先型神话，那么其主人公的身世也就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族谱中有所体现。如果把大禹神话列入中华文化祖先型神话，那么在相关叙事中就可能与其他神话叙事中的比大禹较早的盘古、伏羲、女娲、神农、炎帝、黄帝、唐尧、虞舜等发生关联，也可能会以神话叙事的方式与夏禹之后的其他一些具有神话色彩的人物以及某些民族、家族、姓氏等发生联系，这样就形成了一定的神话人物谱系。

　　大禹神话的母题结构具有不同的维度，从今后大禹神话母题的专题数据库建设的需求与大禹神话的全面分析出发，我们可以把大禹神话划分出不同层级。对此，我们首先划分出与所有文化祖先型相通的十大类型，即(1)大禹的产生；(2)大禹的特征；(3)大禹的身份与职能；(4)大禹的生活；(5)大禹的事迹与经历；(6)大禹的关系；(7)大禹的名称；(8)大禹的死亡与纪念；(9)大禹的遗迹与遗俗；(10)与大禹有关的其他母题。上述十大类型也基本确立了大禹神话的基本叙事结构，如果进一步细分，则会继续确定第二层次母题。为便于母题结构考察与统计分析，这里暂且以“WDY”作为代码名称，第一类的代码始于“0”,十类母题从“0”到“9”排序，将所有大禹神话母题划分出100个编号如下：

　　0.大禹的产生【WDY000-WDY009】

　　0.0. WDY000 大禹的产生

　　0.1. WDY001 大禹自然存在

　　0.2. WDY002 大禹来源于某个地方

　　0.3. WDY003 大禹是造出来的(特定人物造大禹)

　　0.4. WDY004 大禹是生育产生的(生大禹)

　　0.5. WDY005 大禹是变化产生的(变化产生大禹)

　　0.6. WDY006 大禹是婚生的(婚生大禹)

　　0.7. WDY007 大禹是感生的(感生大禹)

　　0.8. WDY008 大禹是转生的(托生大禹)

　　0.9. WDY009 与大禹的产生有关的其他母题

　　1.大禹的特征【WDY010 - WDY019】

　　1.0. WDY010 大禹的特征

　　1.1. WDY011 大禹特征的产生

　　1.2. WDY012 大禹的综合体征

　　1.3. WDY013 大禹头部特征(面部特征)

　　1.4. WDY014 大禹身体特征(大禹四肢特征)

　　1.5. WDY015 大禹性别特征

　　1.6. WDY016 大禹的其他体征

　　1.7. WDY017 大禹的性格特征(大禹的品质)

　　1.8. WDY018 大禹具有特定能力

　　1.9. WDY019 与大禹特征有关的其他母题

　　2.大禹的身份与职能【WDY020 - WDY029】

　　2.0. WDY020 大禹的身份

　　2.1. WDY021 大禹是神

　　2.2. WDY022 大禹是祖先(大禹是祖先神)

　　2.3. WDY023 大禹是其他特定神性人物

　　2.4. WDY024 大禹是首领(大禹是管理者)

　　2.5. WDY025 大禹是特定的人

　　2.6. WDY026 大禹其他特定身份

　　2.7. WDY027 大禹的身份归属

　　2.8. WDY028 大禹的职能

　　2.9. WDY029 与大禹身份和职能有关的其他母题

　　3.大禹的生活【WDY030 - WDY039】

　　3.0. WDY030 大禹的生活

　　3.1. WDY031 大禹的成长

　　3.2. WDY032 大禹的服饰

　　3.3. WDY033 大禹的饮食

　　3.4. WDY034 大禹的居所

　　3.5. WDY035 大禹的出行

　　3.6. WDY036 大禹的用品(大禹的工具)

　　3.7. WDY037 大禹生活的时代

　　3.8. WDY038 大禹生活的区域(大禹活动范围)

　　3.9. WDY039 与大禹的生活有关的母题

　　4.大禹的事迹与经历【WDY040 - WDY049】

　　4.0. WDY040 大禹创世(大禹的发明创造)

　　4.1. WDY041 大禹治水

　　4.2. WDY042 大禹创造物质文化

　　4.3. WDY043 大禹创造非物质文化

　　4.4. WDY044 大禹教人技能

　　4.5. WDY045 大禹其他事迹

　　4.6. WDY046 大禹征战(大禹的争斗)

　　4.7. WDY047 大禹的特定经历

　　4.8. WDY048 大禹事迹研究

　　4.9. WDY049 与大禹的事迹与经历有关的其他母题

　　5.大禹的关系【WDY050 - WDY059】

　　5.0. WDY050 大禹的关系

　　5.1. WDY051 大禹的祖先

　　5.2. WDY052 大禹的父母(大禹的父辈)

　　5.3. WDY053 大禹的兄弟姐妹

　　5.4. WDY054 大禹的妻子(大禹的婚姻)

　　5.5. WDY055 大禹的后代

　　5.6. WDY056 大禹的上下从属关系

　　5.7. WDY057 大禹的朋友(大禹的伙伴)

　　5.8. WDY058 大禹的敌人(大禹的对手)

　　5.9. WDY059 与大禹的关系有关的其他母题

　　6.大禹的名称【WDY060 - WDY069】

　　6.0. WDY060 大禹的名称

　　6.1. WDY061 大禹名称的产生

　　6.2. WDY062 大禹的姓氏

　　6.3. WDY063 大禹的姓名

　　6.4. WDY064 大禹的称谓

　　6.5. WDY065 大禹的其他名称

　　6.6. WDY066 大禹名称的特征

　　6.7. WDY067 大禹有不同写法

　　6.8. WDY068 大禹名称的演变

　　6.9. WDY069 与大禹的名称有关的其他母题

　　7.大禹的死亡与纪念【WDY070 - WDY079】

　　7.0. WDY070 大禹的寿命

　　7.1. WDY071 大禹的死亡

　　7.2. WDY072 与大禹的死亡有关的其他母题

　　7.3. WDY073 大禹祭祀的产生

　　7.4. WDY074 祭祀大禹的时间

　　7.5. WDY075 祭祀大禹的地点

　　7.6. WDY076 祭祀大禹者(祭祀大禹的参与者)

　　7.7. WDY077 祭祀大禹的方法

　　7.8. WDY078 与祭祀大禹有关的其他母题

　　7.9. WDY079 纪念大禹(大禹的纪念)

　　8.大禹的遗迹与遗俗【WDY080- WDY089】

　　8.0. WDY080 大禹的坟墓(大禹陵)

　　8.1. WDY081 与大禹有关的建筑

　　8.2. WDY082 与大禹有关的自然风物

　　8.3. WDY083 与大禹有关的地名

　　8.4. WDY084 与大禹有关的文物

　　8.5. WDY085 与大禹有关的生产习俗

　　8.6. WDY086 与大禹有关的生活习俗

　　8.7. WDY087 与大禹有关的文化习俗

　　8.8. WDY088 与大禹有关的其他事象

　　8.9. WDY089 与大禹的遗迹与遗俗有关的其他母题

　　9.与大禹有关的其他母题【WDY090- WDY099】

　　9.0. WDY090 大禹崇拜

　　9.1. WDY091 大禹神话

　　9.2. WDY092 大禹传说

　　9.3. WDY093 大禹形象的其他载体

　　9.4. WDY094 大禹形象的内涵

　　9.5. WDY095 大禹形象的意义

　　9.6. WDY096 大禹文化

　　9.7. WDY097 大禹时代

　　9.8. WDY098 大禹与中华文明

　　9.9. WDY099 大禹研究

　　通过上述大禹神话母题结构的逐层划分，可以对不同载体的大禹神话展开系统比较分析，而且还可以对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大禹神话的母题链组合情况、延展情况作出全面考察，进而对不同文本大禹神话的主题、创作形式、结构形态、表达效果等实现定量定性研究，将大禹神话的专题研究不断推向深入。

　　二、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及演变

　　大禹是中华民族文化始祖，是中华文明进程中的标志性符号，也是一位集帝王、文化英雄、祖先、圣贤等多重角色于一身的神话人物。大禹神话母题的内容十分丰富、传播范围广是不言而喻的，随着时代变迁，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和演变也会被刻上时代烙印，因此对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和演变的研究是有学术价值和研究意义的。

　　(一)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

　　大禹神话在我国民间广泛流传了几千年，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由他形成的大禹精神和大禹文化更是对中华文明的进程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从大禹神话母题流传的时间看，大禹神话母题产生于口耳相传的时代，自文字产生之后才有了大禹神话的相应记载，一些有关大禹的叙事母题才逐渐固定下来。但这些母题会在民间口承流传的过程中存在增加或减少现象。通过古籍文献、历史文物、遗迹遗俗以及至今保留下来的民间民俗活动可以推论出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时间较长，时间跨度大。大量的古籍文献中都有大禹神话母题的相关记载，以记载的时间为例，如古代诗歌总集《诗经·大雅·文王有声》记载：“丰水东注，为禹之绩。四方攸同，皇王维辟。皇王烝哉!”2《史记》中提到：“夏禹，名曰文命。”3《世本》记载：“禹都阳城。”4《三国志·蜀书》:“禹生石纽，今之汶山郡是也。”5《尚书·禹贡》中记载：“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6《尚书·吕刑》中说：“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7《太平御览》卷四引《遁甲开山图荣氏解》记载：“女狄娠十四月，生夏禹。”8《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后集》卷二中：“禹后入阳明洞天，为紫庭真人。”9《广博物志》卷四十引《蜀记》:“树神为童子，不伏，禹责而伐之。”10《绎史·世系图》记载：“古有大禹，女娲十九代孙。”11等等。因此通过对古籍文献的梳理，可以发现从春秋到明清，各个朝代的文献中都有大禹神话的相关记载，这也为确定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时间提供了大量的文献佐证，从时间维度可以看出大禹神话流传或传播的不间断性。特别是把大禹与夏启的关系以编年历史确定之后，许多大禹神话母题的历史厚度和文化情感在各个历史时期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关注或强化，而“大禹治水”“禹定九州”不仅可以看作神话与历史联姻的重要关键点，而且为大禹神话的长期传承奠定了重要基础。

　　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区域非常广阔。全国各地都流传着关于大禹的神话故事或者存在与之相关的建筑景观。如大禹治水的足迹遍布了全国各地，通过阅读和整理大禹治水地点的相关文本，从全国范围来看，在河南、河北、湖北、安徽、四川、重庆、浙江、江苏、山东、山西、宁夏、甘肃、陕西等各地都有大禹治水的记载。杨东晨在《华夏始祖尧舜禹时代》的第四章“大禹的治水篇”中也提到：“禹治天下洪水，从西河(今陕西与山西间的黄河)壶口开始，凿龙门，劈三门，以利于西河和北方之民；东疏导河道，加大或开挖湖泽，治理山林，以利冀州之民。再通九河、大泽，以利东方之民；南治淮水、汉水、长江、五湖，以利荆楚和南方之民。”12大禹治水从西方开始，再到北方、东方、南方，治水方式也是因地制宜，有洪水的地方就会有大禹的足迹。从单独的省份来看，河南的很多地方都有大禹治水的相关记载，如大禹三至桐柏山治水、在三门峡治水、在嵩山治水、在登封治水等等，涉及河南的大禹治水相关地点可见表1。 

　　表1 河南省关于大禹治水的相关地点

　　

 

　　通过分析大禹治水的地点，可以发现大禹治水的足迹遍布全国，各个地区也因地制宜将大禹神话与地方文化连接起来，形成独具地方特色的大禹神话母题，这既是集体的历史文化记忆体现，又是民族崇拜的象征。因此对各地区大禹神话传说、景观建筑以及民间民俗活动的采集、比较和分析可以为大禹神话母题的深入研究提供更多的材料。从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民族来看，大禹神话除了在中原地区有所流传之外，在许多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区都有与大禹有关的神话传说。据不完全统计，除了汉族之外，毛南族、羌族、布依族、苗族、壮族、彝族、藏族等许多少数民族中都有大禹神话母题的相关记载，甚至有些地方至今还有关于大禹的遗迹，保留着祭祀大禹的仪式和民俗活动。因此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体现出多民族传播的特点。

　　羌族的民间故事中就有关于大禹神话母题的记载：“天神木比塔知道了这个水神怪物在人间干的坏事，就准备派一个治水的英雄来到人间。就在这天夜里，石纽山上空祥云密布，金光四射，一个羌家妇女生下了怀胎十年的儿子大禹。”13“石纽羌地好地方，山清水秀好景致。天界神仙常来游，流连忘返念不舍。龙神投胎石纽地，转眼已是十余载。”14“大禹聪明通达，他能预测天上事，他能明理凡间事，天空飞鸟顺从他，地上走兽跟随他。”15等等。因此就有禹生西羌，大禹是羌族人的说法。羌族将大禹作为祖先，每年大禹生日当天，也就是农历六月初六会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除了羌族，每年的六月六日是布依族的民族节日，“布依族的分布面广，山川阻隔，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多个小文化圈，风俗习惯也都出现了差异，但是各地都以六月六为民族节日”,六月六节“来源于古代传说六月六日为大禹生辰”16。再如广西壮族自治区毛南族也有关于大禹神话母题的记载：“很古的时候，大禹皇帝带领百姓降水妖，疏河开渠，把祸害人民的漫天洪水引到东海去了。”……“大禹皇帝只顾治水，没顾得根除祸根，让二九一十八条水妖——九头乌龙、九头白熊逃上天庭，无影无踪了。”17等等。由此可见，大禹神话母题在很多少数民族地区都有所流传，有些少数民族地区至今还保留着祭祀大禹的仪式和民俗活动，充分显示出大禹神话母题流传的深度和广度。

　　(二)大禹神话母题的演变

　　从不同的角度对神话母题的演变进行分析时会获得不同的结果。从神话母题的表述来讲，随着神话传承过程中语境的变化，会使得一些神话叙事的细节发生变化，进而神话母题的表述也会出现演变。因此本文在分析大禹神话母题的演变时，综合大禹神话母题的内容和形式，归纳出以下三种情况。

　　1.大禹神话母题表述的演变。

　　任何神话都是由若干个叙事元素组成的，在神话传承过程中这些叙事元素或多或少都会发生一些变化，因为在神话传承过程中不可能存在录像机、投影仪这种可以把原来的文本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的条件，只可能结合特定的事件和语境进行取舍，再创造或者有选择地进行表达。如大禹神话中“大禹的事迹与经历”母题，分析这个母题中“大禹治水的事迹”可以发现，关于大禹治水时间的记载都有所不同。如《孟子·滕文公》中记载，“禹治水八年于外”18,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甘肃卷)中提到：“夏禹八年如一日，率领大伙劈石虎山，砍龙心窝，扫除了攀登积石山途中的妖魔鬼怪，凿开了群山，导水入龙门，终于疏通了天下河道。”19上述文本记载的是大禹在外治水八年。但是司马迁《史记·河渠书》中提到：“《夏书》曰禹抑洪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陆行载车，水行载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桥，以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20《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南卷)中也提到大禹在外治水十年，等等。因此关于大禹治水时间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都有不同的记载和说法，这是由于今天我们所见的神话文本大多是由文人从民间采集加工整理的结果，神话在民间口耳相传的过程中，因讲述人对神话的理解和表述的不同或者不同采录者的记录不同都会导致神话母题的叙事细节发生变化，从而母题的表述也会发生相应的改变。

　　大禹是人类文化祖先型神话人物之一，我们在对“大禹的产生”“大禹的身份与职能”“大禹的特征”等神话母题进行分析时，可以发现他在产生、成长的经历、创造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等方面都与其他文化祖先型神话人物有着诸多相同的地方。这些文化祖先型神话人物之间都存在着明显的共性，他们的产生往往涉及“不平凡的成长经历”,而且都与后世人类的重大事件密切相关，如世界万物的起源、动植物的起源、文化的发明与创造等都与之相关。如大禹发明特定生产方式、特定生活用品、生产工具、语言文字、典章制度等类似的事件在其他很多民族的文化祖先型神话中都能找到。这些文化祖先在推进人类文明的创造与发展方面都做出了贡献，他们是无数优秀人物的事迹汇聚于一身的“箭垛式”的神话人物，因此在母题使用方面出现叙事的相同以及发生一些变化和再创造都是自然而然的。

　　2.大禹神话母题性质的演变。

　　神话母题性质的演变往往会受到人们主观判断的影响，神话研究者对神话母题的提取、分类、分析以及在神话创作中的运用都会因为观察和研究的角度不同而导致结果不同，因此神话母题性质通常会因为人们对神话发展的反思和思考形成动态的演变。以大禹为例，大禹的身份除了目前大家熟知的治水英雄之外，还有创世神、动植物神、自然神、部落首领、文化英雄到文化始祖等一系列身份。如有的神话中大禹是造地大神21;有的神话说大禹是龙神下凡22;有的神话中，大禹是羌族的祖先23;有的神话中，大禹是部落首领24;还有的神话说大禹是一个能上天入地、移山倒海的神人25,等等。

　　大禹身份的演变过程体现了民间对文化祖先的塑造是一个动态发展演变的过程。这种身份的演变不仅会受到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语境的影响，而且也会受到讲述人、受众从自身利益出发的需求的影响，这种适应时代需求的改编也会进一步影响神话母题性质的演变。如讲述人为了拉近与听众的距离，适应当下时代需求和人们的价值观，把一些新的观念和想法加入到神话人物塑造中，对神话叙事的一些细节做出改编和再创造。这种再创造和创新的过程是神话发展中必然经历的，正是这些传承人为神话发展印上了时代的烙印，让它可以在历史的长河中经久不息地流传。顾颉刚在研究大禹神话传说时就萌生了“层累造成古史”的观念，他认为，根据《

　　宫》《论语》可以确定，在春秋时期的鲁国，禹已演变为人王，接下来便是禹与夏关系的发生与演变，以及尧舜禹关系的发生与演变：一方面，禹与夏的关系，西周至春秋时期的《诗》《书》《论语》上都没有明确说明，不是单独提到“禹”,就是单独提到“夏”,到了战国中期，《左传》《墨子》《孟子》等书中才有了“夏禹”的记载；另一方面，尧舜禹关系的建立来源于战国时期因时势而流行的儒家禅让之说26。这些论点从某些角度也证明了大禹神话母题性质的演变。

　　3.大禹神话母题内涵的演变。

　　神话母题内涵的演变主要表现在表意的延伸，这种母题表意的延伸是具有一定需求性和目的性的。一方面为了适应时代发展，更加契合人们价值观的需求，神话母题内涵的延伸会与时代相适应。如大禹神话中“大禹的产生”母题会延伸到“龙的传人”母题中。龙文化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传统文化中形成的文化符号。大禹作为家喻户晓的治水英雄和文化始祖，在后世的传承中自然会与“龙”发生关联。大禹的产生和身份都与“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鲧腹生禹时，“天神来到羽山，用吴刀砍开鲧的尸体。这时，鲧的肚子里蹦出一条小鱼。小鱼越变越大，最后化身为龙，盘曲腾跃，飞上了天空，这条龙就是大禹”27。大禹的身份有时被描述为：“禹王是龙神，他开山造河的时候，就把所有的老龙都喊起去。”28“禹为后土，后土为句龙，所以禹亦为龙。身为水物的禹也该和其父一样是托地神”29。大禹与“龙”文化符号的相连，增强了中华民族对大禹文化始祖身份的认同感，并且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积极作用，体现了神话的教育功能。

　　值得注意的是，神话母题内涵的延伸通常会与文化再创造连接起来，通过文化再创造为神话母题增添新的活力。如大禹神话母题中从“大禹的产生”延伸到“大禹的出生地”,再从“大禹的出生地”延伸出“与大禹有关的自然风物”“与大禹有关的建筑”,由此便出现了大禹出生地在汶川、在西羌、在石纽的说法，以及与大禹有关的山川河流和建筑物，如大禹峰、禹王山、禹洞禹穴、大禹庙、禹桥等不同的神话母题。这些母题的出现不仅丰富了大禹母题的内涵，而且为其增添了更多新的文化内涵。同时，通过文化再创造，各地出现了许多关于大禹的景观建筑和文化产业，如武汉的大禹神话园、浙江绍兴的大禹陵、河南登封大禹文化产业等，进一步增强了大禹神话母题的传播力度，让它能够在传承中不断地发展和丰富。

　　三、大禹神话母题数据的当今文化实践

　　大禹神话及其积淀出的丰富神话母题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最珍贵的文化宝藏，凝聚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思想观念、价值理念和道德操守，也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文化沃土。因此，分析大禹神话母题在当今时代的文化实践，具有现实意义和理论意义。

　　(一)大禹神话母题在文化双创中的应用

　　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明确提出：“创造性转化，就是要按照时代特点和要求，对那些至今仍有借鉴价值的内涵和陈旧的表现形式加以改造，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激活其生命力；创新性发展，就是要按照时代的新进步新进展，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涵加以补充、拓展、完善，增强其影响力和感召力。”30大禹神话的传播范围较广，因此其神话资源在地方转化过程中受到地域文化和生态环境的影响，在保留大禹神话内核的基础上形成了符合当地民众信仰和审美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从而呈现出地方各具特色的大禹神话传说样貌。当下对大禹神话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型发展的形式也体现了这一特征。在尊重地方文化特色的前提条件下，结合时代需求和民众审美，各地区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转化形式，如浙江绍兴大禹文化产业，绍兴会稽山有许多与大禹有关的遗迹，而且大量的文献典籍中都记载了大禹在会稽山的事迹。大禹在绍兴会稽治水，“旧传禹治水过会稽，梦人衣玄嬉，告治水法，并不死方，在此山石函中。既得之，以藏包山石室。吴人得之，不晓，以问孔子。孔子曰：此禹石函文。所谓《灵宝经》三卷，盖即此也”31。大禹在会稽山会诸侯，“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32。大禹死后葬于会稽山，“禹帝到东方视察，到达会稽，在那里逝世了。天下传给了伯益”33,等等，这些都为大禹神话在绍兴的传播提供了大量的文献依据。1995年，当地便恢复了政府主导的公祭大典，每年的谷雨日都会举行盛大的大禹公祭仪式。当地还举办了以大禹祭祀为主题的文化旅游活动，将神话景观与民族精神联系起来，带动了大禹陵景区的旅游人气和当地的经济发展。除此之外，绍兴的大禹神话以旅游为依托，逐渐延伸到周边的其他产业，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如绍兴黄酒品牌与大禹神话联名，推出了大禹系列的黄酒；将“禹陵村”改造为大禹开元观堂度假酒店，为游客提供更多服务，以便游客多方面体验绍兴文化，等等。

　　以武汉一带的大禹神话母题的“双创”为例，该地有很多有关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当地因地制宜地大力挖掘大禹神话资源，通过建造大禹神话园、大禹文化博物馆等，进一步带动了当地文化旅游产业的发展。如神话园的群塑呈现了以治水为主线的大禹相关事迹，激活了地方的文化记忆。大禹文化博物馆的神话资源的转化形式主要体现在其举办的一系列文创展览和文创产品上。2020年7月9日，在“第一届全国水利博物馆联盟十大陈列展览精品奖”评选中，晴川阁的《一抹最羌红——来自禹乡的礼物文创展》获奖34。该项目由武汉市大禹文化博物馆在2018年举办，分为《大禹传奇》《西羌画韵》《古羌九宝》《释比文化》《大羌天铁》《禹生石纽》等6个单元，展出125件(套)古羌文创产品。文创产品多以羌红色为主色调，以华夏古羌文化中视觉图案形象设计制作，勾勒出远古时期大禹所处古羌族的文化和生活。正如神话研究学者所指出：“武汉大禹神话园群雕以大禹的生命史与治水功业为线索，融入汉阳江滩的空间系统，以洪水灾难与治理洪水为题材，其叙事伦理在于：一方面，雕塑大禹的国家意志嵌入叙事逻辑之中，彰显大禹神话影响现代社会的治水智慧；另一方面则以民间英雄情怀来构思公共空间，塑造武汉城市精神的英雄符号。由此，大禹神话雕塑的当代转化是激活地方记忆，以时间、空间、艺术等维度所建构的叙事伦理，创新发掘神话资源在空间规划中国家意志与民间英雄同构的公共表达能力。”35

　　由此可见，在当代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型发展的实践中，各地的大禹神话母题都呈现出独具地方特色的转化形式和创新模式。地方通过对大禹神话资源的深入挖掘，在传承大禹神话的同时，运用这些神话资源建造文化景观、发展文旅产业、创办文创展览等，以各式各样的方式激活了地方文化记忆，并且带动了地方经济发展。

　　(二)大禹神话母题在新媒体中的应用

　　21世纪以来，5G、人工智能、大数据等网络技术的飞速发展使人们逐渐从电子媒介时代迈入新媒体时代。新媒体时代以传播速度快、交互性强的特点实现了信息在空间上的横向传播和时间上的纵向传播。这些为大禹神话母题在新媒体中的发展提供了更多元的传播渠道和更便捷的传播方式。其中微博、微信、短视频平台、音频类APP等新兴媒体为当代大禹神话母题的传承和转化提供了可视化、多元化、场景化、交互型的平台和渠道。如抖音、快手为主的移动短视频平台的发展为个体参与内容制作并进行互动传播提供了便捷渠道。普罗大众可以利用短视频平台进行大禹神话的传播或者对其进行二次创作，这也是当前大禹神话传播的新模式。通过观察抖音平台与大禹神话有关的内容发现，关于大禹神话的短视频内容可以分为主播讲述大禹神话有关内容、与大禹有关的影像类作品的讲解、与大禹有关的景观建筑的推送等三大类。兹示例如下。

　　第一类主播讲述大禹神话的短视频主要是抖音用户借助文献、图片、视频等方式向受众讲述大禹神话或者讲述与大禹有关的事迹。例如抖音某用户制作的《中华上下五千年》系列作品中就有主题为《大禹铸九鼎》36的内容。科幻探索类某博主制作了以《大禹治水是真实的吗?现代卫星地图的惊人发现》37为主题的三期内容，平均每期点赞量2.2万。分享人文知识的某短视频号制作了《叶舒宪研学世界神话》38系列作品，从事神话研究的学者叶舒宪通过讲解神话内容，为受众普及相关知识。

　　第二类与大禹有关的影像类作品的讲解的短视频，其中包括对电影、电视剧、动画微电影的讲解，主要借用已经上映过的电影、电视剧、动画微电影的镜头，辅助配音讲解其基本内容。如某用户制作过以《大禹治水》39为主题的三期内容，主要是对电影作品《神州精魂》的讲解。大禹神话动画微电影的短视频主要受众是儿童，因此制作更加鲜活、直观、色彩明亮，内容也深入浅出，注重神话内核的输出。例如某用户在她的抖音主页分享了中国神话故事系列的内容，其中包括《大禹》的动画40。

　　第三类介绍与大禹神话有关的景观建筑的短视频，用户通过记录游览与大禹有关的景观建筑的过程，进行大禹神话讲解、游览路线推荐等，带领受众在云端游览与大禹相关的遗迹遗址和景区。如某抖音博主制作发布了游览大禹神话园的一期短视频，不仅介绍了大禹神话园的具体位置和园区内的大禹雕塑，而且也对与大禹神话有关的内容进行了简单的普及。地方非遗抖音号也经常推送当地大禹景观建筑的短视频，这类短视频不仅能够对当地文化传承和传播有一定的积极作用，而且还能进一步助推当地的文化旅游产业，吸引游客到此观光游览。如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官方抖音号制作发布了《大禹神话传说》41的视频内容，也介绍了禹州有关大禹的遗址遗迹。

　　大禹神话不仅在短视频平台上有所传播，而且在当下人们经常使用的社交媒介，如微信、微博、音频类APP喜马拉雅等上面也能找到大禹神话的流传踪迹。微信的订阅号、视频号中有许多与大禹有关的内容，订阅号中与大禹神话有关的内容多是相关研究的论坛、公众号和博物馆等编辑发布的，视频号中的大禹神话内容多以地方文旅账号发布为主，如《绍兴文旅发布》的视频号发布过《会稽山的阳明洞天》的内容，阳明洞天又称禹穴，传说是大禹得天书的地方。当今大禹神话的转化不仅是可视化、场景化的转化，也有传统口承的回归，音频式APP喜马拉雅推出了中国神话故事的音频版，通过朗读者通俗的语言讲述，并配以符合故事内容情境的音乐等，使人们可以更加方便、容易地理解神话内容。这也成了当下大禹神话流传的新的渠道。

　　除此之外，大禹神话母题与游戏创编的结合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大禹神话的传承与传播。当今已进入信息社会，人们对娱乐性信息内容产生了无限追求，娱乐的形式可以让原本的事物变得更加有活力，更加容易被人们所接受，而且游戏的功能属性偏向于获得快乐感、轻松感，但亦具有知识性，即人们在玩游戏的过程中也可以获取知识。2021年4月在Steam上架了《大禹神话》游戏。该游戏主要讲述少年大禹在突遭巨变后，为查清父亲鲧的死因，一路历尽艰险，从一个男孩逐渐历练成为一个男人，期间收获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故事。游戏以AVG电子小说的方式进行，同时需要玩家化身为大禹进行河道疏通、灌溉和救火等任务42。该游戏在尊重原有的大禹神话内容的基础上进行了二次创作，高度还原了大禹神话内容，还对部分神话人物给予了现代化的解读。游戏美术采用了中国传统的水墨线绘风格，使得游戏别有一番韵味。这也为大禹神话的当今实践提供了新的模式和传承方式。

　　(三)大禹神话母题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应用

　　大禹是中华民族文化祖先之一，大禹神话的创作和传承的目的在于通过塑造中华民族文化祖先形象，获得积极向上的价值理念和文化精神。文化始祖创世创业、创造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经历天灾战争等事迹的本质在于说明人类只有不断适应自然、改造自然，自强不息地奋斗才能获得成功；而且尧舜禹等文化始祖人物身上都有一种艰苦奋斗、勤劳勇敢、无私奉献的精神，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当下人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塑造以及民族精神的培养。

　　大禹神话母题的流传具有流传范围广和多民族的特征。全国大部分地区都存在大禹治水的遗迹，并且部分地区和民族还保留着祭祀大禹的仪式和民俗活动，因此通过对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中保留下来的祭祀大禹的仪式和民俗活动进行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的比较分析(表2),不难发现其中蕴含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表2 汉族、羌族、布依族祭祀大禹相关活动信息示例43

　　大禹作为中华文化始祖，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们都会在特定的时间举行祭祀大禹仪式和民俗活动。从时间维度来看，从大年初一到腊月二十七，祭祀大禹的仪式和活动贯穿了一整年，各民族都保留着每年农历六月初六祭祀大禹的活动，六月初六作为大禹的生日成为民间祭祀大禹的重要时间。大年初一主要是族祭大禹的日子，姒姓族人把大禹视为祖先，祭祀大禹就等同于祭祖。四月二十日(谷雨)是国家公祭大禹的时间，每年的这一天会在浙江绍兴举行隆重的祭祀大禹仪式。太湖流域的渔民视大禹为太湖神和渔业保护神，每年春季和秋季在平台山祭祀大禹。山西省夏县禹王村在清代嘉庆年间每年会举行三次庙会，分别是在农历三月二十二、六月二十二、九月二十二44。除此之外，每年七月初一河南登封也要举行祭祀大禹的典礼，每年十月十日、腊月二十八也要祭祀大禹，等等，在此不再一一列举了。

　　从空间维度来看，从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区到以汉族为主的中原地区，至今都还保留着祭祀大禹的仪式和民俗活动。浙江绍兴保留着民祭、族祭、公祭大禹的仪式和习俗。河南登封会在七月初一举办隆重的“禹王祭典”来祭祀大禹。山西夏县的各村落会通过举办庙会、古集会来祭祀大禹。以羌族为主的四川北川羌族自治县在六月初六会通过举办庙会和一些当地的民俗活动来祭祀祖先大禹。由此可见，无论是在时间还是空间维度上，不同地区、不同民族都还保留和传承着祭祀大禹的仪式和民俗活动。这些仪式和民俗活动的传承与保留对地方增强民族文化认同、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重要作用。

 

基金：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少数民族神话数据库建设”(项目编号:17ZDA161)阶段性成果;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民间文学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8ZDA272)阶段性成果.

 

原文首刊于《神话研究集刊》2022年第2期，文中注释和参考文献从略，请见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