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填海”“鲧禹治水”“夸父逐日”“后羿射日”“愚公移山”等是中国几则著名的表现人与自然关系、彰显民族精神的神话,影响深远;最近笔者对这些神话作了一些田野调查,有一点新的领悟,写出来与大家一起切磋。
精卫衔微木 鲧禹治洪流
发鸠山上,林木葱茏,一只轻巧的小鸟,纹首、白喙、赤足,每天从山上衔来树枝和石头,投入“东海”,然后发出“精卫、精卫”的悲鸣。
这是《山海经·北山经》描绘的一幅图景。图景中的小鸟,原是炎帝神农氏的小女儿,名叫女娃。一日,女娃到“东海”游玩,溺于水中。女娃不甘心自己的死亡,或许还担心别人也会被夺走年轻的生命,于是魂灵变成一只“精卫”鸟,不断地从山上衔来一条条小树枝、一颗颗小石头,丢进海里,要把海填平。她娇小的身姿与坚毅的性格,天真的行动与顽强的斗志,演绎了一幕憾人心弦的悲壮剧。
千百年来,人们在传颂这个美丽的神话时,更多的是褒扬主人公精卫坚韧不拔的精神。陶渊明《读山海经·其十》诗曰:“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把小鸟精卫与顶天立地的巨人刑天相提并论。可以想象,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只弱小的鸟儿艰难飞行,以其微薄之力,投人微木和细石,抱着“将以填沧海”的决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着,何等感人!虽然她的付出可能是徒劳的,但她的决心却比海还大。神话彰显的是一种敢于反抗、敢于斗争、敢于牺牲的精神。
神话里的发鸠山,根据《山海经·北山经》所言此山“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以及地方志等相关记载,原型当为山西长治市长子县发鸠山。发鸠山下即有清泉,是浊漳河的主要源头,当地古来有以此神话为背景的“灵湫庙”。漳河西汉末年以前属于黄河水系。这样问题就来了,如果说东海即为现时的东海,发鸠山距东海有千座山万条岭,精卫鸟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从数千里外的这座山衔草木与碎石呢?
当地学者经过考证认为,神话里“东海”的原型当为上古时期坐落于发鸠山东麓的一个大湖,遗址即为现时的长治湿地。长治湿地位于上党盆地低凹处,属于湖泊、河流型天然沼泽。上党盆地面积近2000平方公里,年平均降雨量550—600毫米,是华北为数不多的富水区。由此推测,在人迹稀少的上古时代,上党盆地汪洋一片是说得通的。这样,“女娃游泳”、“精卫填海”的叙事似乎更具有合理性,毕竟,衔木石以堙作为海洋的东海实在太难以想象了。神话创作固然可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但也别离生活原型太远。既然我们北京都有北海、南海,为什么发鸠山的东麓不可以有东海呢?
对于“精卫填海”神话的解析,有学者认为“表现了遭受自然灾害的原始人类征服自然的渴望”,可作一说。而更显示这个主题的,是鲧禹治水的神话。相关记载散见于《尚书》、《山海经》、《国语》、《楚辞·天问》、《淮南子》等古籍,组成了一串长长的连环画面——
上古之时,“汤汤洪水方割”,淹没了大山,冲上了高岗,简直要遮天盖日。帝问众人派谁去治理洪水,众人一致推荐鲧,于是鲧担当了重任。(《尚书·尧典》)
鲧开始铺放泥土,堵塞洪水。鹞鹰衔着泥土石块,乌龟驮着泥土石块,示意鲧筑堤。(《楚辞·天问》)鲧率众筑成了一道道堤,但或许是洪水巨大,一道道堤往往“川壅而溃”。鲧治水九年,没有成功。英雄气短,乃投水化去。(《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若干年后,又传是因为“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山海经·海内经》),终成悲剧英雄。
无论是自沉于水还是被帝所害,鲧终究身陨;然而他雄心未减,壮志犹存,孕育出了继承人——禹,即“鲧復(腹)生禹”(《 山海经·海内经》)。这里,特别突出了鲧即上古人民不屈不挠、前仆后继的精神。禹接受了老一辈失败的教训,他首先做好治水的准备:一方面到处伐树,大造船筏;另方面设法安置受灾的人们,“令民聚土集薪,择丘陵而处之”(《淮南子·齐俗训》)。接着,将发动洪水、阻挠治水的恶神一一予以责罚,把共工驱逐到遥远的西北海之外,把相繇斩首,把蛇、龙镇住,把无支祁压在大山底下……表达了彻底征服自然灾害的决心。
禹做出了鲧没有做过的壮举——横扫共工等洪水之神;又运用了鲧没有用过的治水方法——疏通河道,宣泄洪水。“丰水东注,维禹之绩”(《诗·大雅·文王有声》)。他将善神揽于自己麾下,让神龙以尾画地,导水流向;让黄牛神助己疏川……并以身作则率众建功立业。于是,导四渎,决九河,通十二渚,竟然把普神州的河川都疏通了。禹打通了无数的崇山峻岭,造成了许多著名的峡口,民间犹传:大禹开黄河三门峡,跃马过河,落在河中岛上,蹄子把石头踏出了深深的印痕;大禹开山导水,生怕开凿出来的峡谷岩石不坚固,就用神火熔炼一次,从此岩石都成了黑色……
禹又开凿了许许多多新的江湖,以消纳洪水;还筑堤作城郭,所筑的一些堤竟然成了梁山、终南山、积石山等山岭。他忙忙碌碌,耗尽心血与体力,“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史记·夏本纪》);“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孟子·膝文公上》)终于完成了治水大业。
鲧禹治水神话堪称我国上古神话中最杰出的作品,也可说是世界洪水神话中辉煌的篇章。有学者指出,许多古老民族都说远古一次洪水是不可抵抗的大天灾,唯有我们的神话说是洪水被禹治得“地平天成”了,这种克服自然灾害、人定胜天的伟大精神,是鲧禹治水神话的真实意义。神话里禹面对滔滔洪水,从鲧治水的失败中汲取教训,改“堵”为“疏”,在不违背自然规律的同时改造自然,体现了上古时代人们的聪明才智;禹为了治理洪流,长年在外与民众一起奋战,三过家门而不入,展示了可贵的集体主义精神。
夸父逐落日 后羿射骄阳
落日西行,不断地喷发出熊熊烈焰,仿佛要烤焦一切;一位巨人却不惧炎热,迈步前行,紧紧追逐日影……
这位巨人,名曰夸父。《山海经·大荒北经》描绘,他两只耳朵各挂一条黄蛇,两只手各拿一条黄蛇,威武雄壮,令人生畏。他终于赶上了太阳。然而,他太渴了,想要喝水,就到黄河、渭河去喝;黄河、渭河的水不够,就去北方大湖去喝;还没赶到大湖,半路就渴死了。夸父丢弃的手杖,化成了桃林。(《山海经·海外北经》)
夸父逐日神话气势磅礴,展现了主人公傲视自然的勇气和信心。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九》称颂:“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 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赞扬了夸父“与日竞走”的超越世俗的崇高理想,“倾河”豪饮的广阔襟怀。
然而,夸父为什么要逐日?他的壮举有什么意义?单从《山海经》的记载来看,似乎仅为“欲追日景(影)”或“与日竞走”,带游戏或竞赛活动的意味,但这好像不是很确切,因为上古时期人们创造一个神话,大都有其实际的目的,或求同而依附某事物,如图腾神话;或征服而驾驭某事物,如除害神话。由此出发,夸父更可能是为了消灭旱灾或试图控制制造旱灾的“日”而去逐日的,显示出上古人民战胜自然灾害的强烈愿望。
在上古时代,太阳曾被认为是天气变化的主宰者,它正常运转就好天,连续曝晒就天旱,因而控制太阳很早就是人们的幻想。体现这种幻想的形象记录,是《山海经·大荒南经》里的一条叙述:
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郭璞注:羲和“作日月之象而掌之,沐浴运转于甘水中,以效其出入旸谷虞渊也,所谓世不失职耳”。如此看来,羲和控制日月的方法就是按照日月的形状作象,以之模仿日月运转出入来达到目的,似乎有点像模拟巫术。
然而,羲和毕竟只有一个,“浴日”也仅限于“甘渊”。先民们力图控制太阳还另有其他形式,由此而产生另外的形象记录。最著名者,为射日神话。
在汉文典籍中,最为人们所知的射日神话是属于东夷集团的“羿射日”。《淮南子·本经训》载:
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
在我国南方许多民族的神话和史诗里,也有许多英雄射日的故事。如彝族的支格阿龙射日、苗族的扬亚射日等。这些故事的表层叙述与羿射日相似。在这些表层叙述中,十日并出的奇景,弯弓射日的壮观,确实是后人难以想象的。那么,它们的深层又隐喻什么呢?结合上述关于羲和的郭璞注推想,其深层很可能是原始人在抗旱时施行“作日月之象”以射之的模拟巫术的写照。按照原始思维,世界上形状相似、时空相近的事物之间存在着神秘的交感或互渗的关系,作用于前者也可以影响后者。由此,数日者,数日之象也;射日月者,射日月之象也。由于具象表达的模糊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引起后人理解的走样,终于形成了各种射日的神话。
愚公移二山 方相驱瘟疫
走进河南省济源市王屋乡愚公村,迎面是一座巨大的群雕。正中的老者左手叉腰,右肩荷锄,威武刚毅;几个年轻人挖的挖,挑的挑,形象地再现了愚公带领子孙挖山不止的情景。
载于《列子》中的愚公移山神话,因毛泽东1945年在中共七大闭幕词中的引用而早已为中国人民所熟悉:冀州之南、河阳之北的太行、王屋二山,阻塞了九十岁愚公外出的路,愚公便带领子孙“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 智叟以其“残年余力”,笑其“不惠”,引出了著名的愚公对答:“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最后天帝被愚公的诚心感动,命令大力神夸娥氏的两个儿子背走了那两座山。
愚公移山神话体现了中国古代劳动人民改造自然的雄伟气魄、顽强毅力,毛泽东在七大闭幕词中把这种移山精神引申到改造社会的斗争,提出“现在也有两座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大山,一座叫做帝国主义,一座叫做封建主义,中国共产党早就下了决心,要挖掉这两座山”;提出要感动上帝——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这样,把上古神话的现实意义发挥到极致。
大山阻碍了人们的行走,瘟疫却妨害生命的延续,上古人民也在盼望着驱逐瘟疫之神的降临。这位驱逐瘟疫的神,名曰方相。
方相的形象,按照《周礼·夏官司马下》的描述,是“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威严,可怖。上古人们还照此制作方相的面具,在驱疫等仪式中使用。
方相驱疫的神话故事,流传至今的汉文古籍未见记载,但在张衡的《东京赋》里,有关于东汉早期宫廷傩礼所表演的方相驱疫事迹的描述:方相手执大斧,用桃弓棘箭射疫鬼,射的箭没有不中目标的,如同飞石骤雨,恶鬼一碰上就必死无疑;他举着亮通通的火把,流星般地飞驰,把厉害的疫鬼赶往四方荒凉之地。(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毙。蝗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于是,阴阳之气交相融合,百物都健壮地按时令生长……这些,洋溢着斗争精神,鼓舞人们为根除瘟疫疾病而奋战。
两千多年以前,老子在描述宇宙万物形成的时候,写下了一段名言: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
这段话一般解释是:道孕育混沌未分之气,混沌之气内含阴阳二气,阴阳二气运动形成天地,阴阳二气相合生出的和气产生万物。于是,由神秘的道出发,经过一系列演化链,产生了万物。
那么,道究竟为何物,含何质,具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还是回到《老子》。《老子》二十一章里,有这样一段话: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
由此,《老子》所言之“道”,“寂兮寥兮”,“惟恍惟惚”,似乎若有若无;然而,它“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却给人无穷的想象的空间。尤其是反复强调“甚真”、可“信”、作为核心的“精”或“”精气,更令人遐思无垠。
到了东汉王充《论衡·纪妖》,则直接把“魂”与“精气”等同,谓:
魂者,精气也。
如此,可否这样理解:“道”有物质的层面,似乎更有精神或灵魂的层面;它的内涵难以穷尽,潜质无限,容量无限,为万物生命之源。由是,可以说我们这个民族在构思宇宙形成的时候,就没有忘掉“精”,没有忘掉“魂”;延伸到民族传统文化,强调内在精神的东西,强调某种形式的“魂”。这些,不是在上述与自然关系神话里,表现得特别突出吗?
(本文原载《中华瑰宝》2020年12月号第22~29页,有修改。资料方面部分参考了刘城淮《中国上古神话》,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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