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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东]月亮里有兔、蟾蜍、桂而太阳里有乌的神话起源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2-01-04  作者:吴晓东

  摘 要:从日月神祇名称与汉语第一人称代词的对应来建立一个日月神祇名称系统,可通过这个系统来推导兔、蟾蜍、桂、乌与日、月的语音关系:古人把太阳与月亮都视为天的眼睛,都称为眼,后来“眼”的原始音再分化出“日”“月”来。在“日”“月”漫长的语音演化过程中,“月”与“兔”“蟾蜍”“桂”同音,而“日”与“乌”同音,语音的雷同为神话的产生提供了基础,再综合其他外部因素,便产生了月亮里有兔、蟾蜍、桂而太阳里有乌的神话来。“眼”的原始音演变分化出的不同的音正好与第一人称代词的音相同,构成一个小系统。

  关键词:日月神话;嫦娥;女娲;伏羲;桂树

 

  日月是人类早期文化产生的重要源泉,中国神话里的月兔、月蟾、月桂,以及太阳里的三足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里颇有影响的元素,它们已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几乎每个人小时候都会听过月宫里玉兔捣药的故事,吴刚伐桂的故事。这些神话成为中国神话中最为迷人部分的同时,也十分令人困惑不解,不知为何会产生这些神话,本文试图在寻找答案的路途中做一点努力。

  一、前人的研究

  月亮里有兔、蟾蜍(蛙[①])、桂树,而太阳里有乌的神话一直是中国日月神话最为迷人且令人困惑不解的部分。学者们一直在苦苦探索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神话,并做出了诸多阐释。刘惠萍在《图像与神话——日月神话研究》[②]里对这些阐释有比较全面的梳理,可归纳概括如下:

  关于月亮上有兔,张衡在《灵选》中从阴阳学说的角度指出:“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蛤。”[③] 因月有圆缺,而兔子豁嘴,所以有学者认为这种相似性是传说月里有兔的原因,宋人杨万里指出:“月至阴也,以缺为体也……以缺感缺,兔也,缺之形也。”[④] 也有学者认为之所以说月亮上有兔子,是因为月亮上的阴影像兔子,正如王夫之所说:“顾兔,月中阴影似兔者。”[⑤]关于月亮上为什么有蟾蜍,学者们多与兔一起解释,认为月属阴而蟾、兔属阳,两者存在于月亮里是因为要与月亮阴阳相依,如《五经通义》所说的:“月中有兔和蟾蜍何?月,阴也;蟾蜍,阳也,而与兔并明,阴系于阳也。”[⑥] 钟敬文则认为月蟾与月兔一样,可能是一种对月表“阴影”的联想。[⑦] 胡万川认为,蟾蜍的大肚子与月圆有相似性,都是母性生殖能力的象征,这可能是让古人将蟾蜍与月亮联系起来的原因。[⑧] 孙作云还从图腾的角度来解释月蟾的形成原因。[⑨]关于月亮上为什么有桂树,冯天瑜认为是月亮上的阴影使人产生联想所致,[⑩]尹荣方认为是桂树逐月开花以及使人长生的特点与月亮特性相似,让人产生联想。[11]

  关于太阳里有乌,文献中从汉代就出现了阐释,比如汉代纬书《春秋元命包》有“火精阳气,故外热内阴,像乌也”[12]的说法,这是认为太阳里阳气聚集从而看起来黑黑的像乌鸦。1969年,日本的山本一清提出日中有乌是古人发现了太阳上有黑点。[13]孙作云从图腾的角度提出日中有乌是由于古人一方面以鸟为图腾,另一方面又以太阳为图腾,因缘附会,便产生了日中有乌的神话。[14]陈勤建指出,古人认为太阳与鸟对农业的生产都有着神秘的影响力,所以鸟类多被视为太阳的象征,这便是日中有乌起源的原因。[15]

  以上这些推测,都具有一定的道理,但缺乏整体观照。比如解释月亮上有兔与蟾蜍是因为他们属阳,那么是否意味也必须将桂树解释为属阳而乌鸦属阴呢?又比如说太阳里有乌是古人发现了太阳里有黑子,那么汉画像里出现太阳里有狗,又作何解释呢?另外,这些观点或许某种程度上是构成月亮上有兔、蟾蜍、桂,而太阳上有乌的外部原因,但很难提供这些动植物与日月的直接关联。本文试从语音演变的角度来解释这些神话的形成,以弥补以上各种观点的不足,即一方面试图提供这些动植物与日月的直接关联,另一方面试图提供整体上的观照。

  二、日月神名与第一人称系统的对应

  神话的形成,不应归因原始人具有什么原始思维,逻辑不清,其实很大一部分神话都是由于语言疾病造成的。也就是说,前人讲述的很具有逻辑的故事,由于后人对故事中的某个词不再理解,便演变成不合逻辑的神话了。比如嫦娥吃不死药的神话,“月”的上古音构拟为[ŋod],[16] “嫦娥”的“娥”上古音构拟为[ŋa:l],两者读音很接近,“娥”的声符“我”目前在川方言依然保留[ŋo]的读音,与“月”的上古音更为接近,很容易看出嫦娥的名称“娥”原来就是月亮的名称。[17]古人观察到月亮有圆缺盈亏的变化,类似于死而复活,便以为月亮吃了不死药,也就是娥[ŋod]吃了不死药。后来“月”与“娥”的读音差别越来越大,人们便不再知道娥吃不死药是指月亮吃不死药,加上“娥”被拟人化,嫦娥(月亮)吃不死药奔月的故事便成了神话。那么,月亮里有兔、蟾蜍、桂,而太阳里有乌的神话是否也是这样演变过来的呢?

  照着这一思路,似乎只要拿“兔”“蟾”“桂”“乌”的上古音与“日”“月”的上古音进行比较就可以了,但这不一定行得通。虽然音韵学家们构拟出了汉语的上古音,使得我们的研究有所参考,但这是远远不够的,上古音其实只是当时官话的语音,而在上古音时期华夏大地的汉语已经分化为多种方言了。另外,上古音主要指《诗经》时代的音系,时间上还不够久远。单纯依赖所构拟的上古音还不足以支撑我们的研究,在空间与时间上都需要进一步拓展。比如伏羲神,在汉画像中他多与太阳相伴,是太阳神,但“羲”的上古音是[hŋral],而“日”的上古音是[njiɡ],是有差距的。不过,这一差距只能说明在汉语上古音时期官话有区别,不能否认某些方言是否存在一致,更不能否认在更早的时期有可能是一致的。所以说,这条路子还是可以走的,只不过要另辟蹊径。我们可以通过分析一些日月神祇名称并为之建立一个语音小系统,以便探索这些神话的起源。

  让我们先来分析伏羲女娲与后羿嫦娥这两对具有日月神格的夫妻神。伏羲女娲在汉画像里多与日月相伴,被学者们认为伏羲为太阳神而女娲是月亮神。至于后羿嫦娥的神格,嫦娥是月亮神已是共识,这里不再赘言。关于后羿的神格,从语音上说,yi目前是东北、山东、广西等地方言对“日”的称呼,所以说后羿原来本身就是太阳,后来才演变为射日英雄。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一演变呢?这是因为yi与she具有语音转变关系,从“射”字目前既可读she又可读yi就可以知道。叶舒宪在《日出扶桑:中国上古英雄史诗发掘报告》一文中对后羿的神格做过说明:“按照‘熟知’的射日神话,羿与太阳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对立的、仇敌的关系。如果有人说羿和太阳本来具有同一性的关系,大概很难有人相信。但事实却很可能如此。”[18]

  如果我们分析这两对配偶神名字的核心词,会发现他们的名称在语音上是对应的,也就是说,“羿”对应“羲”,“娥”对应“娲”,都呈现出yi-wo的读音规律。

  分析伏羲、女娲名称的来源,要先意识到“羲”“娲”才是真正的名,“伏”“女”只是修饰词。古人经常将伏羲、女娲的真名“羲”“娲”连起来称为“羲娲”,比如宋代苏轼《游三游洞之日有亭吏乞诗乃复以此诗授之》有“洪荒无传记,想像在羲娲”的句子,清代鄂尔泰《赠方望溪》也有“岂邀名誉嗣圣德,宁望荒远登羲娲”的句子,可见“羲娲”才是核心词。后羿的名称是以“羿”为核心词,“后”是表示他的权位的。“嫦娥”这一名称,两者都是核心词,因是为了与女娲的“娲”比较,这里只分析“娥”。

  “羿”目前读yi,“羲”也曾经读yi,《说文解字》解释“羲”字时说“从兮義聲。”[19]“義”现在读yi。在广西的壮族地区,流传有伏依兄妹的神话,从神话内容看,伏依即伏羲,可见“羲”原来读yi。“娥”与“娲”在语音上也可对应。“娥”目前普通话读e,但其声旁“我”读wo,“娥”在川方言也依然读wo或[ŋo]。“娲”目前读wa,但这个字的声旁“呙”是个多音字,有六种读音:wo、wai、he、wa、gua、guo,其中有读音wo。从其它相关的字,比如涡、窝、蜗、渥、莴、濄,也可以看出“娲”原来是可以读wo的。伏羲女娲与后羿嫦娥的对应可图示如下:

  从这一比较可以看出,伏羲女娲与后羿嫦娥具有相同的来源,只是由于语音的演变和不同的文字记录,才分化为不同的夫妻神。

  其实,这一对应还可以进一步扩展,大禹与女娲(涂山)也可以纳入到这一对应规律里来。关于大禹的妻子,文献多用地名或氏族名称为涂山女、涂山氏,涂山女只是指涂山那地方的女子,或涂山氏族的女子。涂山女的具体名字,也有文献记为女娲,秦嘉谟辑本《世本·帝系篇》云:“禹娶涂山氏之子,谓之女娲,是生启。”[20]笔者在《中原日月神话的语言基因变异》一文中已论证过涂山即蜍蟾,[21]而蜍蟾即嫦娥,上文已分析了嫦娥与女娲的对应,所以涂山即女娲。

  在神格上,禹的妻子无论是记为女娲还是涂山,都可以指向月亮,女娲有汉画像为证,而涂山即蜍蟾,是月亮的象征。至于禹的神格,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他与太阳的关系,一方面是他的治水,王文艳在《大禹治水神话原型研究》中认为这是太阳与水的矛盾之表现。[22] 另一方面表现在他的丈量大地。汉画像中伏羲女娲的形象除了人首蛇身、交尾、有日月相伴之外,伏羲往往手上拿着矩,女娲手上拿着规。为什么拿矩呢?表示伏羲丈量大地,太阳从东边升起,在上空走过,再从西边落下,好似把大地丈量了一遍。丈量大地的任务在文献中往往又落在禹或他的臣子身上,《周髀算经》有关于禹用矩丈量的说法:“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数之所生也。”[23]冯时说:“古人以为禹平水土,立度周天,皆运矩测度而生……帛书言禹、契不算天数,故天之广狭及周径皆在测度之列。”[24] 古文献中,关于矩的记载都归功于禹,而汉画像中拿着矩的却被认定是伏羲,其实二者原先是同一个人,只是后来由于用不同文字记录的原因,慢慢分化为两个不同的人了。

  从语音上说,yu(禹)与yi(羲)具有转变或同源关系。首先,在第一人称代词中有一个“余”,读yu,还有一个“台”,读yi,它们是同源的。另外。yu、she与yi有转变或同源关系,先看“畲”“赊”两字,以前“畲”字上面部分是“余”,《说文解字》解释“畲”字说:“从田余聲。”[25]同样,“赊”的右边以前也是余,可见yu与she两个音具有演变关系。而she与yi又具有演变关系,这从“蛇”“射”两个字便可以看出,这两个字都可以读she与yi。因此,yu与yi是具有转变或同源关系,可以对应。

  能纳入这一对应的还有一对姊妹神,即女英娥皇。女英娥皇是舜的妻子,舜被学者们认为是太阳神帝俊。帝俊的妻子有常仪与娥皇。而常仪与娥皇即舜妻女英与娥皇。常仪在《山海经》中是月母,所以女英的月亮神格明显,娥皇显然又是嫦娥,也与月亮有关。

  “英”对应yi(羿、羲),“娥”对应娥、娲。首先,yin与yi是可以转换的,这从伊(yi),尹(yin)两字可以得到证明,“伊”以“尹”为声符,两者以前同音,现在一个读yi,一个读yin。这从牛郎织女神话中主角的名字也可以看出来,从河南等地搜集到的许多牛郎织女故事异文中,牛郎的名字分别叫“印”“意儿”“义”等。比如桐柏县流传的一则牛郎织女故事叫《意儿与仙女》,[26] 唐河县的《牛郎织女的来历》中牛郎叫印,开头一句便说:“牛郎名印,年代不可考,是个父母早亡的孤儿,靠着兄嫂过活。”[27] 在鲁山与南阳,牛郎也叫孙守义。鲁山县是“中国牛郎织女文化之乡”,其辛集乡有个孙义村,传说就是牛郎的故里。从这些名称中,可以看出yi与yin的转换。另外,yin与ying在很多方言是不分的,所以,yi与ying是可能发生转换的,因此,从语音上看,女英娥皇与伏羲女娲、后羿嫦娥、大禹女娲是可以对应的。

  文献中“女英”也记为“女匽”,《大戴礼记·帝系》云:“帝舜取于帝尧之子,谓之女匽氏。”[28] “匽”读yan,我们同样可以找到yan与yi(羿/羲)之间的转换通道:“咽”可读yan和ye,“噎”可读ye和yi,通过yan-ye-yi的语音转换,可看出羿与匽的转换关系。至此,我们可以将这些神名对应如下:

 

(伏)羲

(女)娲

(后)羿

(嫦)娥

(女)匽/

娥(皇)

(大)禹

(女)娲/涂山

 

  伏羲女娲、后羿嫦娥、大禹女娲(涂山)、娥皇女英(匽)等配偶或姊妹神名称都能与yi-wo这两个音对应,而yi和wo都是第一人称代词的读音。wo是“我”的读音,大家每天都在用,很熟悉。在汉语的第一人称代词中,也有一个读yi的词,即“台”,[29]《尚书·汤誓》云:“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30] 这里的“台”读yi,解为“我”,“台小子”是对自己的谦称,整个句子的意思是:不是我小子大胆发难,是因为夏国犯下许多罪行,上天命令我去讨伐它。我们再来看禹、匽的读音yu、yan,也有对应的第一人称代词,即“余”“言”。既然yi与wo都是第一人称代词的读音,而其他日月神名又都是yi与wo的变异,这就意味着这些神名的语音与汉语第一人称代词是重合的,是同一个系统。至此,这些日月神名称与第一人称代词的语音可对应如下:

 

后羿yi

嫦娥wo

yu

女英(匽)yan

伏羲yi

女娲wo  gua

yi

wo

yu

yan

yi

wo  gua

 

  值得注意的是,汉字不是表音文字,文献留下来的这些第一人称代词,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有不同的读音。我们现在做这种对比,既要查找古音,也要看现在的读音;既要看普通话的读音,也要参考各地方言。

  “羿”读yi,作为第一人称代词的“台”也读yi。通过“怡”“贻”“饴”等以“台”为声符的字,可以知道yi与tai的转变关系,所以“羿”与“台”对应。

  “娥”读e,但它以“我”为声符,曾经与“我”是同音的。目前西南官话“娥”“我”都读wo或者[ŋo],所以“娥”与“我”对应。

  “禹”读yu,与“余”对应。[31]

  “女英”也记为“女匽”,“匽”读为yan,与“言”对应。

  “羲”读xi,《说文解字》云:“从兮義声。”“義”读yi,“台”也读yi,故对应。

  “娲”读wa,但其声符“呙”是个多音字,其中两个读音为wo、gua,与“我”“寡”对应。

  文献中出现的第一人称代词不止以上所提及,还有吾、卬、予、舍、身、朕、孤等等,这些字各个时期的读音,比如“吾”上古时期的[ŋaː]与目前的读音wu,加上目前各地方言的一些读音,比如川方言的[ŋo],上海话的la,西北方言的[an]或[ŋan],一起构成了第一人称代词的语音体系。既然日月神祇名称与汉语第一人称代词是同一系统,我们便可以借助第一人称代词这个小系统作为中介,对由日、月发展而来的其他神祇名称做一些研究。

  三、日月神名与第一人称系统的共同来源

  按照上古音声母分类,音韵学家们把以上这些第一人称代词的上古音分为[ŋ]、[l]、[32][k]三个系列,即我、吾、卬、言为[ŋ]系列,余、予、舍、身、朕、台为[l]系列,孤、寡为k系列。

  [ŋ]系列的上古音构拟如下:

  我,[ŋaːlʔ]

  吾,[ŋaː]或[ŋraː]

  卬,[ŋaːŋ]或[ŋaŋʔ]

  言,[ŋan]

  [l]系的上古音构拟如下:

  余,[la]或[djag][33]

  予,[la]或[laʔ]

  舍,[hljaːʔ]或[hljaːs]

  身,[qʰjin]

  朕,[l'ɯmʔ]

  台,[l̥ʰɯː]、[l'ɯː]、[l'ɯː]或[lɯ]

  [k]系的上古音构拟如下:

  孤,[kʷaː]

  寡,[kʷraːʔ]

  所谓汉语上古音,是指周秦至两汉时期的汉语语音系统,主要指《诗经》时代的音系。从上文的罗列可以看到,在上古音时期,汉语的第一人称已经分为三个系列了,这三个系列内部,各个词读音相同或相近,差别不大,比较容易看出其同源性。但系列与系列之间,已经有比较大的差别了。不过我们知道,汉语不是从周秦时候才有,在这之前还有相当漫长的演变过程,那么,在这之前,这三个系列是否有一个共同的来源呢?下文我们通过一些文字的分析,可以看出[ŋ]、[l]、[k]这三个系列也具有同源性。

  [ŋ]系与[l]系。首先,“吾”有两个读音,即wu与yu,这本身就可以证明[ŋ]、[l]系列同源。其次,从“语yu”与“吾wu”、“娱yu”与“吴wu”可推论 [ŋ]、[l]系列同源。以“吾”、“吴”这两个字为声符的“语”“娱”目前都读yu,与[l]的第一人称代词“余”同音。再次,“於菟”是一古词,是虎的别称。其中的“於”读wu,同时这个字也读yu。另外,从“抑yi”与“卬ang”也可看到[ŋ]、[l]两个系列的转变关系,“抑”以“卬”为声符,说明两者以前同音,但目前“抑”读yi,与[l]系的“台yi”同音。

  [ŋ]系与[k]系。“孤”以“瓜”为声旁,“瓜”读gua,与“寡”目前同音。韵母u与o经常出现互变,所以,gu[ku](孤)与go[ko](戈)可互变,而“戈”是“我”字的声旁,[34] 可证“孤”与“我”具有共同的语源。目前苗语西部方言紫云话第一人称代词依然读gu,把苗语东部方言念we,可以证明从g[k]到w的转变。可见[ŋ]系列与[k]系列也是同源的。

  [k]系与[l]系。“窊”读yu,但它以“瓜”(gua)为声符,可见yu与gua(寡)的转变关系,也证明了[k]系与[l]系的同源性。

  与第一人称代词的四对神的名称都对应着yi wo这两个音,而这两个音也是同源的。从“義”这个字便可知道,“義”目前读yi,但它的声符是“我”,读wo。这说明yi与wo这两个音一定同源。

  既然第一人称代词都具有一个共同的源头,那么这个源头是什么呢?目前音韵学家们只构拟出了每个第一人称代词的上古音,再往上是怎样一种情形就不知道了。第一人称代词与日月神名具有对应关系,那么可以猜想,第一人称代词的共同来源应当与这些日月神名的共同来源是一样的。

  在人类的早期,太阳与月亮都被视为人的眼睛,也就是说,无论是太阳还是月亮,都叫“眼”,[35]“眼”的原始音后来才演化为“日”“月”。宋金兰在《汉藏语“日”“月”语源考》中提出:“汉语和藏缅语言的‘日’和‘月’均来源于‘眼睛’一词。”[36] 既如此,第一人称代词与这些神名对应,其最早的原始音也当与“眼”的原始音一样。有意思的是,“眼”目前读yan,第一人称的“言”目前也读yan; “眼”在西南官话中读[ŋɛn],而西北方言第一人称代词“俺”也读[ŋɛn],可算是一种平行发展。

  至于为什么古人会将太阳与月亮都称为眼,宋金兰认为可能是隐喻所致,古人将天拟人化。这在神话中有所体现:汉族神话中,有盘古“左眼为日,右眼为月”的说法;拉枯族的《牡帕密帕》则说天神厄莎用自己的双眼做成了太阳和月亮;彝族创世史诗《梅葛》中说日月是老虎的眼睛变成的;哈尼族的创世史诗《奥色密色》则说日月是由牛的双眼化生而成的。在国外的神话与语言也有表现,鄢卓、曾晓渝在《壮语“太阳”的地理语言学分析》一文中即有:“刘宝俊(1999)观察到在世界许多民族的神话传说和语言中,都把‘太阳’当成是白天或天神的‘眼睛’;在古代印度神话中,太阳被说成是‘天眼’,是日神mita、天神varuna或火神angi的‘眼睛’。八木坚二(2015)也指出,把‘太阳’视为天上的眼,这种思考方式有人类共通的普遍性。印尼语的“太阳”matahari是mata‘眼睛’和hari‘日’的结合。吴安其(2009)认为喻‘太阳’为‘天的眼睛’是古南岛文化的遗存,黎、壮傣、侗水语普遍采用南岛语‘天的眼睛’语义构词,是古代沿海南岛语与侗台语的接触关系留在侗台共同语中的底层词。”[37] “眼”的语音在不断的演变过程中,形成了“日”“月”等不同的词汇,日、月也慢慢地被区分开来。

  认识到这些与日月有关的神名具有同一个源头,便不再难以理解同一神名有时其神格为太阳,而有时其神格又为月亮,比如同是“羲”,伏羲(yi)是太阳神,而《山海经》里的常羲[38](yi)又是月神:“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39]这便是早期日月不分造成的结果。

  四、桂、蟾蜍(蛙)、兔、乌与日月神名系统的对应

  上文论证了“眼”的原始音发展出诸多不同的音来,共同组成了第一人称代词的小系统,日月神名也与这个系统重合。下文我们将证明,之所以神话里说月亮里有兔、蟾蜍、桂树,太阳里有乌,是因为这些动植物的名称与这个小系统中的语音雷同,即曾经与日月名称语音雷同,从而提供了神话形成的基础。

  先来看看神话为什么说月亮上有兔。按以往使用语音比较的做法,我们需查看“兔”与“月”的上古音是否相同。“兔”上古音构拟为[la],而“月”的上古音为[ŋod],显然差别很大。但我们可以通过查找tu这个音与日月神名系统即第一人称系统的音有什么关联来推测“兔”与日月的关系。

  在第一人称中有一个“余”字。以“余”字为偏旁的很多字都读tu,如涂、途、荼、捈、凃、酴、嵞、唋、峹、梌、庩、悇、稌、筡、駼、㻌、鵌、䣄。关于“涂”,《说文解字》解释为“从水余声”。[40]关于“峹”,《说文解字》也说“从屾余聲”。[41]“兔”上古音构拟为[la],而“余”上古音构拟也为[la],可见“兔”“余”上古同音,都读[la],后来“兔”的读音演变为tu,“余”的读音演变为yu,但有一些以“余”为声旁的字也演变为tu。目前上海话第一人称为“阿拉”,其实就是保留了“余”的读音[la]。

  “兔”在上古时期与第一人称的“余”同音,而“月”在上古时期与第一人称的“我”同音,“余”“我”是同源的,由此推测“兔”“月”也应该同源。也有一些证据可证明这一点,比如“兔”上古音构拟为[la],与汉语属于同一语系的湖南湘西苗语“兔子”就保留[la]的读音,而其“月”的发音为[l̥a],只是声母轻化了。“兔”上古拟音[la]与目前“蜡”的读音一样,关于“蜡”,《说文解字》说:“从虫昔聲。”[42]可见xi与la有转变关系,xi是“夕”的读音,而“夕”与“月”具有同源关系。[43]这也是“兔”与“月”古音同音的辅证。另外,“迌”读tu,它以“月”为组成部分,但没有任何与月亮有关的含义,它很可能是以“月”为声符,但由于资料缺失,《说文解字》等文献都未收入,这里只能做一推测,以作tu与yue两个音关系的参考。

  关于月亮上为什么有蟾蜍,也可以通过“余”来分析。我们来看蟾蜍的“蜍”。“蜍”与“蟾”一样,也是“蟾蜍”的省称,清代陈维崧《风流子》有“天边蜍兔,去我堂堂”[44]之句。“蜍”以“余”为声符,它的上古音构拟是[la],[45]可见“蜍”在上古音的时候与“兔”“余”同音,也在日月神名与第一人称系统之中。

  再来看蟾蜍的“蟾”。“蟾”的上古音构拟为[djam],与第一人称代词“余”的上古拟音[[djag]][46]非常接近。另外,“蟾”以“詹”为声符,同样以“詹”为声符的“檐”字目前读yan,与第一人称代词“言”目前的读音一样,所以“蟾”可纳入到第一人称代词与日月神名系统语音之中。“言”的上古音构拟为[ŋan],而“月”上古音构拟为[ŋod],虽有区别,但相差不远了,正是第一人称代词“俺”西北话读音与第一人称代词“我”川方言读音的差别。再往上追溯,不难推测其同源性。

  可见“蟾”与“蜍”在语音上也是同源的,所以蟾、蜍都是指同一种动物,只不过分化为不同的音之后,人们才将两个音组合成一个双音节词,依然指同一种动物。也正是这一原因,“蟾蜍”可以倒过来称为“蜍蟾”,并被记为涂山,这就是大禹妻子既是女娲又是涂山的根本原因:女娲即女娥,也就是嫦娥,涂山即蜍蟾,也是嫦娥。

  这里顺便说说嫦娥的“嫦”与“蟾”的关系。嫦娥也称为姮娥,大多学者认为“嫦”是为了避讳汉文帝刘恒的名字而由“姮娥”的“姮”改的,其实不然。这其实只是前鼻音与后鼻音区别的关系,目前有很多地区依然chan、chang不分,比如晋语不区分,南方很多地方也不区分,chan即chang,“蟾”的上古音构拟为[djam],而“嫦”的上古音构拟为[djaŋ],嫦即蟾,所以“嫦”不是从“姮”改过来的。那么“姮”是什么意思呢?依然不出这个第一人称系统,“姮”的上古音构拟为[ɡɯːŋ],与第一人称各个代词的上古音都有一点差距,最接近的是“孤”的上古音[kʷaː],不过,与这个系统的起始点“眼”的声符“艮”的上古音[kɯːns]很接近,ɡ是k的浊音。“眼”“姮”的声符“艮”“亘”目前同音,都读gen。所以说,这个“姮”在语音上曾经与“月”同音,是对月亮的称呼。

  既然说到蟾蜍,不能不说说蛙。神话中一般都说月亮上有蟾蜍,没说月亮里有蛙,目前人们认为蟾蜍是蛙的一种。但从语音上来看,wa音与“yue月”可转换或同源:“䚴”字读wa,但它以“月”为声符,关于“䚴”,《集韻》云:“魚厥切,音月。”[47] 另外,wa与第一人称代词“我”“寡”都具有演变关系:wa与wo(我)的关系从“呙”的读音可证,它既可念wa也可念wo。“女娲”也可写成“女絓”,四川简阳鬼头山汉代崖墓中的伏羲女娲画像上,在右上方的榜题便将女娲写作“女絓”,[48]可见女娲的“娲”不仅目前与“蛙”同音,汉代的时候读音也应该相同。wa(蛙)与gua(寡)的演变关系可以通过以下的过渡看出:

  Gua(卦) kua(絓) hua(砉) ua蛙[49]

  Gua(剐) kua(䯞) hua(諣) ua娲

  可见ua(蛙)也可以纳入日月神名系统。蛙的名称一定与它的叫声有关系,即呱呱(gua gua)声,后来才演变为wa。由此可见,“wa蛙”与“chan蟾”“chu蜍”是同源的,古人一开始没有区分蛙与蟾蜍,至少在名称上没有区分,只是后来才将蟾蜍指身上长有疙瘩的蛙。

  再来看关于月亮上有桂树的神话。既然“蛙”与“月”以前同音,那么与“蛙”同声符的“桂”也就与“月”具有同音的可能性了。另外,还可通过第一人称代词“我”作为中介来证明gui(桂)这个音与月亮的关系。“桂”是g声母,这个声母的变异往往在g、k、h之间,再到零声母。比如“鬼”系列的gui(鬼)、 kui(愧)、hui(廆)、wei/[ui](嵬);再如“危”系列的gui(跪)、kui(尯)、hui(硊)、wei/[ui](危)。从以上这些演变可以看出gui(桂)与wei的联系,而wei与wo音又有演变关系,如:委wei/[ui]、倭wo;唯wei/[ui]、瓁wo。wo是第一人称代词“我”的读音,wo(我)音与yue(月)具有演变关系,从以下这三个字的读音可得到证明:

  枂wo 月yue

  仴wo 月yue

  雘wo 彟yue

  “枂”“仴”读wo,但其声符“月”读yue,“雘”“彟”同声符,一个读wo,一个读yue,可见wo与yue的演变关系。

  与月亮上有兔、蟾蜍、桂的神话相对应,是太阳里有三足乌、踆乌。乌,目前与第一人称的“吾”同音,都读wu,所以“乌”可纳入到日月神名与第一人称代词系统语音之中。wu与wo(我)的转变在“渥”“楃”“握”等字可体现。这些字目前读wo,但其声符“屋”读wu。如果把wo与嫦娥的“娥”联系起来,我们容易联想起月亮,但月亮与太阳在早期是不分的,所以wo音既可指月亮也可指太阳。日本在中国的东边,在中国人看来,这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所以称其为日本。日本人被称为倭,读wo,这个音指太阳。日本人又称大和,“和”其实是“倭”的不同文字记录,原来读音一样。“和”以“禾”为声符,这个字在汉语西南官话读wo。由此可证,“乌”是太阳的称呼,说太阳里有乌,首先是“日”与“乌”同音,“乌”早期只是太阳的名称,到了后来,人们便将其与乌鸦的“乌”联系起来了。

  兔、蟾蜍(蛙)、桂、乌与日月名称系统即第一人称代词系统的关系可图示如下:

  从这个图示比较容易看出兔、蟾蜍、桂、乌几种神物的来源,而且不难看出其相互间的关联,因为它们都处于第一人称代词语音小系统之中,比如通过第一人称代词“余”到“涂”“蜍”的演变,便能轻松看到兔与蟾蜍的关联,通过gua音与“蛙”“桂”的关系,也很容易看到蟾蜍与桂的关联。再通过第一人称代词与日月神名的重叠关系,就可证明这些神物与日月的语音关系。

  由是观之,无论是月亮上有兔、蟾蜍(蛙)、桂的神话,还是太阳上有乌的神话,都是因为这些名称与日月的名称曾经同音的缘故。

  余论

  除了桂、蟾蜍(蛙)、兔、乌,日月的语音演变过程中其实还与其他一些动植物同音,包括龟、狐、虎、蛇、蜥蜴、狗[50]等等。龟的情况可参考“桂”,虎、狐是由gu(孤)音演变的,“孤”“狐”都是相同的声符。蛇可以从与“余/舍”同音看出,[51]虽然没有说在月亮上或太阳里有蛇,但表现在伏羲女娲是蛇尾。蜥蜴的情况可参考第一人称“台yi”,这也主要表现在伏羲女娲的形象,伏羲女娲除了被说成蛇尾之外,在汉画像上也被画成蜥蜴尾巴,因为画上是有爪的,而蛇没有爪。蛇除了表现在伏羲女娲形象之外,还与龟一起组成北方的玄武,玄武的“武”与“乌”一样,也与太阳有关。玄武的龟蛇组合,其实是伏羲女娲组合的变异。这些都属于另外的议题,这里就不展开讨论了。我们将和日月神名与第一人称代词系统所对应的动植物名称图示如下:

  在日月语音演变的过程中,与日月同音的动植物不止桂、蟾蜍(蛙)、兔、乌(鸦),但最后只说日月上有这些动植物,这只能说是一种偶然的选择,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社会外部因素。无论是什么外部因素促使了这些说法的形成,首先都是语音提供了基础,这就像基因一样,基因是内部条件,至于一种动植物最后演变发展成什么样子,是掺和了外部因素的结果,前人提出的那些观点,或许就是这些外部因素。

  

  作 者:吴晓东,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本文原载《中原文化研究》2021年第2期。文中注释从略,请参见原刊。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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