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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颖]桂中壮族兄妹婚族源神话的叙事传统与文化内涵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3-06-30  作者:李斯颖
  内容摘要:以来宾市的盘古兄妹婚神话与盘古庙活动为个案,聚焦桂中地区的壮族兄妹婚族源神话,探讨该神话的叙事母题、传承语境与文化内涵。在多元文化的交流促进之中,桂中一带的壮族兄妹婚神话已形成了较为固定的叙事模式,主角形象突出,情节高度程式化,以民间信仰仪式上的演述为主要形态。其特色的形成与地方政权对多元文化的并举和推崇有深厚关系。对桂中盘古兄妹婚神话的探讨将有助于理解侗台语民族的深层文化特质。
  关键词:桂中;壮族;兄妹婚;族源神话;叙事模式;文化内涵
 
  壮族的兄妹族源神话是世界闻名的洪水神话的一种典型叙事亚型,主要包括毁灭性的世界大洪水、兄妹成婚繁衍人类两大母题,并有大量的衍生母题。由于本文切入的视角主要是该神话作为族源叙事的功能和传承形态,故使用“兄妹婚族源神话”这一名词来突出神话所具有的族源神话特性。广西中部以红水河中下游为中心的地区(以下简称“桂中地区”),包括来宾、贵港以及南宁北部的上林、马山等县市,是壮族兄妹婚族源神话传承的重要区域。桂中地区的壮族兄妹婚神话活态叙事丰富,形态多样。神话不但结合了盘古或伏羲之名,而且有较为突出的对盘古(伏羲)兄妹的祖先信仰,保留了大量的信仰建筑与仪式活动。据考证,来宾是盘古文化的重要发祥地,是盘古国的中心区域。盘古国的范围包括今广西中部、南部、东北部及广东中部和西部地区,即珠江流域中上游地区。[①]故此,笔者重点对来宾及其周边的盘古(伏羲)兄妹婚神话进行了文献梳理与田野调查,以期对壮族此类族源神话的叙事传统与文化内涵进行探讨。
  一、来宾市的盘古(伏羲)兄妹婚神话的活态传承
  来宾市有丰富的盘古文化资源。历史上,它地属“有盘古氏庙”的桂林郡。南朝梁时,任昉的《述异记》就记载:“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今南海有盘古氏墓,亘三百余里。俗云,后人追葬盘古之魂也。桂林有盘古氏庙,今人祝祀。”[②]当时,设桂林郡的治所在今日的象州,而来宾也属于桂林的辖域,即“盘古国”的中心地区。至今,来宾市兴宾区(原来宾县)仍有3座盘古庙,其中最有名的要属良塘乡甘东村的盘古庙。有关甘东村盘古庙的记载在民国时候就已经存在了。《迁江县志》里说“盘古岩在良塘圩,距城九十六里,岩内有盘古庙。”
  2018年7月间,笔者曾对来宾市的盘古神话传承现状进行了调查,首先造访的就是良塘乡甘东村的盘古庙。甘东村的盘古庙位于当地盘古山的山脚下。一进盘古庙大门,绿荫下的石碑刻着详尽的“盘古神话”内容。这个神话由壮族教师、作家黄汝迪搜集整理,黄七太讲述。神话里说,天上的雷公负责管人间的晴雨。他到人间受到热情款待,便经常来吃喝玩乐,喝醉了也不管降雨之事。土地公向玉皇大帝告了雷公一状,又和雷公打了一仗。雷公暂时获胜,便在土地公的宫殿里喝得酩酊大醉。土地公趁机杀回来把雷公用麻绳和渔网捆紧,交给盘古一家看管。盘古和妹妹在看管雷公时,受他欺骗心生怜悯,给他喝了点蓝靛水。雷公由此恢复了力气,飞回了天空。雷公为了报复人类,下了七天七夜的雨,把大地全都淹没了。只有盘古兄妹背着雷公牙齿种出的葫芦活了下来。金龟劝他们两个成亲,经过追赶、烧火堆的考验,兄妹俩结为夫妻。婚后生下一个磨刀石一样的肉团,燕子让兄妹俩把它剁成小肉粒撒到各处,世上就有了人。他们生儿育女,世上又重新热闹起来。神话受到了搜集整理者的润色和加工,但基本情节和母题依然保持了民间的传承形态,对于我们了解当地的盘古兄妹信仰传统依然有着积极的借鉴意义。从盘古庙门往上山走,再穿越一道门,便可来到高出地面几十米的天然岩洞内,这里是盘古庙的所在。庙中宽敞,大约有200多平米大。在洞穴的最内侧,供奉着盘古兄妹的彩绘木雕像。雕像高大约70厘米,长发披肩,盘哥左手心贴着胸口,右手放在膝盖上,古妹则双手合十。二人均着草织披肩和短衣,下着草织短裙。他们看似青年模样,面露笑容,温和端庄。在神龛上方还有一对小的彩色塑像,据说供奉的是中年时期的盘古兄妹。神龛后头的墙壁上画有红日从海浪中冉冉升起的景象。在神像四周,挂满了信徒送来的许愿、还愿红布条,更突显出盘古兄妹的昭昭神力。在盘古庙旁,还建有新的花婆庙。在庙宇四周,笔者进行了随机的调查,这些包括壮、汉等民族在内的当地民众都能说出盘古神话的大概,并把视盘古兄妹为本民族的始祖。
  来宾市的壮族盘古神话演述有着相关的节日仪式、“盘”姓家族延续为支撑,同时以壮族民众为传承主体。在甘东村,祭祀盘古兄妹最重要的是每年农历六月十八日的盘古诞辰日。这一天,周边的壮、汉等各族人民都会前来祭祀。祭祀期间,还有师公戏、舞龙舞狮、对唱山歌等内容。每隔三年,更有盘古兄妹外出巡游的惯例。届时,人们抬着神像到周边村寨巡游,让盘古兄妹赐福。除此之外,天旱或者求子、求财等,人们会在农历初一、十五前往盘古庙烧香祭拜。在来宾市还有不少壮族人以盘为姓。根据研究,壮族先民早在南朝前就以盘为姓,传承至今。如今瑶族的盘姓则是借自岭南原住民——壮族及其先民。[③]来宾市兴宾区平阳镇古就屯的壮族居民,均以盘为姓。不但如此,他们还保存着祖传的族谱,记载他们的盘姓从开天辟地的始祖盘古而来,到本村居住已有20余代。据载,他们的第一代祖先叫做盘刚,生了四个儿子,即盘古细、盘古麻、盘古行、盘古赵。在岜蓉山下,还有老祖宗盘古细的墓,每年都会有众多子嗣回来祭祀。[④]目前,来宾的壮族人口占70%左右,此外,汉族、瑶族也是当地人口较多的世居民族。来宾市依靠水路,历史上一直是交通便利的枢纽。红水河穿越来宾市,柳江也从东边经过来宾市,两条河汇成黔江。故此,来宾市盘古始祖神话的传承,既有着深厚的本土民族文化渊源,又与历史上多民族文化的交流有着密切的关系。
  二、桂中地区的盘古(伏羲)兄妹婚神话
  桂中壮族地区主要包括河池、来宾、柳州以及南宁北部的马山、上林等县市的壮族民众分布区。当地壮族有“土”“蛮”“越”等自称。这一带亦是壮族先民传统的居住区域,民族历史文化蕴藏深厚。与此同时,这一带作为临近柳州、南宁两大交通枢纽中心的中间地带,经济发展较为繁荣,历史上多元文化的碰撞与交融使这一代的盘古兄妹婚神话传承在固有的民族特色基础上又增添了丰富的色彩。
  桂中地区盘古兄妹婚神话的传承形态较为多样。有的以散体形式流传,这类神话的演述不需要刻意强调其演述语境;有的以韵体形式出现在民间宗教神职人员——师公、道公等的手抄本中,只有在仪式中才能够被吟唱;有的则与节日的形成、风俗的流传甚至风物的存在有着密切关系。这些丰富的盘古兄妹婚神话的演述形态,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异文。
  桂中散体神话叙事的代表作主要有流传在河池一带的《盘古》、上林县一带的《道白杀雷公》、马山县一带的《卜伯》和《布伯斗雷王》、象州一带的《卜伯》、忻城县的《布伯擒雷王》等。如忻城县的《布伯擒雷王》说,雷王向人间收很重的租税,布伯则帮大家巧妙地躲避。后雷王发现自己被耍后就不向人间降雨。布伯向玉帝告状,雷王被打了一百大板,二人从此结下冤仇。后雷王来到布伯屋顶想要劈死布伯,却被布伯抓住。布伯上街买盐和坛子腌雷公肉,他的两个孩子经不住雷王的哀求,给他喝了蓝靛水。雷王力气大涨,挣脱了铁线回到天上。雷王回到天上下起大雨,淹没了世界。兄妹俩靠雷王牙齿种出的葫芦躲过了洪水。布伯骑着木碓上天与雷王算账,砍掉了雷王的腿。玉帝杀了雷王,让布伯在天庭专管五谷,兄妹俩则在人间繁衍人类。[⑤]
  韵文体的盘古神话多由师公、道公在葬礼、求雨等仪式上演述。其代表性文本有流传在柳州一带的《造人歌》,流传在马山、都安、忻城的《布伯》,流传在柳江一带的《斗雷王》,流传在马山一带的《人类始祖歌》,流传在南宁市横州区一带的《伏羲人》等。韵体神话的内容与散体神话大同小异,但婚配的兄妹俩名字多为伏羲(又称为“伏依兄妹”“伏哥与妹妹”等)兄妹,称为“盘古”兄妹的较少。例如,流传在南宁市横州区一带的《布伯》说,伏依兄妹结婚后:[⑥]
  他们生下一个孩子,
  嘴巴鼻子都没有,
  长得就像块磨刀石,
  下肢硬硬就像伤鬼的脚杆。
  伏羲认为不祥就用刀把小孩砍碎,撒在草地上面,变成了人。老君又帮助他们变成了正常的人。给他们按上覃、李、黄、兰、朱、苏、唐、潘、韦等各种姓氏。
  民间还有一些涉及盘古兄妹婚神话内容的民间歌谣,在各种场合的对唱中可以作为考验对方的问题而提出。例如,柳州市柳江区一带结婚接亲时唱的创世盘歌里就提及兄妹成婚后育生人类:[⑦]
  问:
  哪个来造米,
  米撒满天下?
  哪个来造人,
  人生满六国?
  根基在哪里,
  是谁牵他来?
  天下几多姓?
  我们是哪族人?
  答:
  布农种出米,
  米撒满天下;
  伏仪来造人,
  人生满六国。
  根基在海屯,
  蚂蟥牵他来;
  天下百家姓,
  我们是壮人。
  其中提到的“伏仪”就是本文所讨论的伏羲(盘古)兄妹。
  桂中盘古兄妹婚神话的传承与当地的风俗风物等密切相联系。通过丰富、立体、可观可感的节庆、风景等,人们可以更为强烈地感受到祖先的存在,激发出代代相传的的缅怀与崇敬之情。例如,南宁市上林县的壮人把端午节说成是祭祀始祖“渡河公”而形成的节日,人们在这天吃粽子、洗药浴、挂菖蒲,以此祭祀祖先,消灾祈福。神话里说,银河决堤,世间的人都被淹没了。渡河公人间视察,只找到奄奄息的一对金童玉女,渡河公把随身带着的一个南瓜抛给他们,让两人合抱着南瓜得救。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金童玉女漂到了位于上林县三里街南面的船山顶上,在这里繁衍人类,被视为当地壮族人的始祖。[⑧]
  除此之外,民间还有以师公戏等民间戏剧形式传承的盘古兄妹婚神话叙事。在盘古诞日祭祀盘古之后,晚上在盘古庙前会演出师公戏《水泡天门》,以此娱神娱人。有学者曾来宾市在来国村搜集到《水泡天门》的师公戏剧本。剧本用方块壮字抄写而成,长千余行,采用七言四字句的形式。[⑨]如今,演出该戏的演员主要是师公和中青年妇女,妇女们也扮演知府、雷公、伏依、之妹、玉帝等角色,以此传播传承着相关的始祖叙事。
  三、桂中壮族盘古兄妹婚神话的特点
  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桂中壮族盘古兄妹婚神话形成了自身的地域与民族特点,从主角的塑造、情节的凝聚及表现的形式都有着鲜明的本土特色,并成为台语民族此类神话及其传承的一个代表区域。
  1.主角形象较为突出
  在桂中地区,盘古神话的主角一般以盘古、伏羲及其变形为主,同时主角也有不少没有姓名的兄妹。主角盘古常常同时又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化生万物的盘古大神,另一个是盘古兄妹。这应是历史上神祇姓名借用的结果,在此暂不做讨论。
  桂中地区的盘古(伏羲)神话的主角体现出盘古与与伏羲兄妹、伏羲女娲相重叠的特点。在民间流传的散体神话中,始祖姓名多以盘古兄妹为主,而在仪式演述的韵文文本中,多以伏羲兄妹及其名称的变形为主。例如在《壮族神话集成》中收录的韵文版《 布伯》中,大多以伏依兄妹为主角。有的神话还出现了伏羲兄妹生盘古的说法。[⑩]对于盘古与伏羲的关系,吴晓东曾指出:“‘盘古’名称与盘古神话起源紧密联系在一起,有其汉语渊源,他是‘羲和’一词分化为羲、和两个人物中的‘和’演化出来的。‘羲和’分化之后,分别在两者之前添加表示‘大’的paag这个音(即博大之博),‘paag羲’在文献中记载为庖羲(庖牺),演变为伏羲,而‘paag和’演化为庖娲与盘古。正因为如此,盘古神话与伏羲女娲神话有许多共同之处,也导致许多学者认为盘古与伏羲为同一个人。”[11]由此可以看出,在桂中的洪水-兄妹婚神话的主角无论是盘古还是伏羲兄妹,都是有这同一历史文化渊源的,因此也不必太纠结其中的变化。
  桂中壮族地区是盘古、伏羲文化传播较早的区域。根据相关研究,使用“伏依”兄妹为主角的兄妹婚神话大致是中古时期传播到壮族地区的,而以“伏羲兄妹”为主角的神话故事是中古以后才传入的。[12] 女娲在壮族地区也主要是作为兄妹婚神话的主角而存在,如流传在宜州地区的《伏羲兄妹》、柳城一带的《伏羲与女娲》等。由此推测,壮族对于盘古与伏羲神话的传承至少在中古时期就已经存在。笔者认为盘古信仰的起源虽然还难有一个定论,但盘古神话在桂中地区的传播较早,并形成了立体的信仰与文化体系,这是不争的事实。在早期,兄妹的名称或者并没有被记载下来,这在侗台语民族的相似神话中也较为常见。随着桂中地区受多元文化的影响,盘古、伏羲的名称随着道教及其他文化的传入而融入了本民族本土的信仰之中,并形成了本民族文化中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此类族源神话中,兄妹的父亲常为布伯或太白金星,成为代表人类与雷公相抗衡的重要形象,在情节发展中与雷公形成了一种对立与平衡。这重种情节与人物形象的设置既有本民族自身信仰的根基,又与吸收道教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
  从人物形象来分析,布伯与雷王在壮语里的称呼分别是“byaj bieg”与“duz byaj”,其中的核心词为“byaj”,都是“雷”的意思,在笔者看来二者是相关自然现象衍生而出的形象,彼此有着必然的联系。布伯求雨,雷公施雨;布伯可制约雷公,彼此熟知秉性。从盘古、伏羲兄妹之间,到他们的父亲布伯与雷王的对立,都形成了一种形象上的对立与同构。根据相关研究,从盘古到伏羲兄妹,都有着太阳崇拜的深厚文化渊源。[13]在武鸣一带流传的神话《婚姻的来历》里说,洪水后兄妹成婚,繁育了人类。兄妹俩的灵魂上天成为日月,妹妹为日,哥哥为月,为人间带来光明。[14]而布伯作为兄妹俩的父亲,与雷公的对立则形成了一种“太阳与雷雨”对立的隐喻,与壮族先民对自然现象的认知是相吻合的。布伯兼具了“太阳”与“雷”的特性。与此同时,盘古(伏羲)兄妹又帮助了雷王出逃,并得到雷王的帮助,依靠雷王牙齿长出的葫芦作为避水工具,得以逃过一劫。这都是“太阳”与“雷雨”之间互相斗争、互相转换的一种隐喻。
  综上所述,盘古(伏羲)神话的主角形象较为集中,且都带有自然现象的属性。这是桂中此类神话的的显著特征。
  2. 情节高度模式化
  从目前搜集到的材料来看,桂中地区盘古(伏羲)兄妹婚神话的情节高度模式化,在各地传承的母题都大同小异,展示出较强的一致性特征。这些母题包括了洪水母题、斗争母题、考验母题等。
  洪水母题在该神话中发育得异常丰富,洪水的起因、洪水漫天的过程和洪水消退后结局都极为相似。首先,对于洪水起因的叙述篇幅较长,往往从雷公说起。雷公要么是贪婪狂妄,要么脾气极坏。他不满足于人间已给的贡品,还想以干旱的方式逼迫人们给他更多的贡品,要么就是只顾自己吃喝玩乐,把人间万物的生命视为儿戏,不闻不问。例如忻城的神话《布伯擒雷王》里说雷王在每年丰收之时都要来收租,租税很重,百姓都吃不饱。后来,雷王被卜伯设计,两次都没有收到粮食,一气之下把天河的水都堵起来,导致人间大旱三年。[15]都安的《布伯》神话则说雷王因为人们没有祭天则大发雷霆,降下三年大旱、六年风旱。[16]柳江的《斗雷王》则说雷王横行天地,闲而无事造出毒太阳,晒得人间民不聊生。[17]在这种情况下,人间的民众都想到了法术高强的布伯(偶尔有其他身份),请布伯去帮助与雷王沟通。雷王打不过布伯便假意妥协,事后便到人间找布伯算账。不料,布伯早就看穿了雷王的阴谋,做足了准备,将雷王擒住。雷王被关在谷仓里,向布伯的一对儿女——盘古(伏羲)兄妹讨要水喝,最终得到了一点蓝靛水(或猪潲水)。雷王喝了之后力气大增,逃离人间,回到天上发下大洪水。
  神话中对人类与雷公斗争的刻画十分细腻。例如,神话中叙述布伯抓住雷王时,雷王多次变化:[18]
  雷王举斧跳出殿,大地九天都震荡。
  闪第一下到云头,闪第二下到半空,
  闪第三下斧猛劈,左摔右滑脚朝天。
  跌落檐下身未起,布伯已跳到近旁。
  双手一扬网一撒,撒开收拢捉雷王。
  布伯拍手哈哈笑:“看你雷魔回天上?"
  雷王马上就变化,变做公鸡把头扬。
  布伯立刻就识破:“拿谷喂你好来㓥。”
  雷公第二又变化,变做懒猪往下躺。
  布伯便叫伏羲儿:“铁钩钩住送屠场!”
  雷公第三又变化,变做骏马把头昂。
  布伯立刻又问儿:“配上马鞍骑它逛!”
  雷公第四又变化,变做水牛角弯弯。
  布伯又叫伏羲儿:“你拿绳子穿鼻梁。
  雷变水牛我也杀,雷变骏马我也㓥。”
  这类雷公的变化与布伯的识破构成了一种正邪双方的循环斗争与较量升级,并最终以布伯的胜利而告终,扣人心弦。这种相似的变化在东南亚台语民族关于天神与人间斗争的神话中亦多次出现,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根植于侗台语民族的传统文化之中。在洪水漫天之时,人类灭绝,布伯还顽强地与雷王斗争,并砍掉了雷王的一只脚。盘古(伏羲)兄妹则在雷王牙齿长成的葫芦中得以生还。对葫芦来源于雷王牙齿的强调是桂中此类神话的一个重点。
  在洪水消退后,对盘古(伏羲)兄妹得以成婚的考验过程、所生之子的形态也有着程式化的描述。主要是向乌龟、竹子等动植物问询是否能成婚,并解释了它们如今形态的成因。有的还有滚石头而合拢、生火堆而烟绕的母题。如:[19]
  滔天洪水已消完,只剩金龟在路上。
  伏羲开口问金龟:“世上可还有人烟?”
  金龟答言伏羲道:“世上无人都死光。
  昆虫蝇蚋都死尽,金坛社庙都淹完。
  昆虫蝇蚋都死绝,你们兄妹育新氓。”
  芝妹羞死杀金龟,剁碎撒开遍四方。
  “若你金龟能复活,我两兄妹才成双;
  若你金龟不复活,我两兄妹分单床。”
  妹走三步望三下,碎龟聚拢成原样。
  盘古(伏羲)兄妹婚后生下的一般都是肉团,它或者像一块磨刀石,或者没有鼻子、眼睛、头手等身体器官。在雷王或其他神祇、动物的指导下,兄妹俩把肉团剁碎,撒向各地,才有了人类出现。
  这些程式化的情节与母题,是侗台语民族文化积淀的结果。它们使得桂中地区的盘古(伏羲)神话具有了较高的辨识度,区域性性特征鲜明。
  3.以民间信仰仪式上的演述为核心
  桂中盘古神话的演述,以民间信仰仪式上的吟诵韵文体内容最为丰富与完整,神话的活态传承与仪式构成了较为稳固的共生关系。这是桂中盘古神话得以不断传承的关键与核心。
  桂中盘古(伏羲)神话的载体主要是师公的手抄本。师公教,是盛行在桂中一带的壮族民间宗教。它又被称为“武道”,师公们自认其属于道教的梅山教派,其至上神还是道教的太上老君、“唐、葛、周”等,在教规教律与法术使用上也多承袭道教传统。[20]师公教里虽保留了不少汉族神祇,但壮族神祇也逐渐增加。经文由汉文抄本变为古壮字抄本,有《布伯》、《白马姑娘》、《唱秀英》等。师公不但大量吸收道教的法事仪式,也兼收佛教的上刀山、过火链等法事技巧。杨树喆指出民间师公教“渊源于壮族先民的‘越巫’(亦即sae)信仰,但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它不同程度地吸收和整合了中原汉族古巫傩、道教、佛教等外来宗教文化因素亦即儒家的孝道观念,从而使它逐渐从自发宗教形态向人为宗教形态的方向发展。”[21]笔者曾经在桂中一带采访过道公等其他民间宗教人员,他们清楚地指出,盘古(伏羲)神话是以方块壮字手抄本或当地壮语演述的形式存在的,不是当地汉族道教仪式的内容。这种泾渭分明的区分,更明确了此类盘古(伏羲)神话的壮族文化特质。
  盘古(伏羲)神话的演述多在与人类生死、求雨等相关主题的仪式上进行。神话与仪式的密切关系历来为学者所重视,仪式学派的领军人物简·哈里森直接将神话定义为“与仪式行为相伴生的口头表达”[22]。可见,仪式是承载神话的重要语境,如柳江区的《斗雷王》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演唱的:“壮族老人去世,请师公艺人做纸人纸马,象征亡灵,出柩前一天晚上供奉。艺人点唱完这段唱词(即引歌,笔者注),即将纸人纸马火化。之后,接唱《斗雷王》等歌本,以之寄托哀思。”[23]笔者在上林县大丰镇采访的覃老师公,说涉及布伯与雷王相斗的盘古兄妹婚神话在求雨时候演唱。镇圩瑶族自治乡的蒙姓师公则说有关盘古兄妹婚神话的篇章在葬礼上演唱,在守夜时唱给民众听,以此让大家知晓人类的来源,明白生死的意义。
  4.多元文化交流下当地政权的凝聚作用
  桂中盘古(伏羲)神话自成一体,既是当地多元文化交融的结果,亦与本地政权源远流长的凝聚作用有关。桂中土官(司)政权的兴盛,对维系本地的文化个性、接纳和提倡中华多元文化都起到了主导作用,造就了盘古(伏羲)神话的独特性。从秦代岭南被划入中央朝廷郡县制管理之后,无论是唐宋时的羁縻制度,还是元明清的土官制度,都使壮族先民能在更宽松的环境中融入中华文明的体系之中,并以科举等形式增强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在这一个过程中,中央朝廷因地制宜的治理方法使当地壮族先民能够将自己的文化与后来的其他民族文化有机结合在一起,取长补短,并在行政区域相对统一的环境下逐步形成本土的文化特征。这是壮族盘古(伏羲)神话文化得以维系其生命力的重要原因。唐宋时期,桂中比较有名的羁縻长官、土官(司)包括南丹莫氏土司、澄州韦氏土司、忻城莫氏土司、东兰韦氏土司等。这些地方政权在设立社庙、采用民族民间宗教仪规、提倡教育与科举等举措,都对盘古(伏羲)神话的形成有着深刻影响。
  在外来文化之中,以汉文化的影响在壮族先民地区最为明显和突出。例如,方块壮字是壮族先民在本民族文化的基础上汲取汉字精髓的创造发明,这也是盘古(伏羲)神话得以延续的重要载体。目前被发现最早的唐代方块壮字,是刻在桂中上林县唐城遗址内《智城洞碑》一文。它是壮族先民文化在历史上不断创新、维系自身文化的重要见证。《智诚洞碑》为当地酋首韦敬一所作。虽主要使用汉字写就,但仍夹杂了壮族先民创造的方块字,用以表达民族语言词汇,成为独特的历史文献。《智诚洞碑》与其兄弟篇章《六合坚固大宅颂》与是迄今为止在壮族地区发现的最早的摩崖石刻,被誉为“岭南第一、第二唐碑”,“壮族文人文学之滥觞”。管中窥豹,当地统治者对于汉文字的接纳与运用、对方块壮字的认可和提倡,都奠定了盘古兄妹婚神话文本化的基础,并推动了相关方块壮字手抄本的发展。
  四、小结
  桂中地理位置优越,经济发展相对繁荣,对盘古(伏羲)兄妹婚神话的区域特征形成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历史上,桂中地区作为左、右江与红水河交汇的区域,是西江水运交通的重要组成部分,河运繁忙,多元文化传播迅速。与此同时,中原汉族先民受战乱、灾荒等的影响,有若干次的大规模南下,在岭南形成移民高潮,带来了新的文化内容。正如钟文典先生在《广西客家》一书中对客家移民岭西的总结:“关于客家人迁入广西的历史,从秦汉至明代的1820多年间,主要因为战乱、征调、戌守、流放和仕宦等原因,出于中央政权对广西地区加强控制和治理的需要。秦代的南拓和戍守,宋代的南征和驻留,以及明代的卫所移民,多来自北方和沿江各省,而且逐步深人桂西地区,属于政治和军事性质,多带强制性。明末至清代,大批客家移民从江西、福建、广东、湖南以及江、浙等地入居广西,则主要出于谋生,并在农业、商业、手工业和采矿业等行业从事开拓,以自发性的经济移民为主。”[24]除了汉族先民,还有瑶族、苗族、彝族先民等不断迁徙至广西定居,带来了更为多元的文化内容。
  在这种文化交融的大背景下,桂中壮族盘古始祖神话的传承以神话演述为中心,同时有大量的相关仪式操持、节日庆典、风俗活动、艺术展演以及风物演化等为支撑。如此纷繁的立体呈现,形成了壮族历史上积淀深厚、传播广泛与深入的壮族始祖文化传统。神话被认为具有“阐释性的功能”[25],与各种节日、信仰仪式密切相关。弗雷泽认为“神话是对无论人类生活的还是外在自然现象的错误阐释。”[26]戈姆提出了“神话属于人类观念的最初阶段,是某些自然现象,某些已遗忘或不知道的人类起源问题,或某些有持久影响的事件的被普遍接受的解释”[27]。由此可见,桂中盘古神话承载着多重的历史功能,意义重大。
  总的来看,桂中盘古(伏羲)神话具有极为明显的地域特征,叙事内容高度程式化,保存了活态的仪式演述形式,其发展得到本地政权的保障,故得以成为此类神话中一个传承要地,并保持了与其他台语民族此类族源神话叙事的呼应。
 
 
  [作者简介] 李斯颖(1981-),女,壮族,广西上林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广西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研究中心成员,博士。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少数民族神话数据库建设”[编号:17ZDA161]。
 
 
原文刊载于《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22年第5期,文中注释和参考文献从略,请见原刊。 
文章来源:《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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