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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东]“布洛陀”“姆洛甲”名称与神格考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0-11-18  作者:吴晓东

  【摘要】布洛陀与姆洛甲是壮族神话的主要神祇,考证这两位神祇的名称含义与神格是诸多研究的前提。两者关系并未确定,有时是夫妻、主配关系,有时还是兄弟关系,有时可以角色互换,性别互换,考证两者的名称含义与神格应把这些元素结合起来系统地考证而不是单独各自考证,结论需满足各方条件。本文认为“布洛陀”“姆洛甲”的“洛”“陀”“甲”均与日月有关,而日月又与“眼”有关。两者的神格都随着故事的演变而演变,其最初神格当是日月神。

  【关键词】壮族神话;布洛陀;姆洛甲;雅汪;达汪

  在壮族神话中,布洛陀与姆洛甲是最主要的两位大神。对这两位大神名称与神格的考证,是壮族神话研究的重要基础,前人为此已经做了不少努力。

  关于布洛陀的神格,学者们提出了不同的观点。周作秋在《论壮族的创世史诗<布洛陀>》一文中认为是创世始祖。[②] 岑贤安在《论布洛陀神格的形成及演变》中认为布洛陀乃壮族的始祖神、宗教神、道德神和智慧神。[③]“布洛陀创造和安排了大地上的万物,因而他是伟大的创世神。”“布洛陀特别教诲人类,要人类懂得上下尊卑关系,互敬互爱,互相帮助,和睦相处,使人间变得和谐,使生活过得美好。”因而布洛陀又是道德神。[④] 关于姆洛甲,大多认为是创世神与生育神,“许多学者和《壮族文学史》都把她定为创世女神。”[⑤]“[女下]渌甲正是这样一个创世女神和生育女神光环的女巫头。”[⑥]

  之所以会得出布洛陀、姆洛甲具有多种神格的结论,乃是基于不同文本内容的分析。这些结论都是具有足够证据的,有一定道理。一个神的神格具有多样性,在神话中是比较普遍的现象,比如二郎神,民间多认为他是一位与水利、农耕、防止水灾有关的神,还被奉为戏神、猎神、蹴鞠神、雷神、酒神等等。之所以这样,是故事的具有演变性,故事的演变导致了神格的演变和层累。

  既然故事的演变和层累导致了神的神格演变和层累,那学者自然需要溯源到故事的原型,追问出源头,也要阐释每一个神格的产生。仅仅归纳出布洛陀与姆洛甲的多种神格是不够的,我们不能满足于将这些神格放在一个平面上,而是要把它们排列出来,分清哪一个神格是最早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产生了另外的神格。只有这样,才能梳理清楚布洛陀神的发展脉络,使之呈现出历时性状态,而不仅仅是共时性状态。这一研究的难度无疑是很大的,但恰恰也是布洛陀与姆洛甲神话研究的学术增长点。

  探究一个神最初的神格,最有效的方法是分析神名,但目前布洛陀名称的含义是什么尚未定论,且有多种解释。早在1964年,覃建真便提出了布洛陀是“无事不知晓的老人”,[⑦]1984年周作秋提出是“山里的头人”“山里的老人”或“鸟的首领”,[⑧]2003年覃乃昌提出是“早期居住在山间㟖场,后来居住在岭坡谷地间的无所不晓、无所不能会施法术的骆越人的祖公。”[⑨]黄桂秋提出是“孤儿的祖公”,[⑩]王明富认为“布洛陀在人间的化身是原始森林里最古老的一棵大树”。[11] 关于“姆洛甲”,也有不少解释,比如“‘麽渌甲’意为施法剥离殃怪的布麽或母神。”[12] “me6 lok8 ka1的音译字“姆洛甲”也就是“乌鸟娘”的意思。”[13]

  无论是在麽经还是目前民间的口语中,“布洛陀”与“姆洛甲”都出现诸多异称,“布洛陀”还被记为“保洛陀”“保罗陀”“布洛朵”“布罗陀”等等,在其他民族中,还被记为“报陆夺”(布依族)“拱陆铎”(水族)。在民间的口语中,对布洛陀的称呼也有一定的差异,广西百色东兰县坡峨乡(壮语北部方言红水河土语区)的读音为pau5lo4to2,百色市右江区百兰乡(壮语北部方言右江土语区)的读音为pau35lo:k33to31,百色市田东县义圩乡、田阳县玉凤镇坤平乡(壮语北部方言右江土语区)、河池市巴马县燕洞乡(壮语北部方言桂北土语区)的读音为pau35luk33to31,河池市大化瑶族自治县板升乡(壮语北部方言红水河土语区)的读音为pau35lo42to31,云南西畴县(壮语南部方言砚广土语区)的读音为pu11lɔk44to44,云南广南县八宝镇(壮语北部方言邱北土语区)的读音为pou31lɔk35to33,云南黑师宗县耳雨灯寨的读音为pou24lə31tuo31,另外,百色市东兰县四合乡(壮语北部方言红水河土语区)的读音除了与河池市大化瑶族自治县板升乡的读音相同之外,还有另一种读音,即pau35lok33to31。[14]“姆洛甲”也有不同的记录,可为“麽渌甲”“姆洛甲”“[女米]洛甲”“妹洛甲”“[女米]洛甲”等等。对布洛陀与姆洛甲名称的阐释,基本都是基于这些材料。这是有必要的,但在这一基础上,我们还可以再做一点拓展,一方面是将语言拓展到整个侗台语族,甚至与侗台语相关的汉藏语系、南岛语系、南亚语系,另一方面,不仅要看侗台语族各语言目前是怎么说,也要考虑其更为原始的语音情况,即历史语音。

  布洛陀名称的含义,应该与“姆洛甲”这一名称联系起来考虑,而不是单独解释。这是因为:一、布洛陀与姆洛甲性别可以互换。在麽经中,出现“[女下]洛陀”的说法,[15][女下]读ja6,也写为娅、雅,指祖母、祖婆,说明“洛陀”也可以是女性,等同于“姆洛甲”。布努瑶迁徙到壮族地区之后才受到壮族文化的影响,包括布洛陀文化,其神祇密洛陀的“密”是“祖母”的意思,这也说明“洛陀”的性别可以是女性。另外,在水族双歌中有“公陆甲”的说法,“公”即祖公,“陆甲”是名,与姆洛甲的“洛甲”同,也就是说,在壮族经常以女性出现的姆洛甲,在水族中以男性的身份出现。二、布洛陀与姆洛甲关系紧密,但具体是什么关系不确定,有时是夫妻关系,有时候是兄弟关系。[16] 在麽经中,经常反复出现“去问布洛陀,去问麽渌甲”“布洛陀就答,麽渌甲就说”“渌甲来保我做麽,洛陀来扶我上殿”这样成双成对的句子,布洛陀与麽洛甲具有同样的功能,这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三、姆洛甲“常常取代布洛陀,成为类似神话母题的主角……姆洛甲与布洛陀的神迹也多有重合和对应。如广西东兰的师公唱本《米洛甲》中就说她压平了地面、造出了月亮、天地,开辟了泉水,找到了黏谷种,织出了百草衣,造出了母牛,等等,多为与布洛陀创世对应的内容。”[17] 总之,“姆洛甲与布洛陀的身份、神迹高度重合。”[18]这两个名称的考证必须结合起来考虑。

  布洛陀与姆洛甲是壮族的最高神,他们的事迹包括天地、日月、人类及各种物质的起源,还有各种社会秩序的制定。纵观世界上诸如希腊神话、印度神话等神话圈,这类大神多源于对人类产生过巨大影响的日月神话,换言之,这样的大神多是由日月拟人化之后演变过来的。在汉族神话中,伏羲女娲、后羿嫦娥、黄帝嫘祖这些创世夫妻神或文化英雄夫妻神,也都是从日月神演变发展过来的,那么,布洛陀与姆洛甲是否也具有类似的演变历程呢?既然布洛陀与姆洛甲的神格出现了等同现象,那么我们还有理由怀疑两者具有共同的来源,是后来才逐渐分开成为不同的神祇,并组合为夫妻神,主配神或兄弟神。我们可以从姆洛甲的分析入手。

  在壮族神话里,有一个叫[女下]王的神祇,亦称雅芒、牙亡、娅汪、娅王、达汪、达皇、咪皇等。有学者认为[女下]王就是[女下]洛甲,即姆洛甲,“姆”“[女下]”都是指祖母。李斯颖认为:“达汪神话是姆洛甲信仰的延续与继承。”[19] “(娅王)其早期的形态则是姆洛甲。”[20]黄桂秋说:“据笔者近年对广西百色、田阳、西林、东兰等县市麽公巫婆的田野调查,[女下]王的身份有三种说法:一是世上万物之母,二是布洛陀的妻子,三是天上玉皇之妻王母娘娘。”[21] 作为布洛陀妻子的[女下]王,与姆洛甲具有等同关系。那么,考证姆洛甲的神格,便可从这个[女下]王(娅汪)入手。

  [女下]王(娅汪、达汪)具有月亮神的属性。红水河沿岸一带流传有《达汪》的故事:达汪救下土司要射杀的红眼麻雀,土司发现她美貌如仙,就要强娶她为妾,达汪不从。七月二十日祭祀雷王的时候,祭品在前夜已被饥饿的鸟群吃光,土司便诬陷陪祭童女达汪偷吃祭品。达汪不肯认罪,便被土司剖腹开肚,冤死人间。红眼麻雀带着飞鸟把她葬到月亮上。于是每年的七月二十日,壮族人民都要杀鸡宰鸭祭祀达汪姑娘。[22] ,此故事具有嫦娥奔月的性质,汉族嫦娥奔月说嫦娥飞向月亮是因为吃了不死药,而壮族的达汪神话则说达汪是被葬到月亮,从而与月亮结缘。这一神话故事的重点是其结尾,与信仰有关,正因为这一信仰,“每年到农历七月二十日那天晚上,壮家人都要杀鸡宰鸭摆到屋外,点上三炷香,对着月亮祭典。”[23]

  如果这有些证据不足的话,[女下]王(达汪、娅汪)起死回生的特点则直接暗示了她与月亮的关系。“传说雅汪每年农历的七月十八日死,十九腐化流尸水,二十又复活至今。”“传说每年农历七月十七[女下]王开始生病,七月十八病重,七月十九去世,七月二十出殡安葬,七月二十一重又生还,年年如此。至今广西百色市右江区、西林县、田林县、田阳县等壮族村寨还传承有‘哭[女下]王’并为其送葬的习俗。”[24] 雅汪、[女下]王的起死回生特点,与月亮的性质是一致的,月亮因为围绕地球转,并被地球带着围绕太阳公转,所以每月都会出现圆缺的变化,人们对此现象不理解,便以为月亮具有死而复生的能力。基于这样的认识,由月亮衍生而出的西王母才拥有不死药,可以起死回生。

  姆洛甲因从花中诞生而被称为花婆,而广西柳江县壮族民间又把花婆视为女娲:古老时代洪水淹没天下,只有伏依兄妹躲在大葫芦里活了下来。洪水退后,兄妹结亲生下“磨石仔”,便剁碎撒向四面八方。霎时间,到处树上都开满红花、白花,后来变成男人、女人,撒花成人的伏依妹子被敬为“花婆奶”。所谓伏依兄妹,便是伏羲兄妹,这是因为伏羲的“羲”是以“義”为声旁,原来读i。估计伏羲兄妹洪水神话后滚磨成亲的故事传到壮族地区时,伏羲的“羲”依然念i,故记为“伏依兄妹”。那么,伏羲的妹妹是女娲,这位壮族神祇花婆姆洛甲被说成是伏依妹子,可见是被视为女娲。女娲是月神,汉画像里伏羲总是与太阳相伴而女娲总是与月亮相伴。女娲与嫦娥同源,女娲的“娲”与嫦娥的“娥”可同音,都可读wo,她们是同一源头分化出来的两个月神。这一故事也暗示了姆洛甲的月亮属性。

  “雅汪”这一名称与水族的“牙巫”极为相似。“牙巫”也记为“牙俣”“伢吴”等,牙(ja)即奶奶或婆婆之意,也就是雅汪的“娅”。牙巫开天辟地的《水族双歌》中唱道:

  初造人,上下模糊;

  初造人,盖上连下;

  初造人,黑咕隆咚;

  天连地,不分昼夜,

  地靠天,连成一片。

  哪个来,把天掰开,

  哪个来,撑天才得。

  牙巫来,把天撑开,

  牙巫来,把天撑住。[25]

  可见,在水家神话中,牙巫不仅开天辟地,还造人烟,与汉族的女娲相当。

  从语音来看,“达汪”与“日”名称类似。陈孝玲在《侗台语核心词研究》中列出侗台语一些语言的“日”如下:

  泰语 老挝 版纳 德宏 壮语 临高 侗语

  ta5wan2 van2 ta1van2 van2 taŋ1ŋon2 da3vən2 to6wən1

  水语 佯横 莫语 拉咖 黎语 布央[26]

  da1wan1 la1van2 da1van1 tau3wan2 tsha1hwan1 da54van54

  可见“达汪”与侗台语“日”的名称是很接近,尤其是泰语、水语、版纳傣语、临高话、莫语、布央话的发音。在云南文山州西畴县,壮族称太阳为“汤温”,并有太阳节,这个“汤温”与“达汪”就很接近。上文我们说“达汪”具有月亮的神格,而这里则说“达汪”与太阳(日)名称相似,似乎有矛盾的地方。其实,在人类的早期,太阳与月亮往往是同一名称,都被视为人的眼睛,也就是说,无论是太阳还是月亮,都叫“眼”,“眼”的古音后来才演化为“日”“月”。“刘宝俊(1999)观察到在世界许多民族的神话传说和语言中,都把“太阳”当成是白天或天神的“眼睛”;在古代印度神话中,太阳被说成是“天眼”,是日神mita、天神varuna或火神angi的‘眼睛’。八木坚二(2015)也指出,把‘太阳’视为天上的眼,这种思考方式有人类共通的普遍性。印尼语的“太阳”matahari是mata‘眼睛’和hari‘日’的结合。吴安其(2009)认为喻‘太阳’为‘天的眼睛’是古南岛文化的遗存,黎、壮傣、侗水语普遍采用南岛语‘天的眼睛’语义构词,是古代沿海南岛语与侗台语的接触关系留在侗台共同语中的底层词。”[27] 宋金兰在《汉藏语“日”“月”语源考》中提出:“汉语和藏缅语言的‘日’和‘月’均来源于‘眼睛’一词。”[28] 壮侗语族与汉语、藏缅语同属汉藏语系,这一观点其实也适用于壮侗语族,也就是说,壮侗语族的“太阳”也应当来源于“眼睛”。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壮语的“日/太阳”的发音比较接近古汉语“月”的发音,郑张尚芳先生将汉语“月”的上古音构拟为ŋod。在由“眼”发展出“日”“月”的过程中,侗台语与汉语、藏缅语在取义上很可能正好相反。

  从这一意义上说,“汤温(达汪)”虽然指太阳,但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有可能与月亮有一段混同期。这一现象在汉语中也是存在的,比如目前有的地方方言(比如山东日照)依然把太阳叫i,具有太阳神格的伏羲,其神名“羲”原来也读i。但这个i在古代也曾具有“月亮”的含义,比如月亮神常仪的“仪”读i。反过来也一样,太阳神羲和的“和”与太阳名称具有同源关系,但以“和”为神名的神有的也具有月亮神格,比如《山海经》里的月亮神女和。在《山海经》中有“女和月母”[29]之说。在这基础上,我们也有理由怀疑“达汪”“汤温”的“汪”“温”与汉语中“和”“娲”“娥”等与日月神名称有关,这几个字都可以有wo的发音。“和”的声旁为“禾”,这个字在川方言念wo,“娲”的声旁“呙”也有wo的读音,以其为声旁一些字如涡、窝等也念wo,“娥”的声旁“我”念wo自不必说。

  既然与姆洛甲为同神异名的达汪(娅汪、[女下]王)与日月有关,那么“布洛陀”“姆洛甲”这两个名称是否也与日月有关呢?

  “布洛陀”的“布”与“姆洛甲”的“姆”是相对的,“布”是“祖公”的意思,“姆”是“祖母”的意思,两者含义十分明确,很少存在争议,这里不再讨论。

  关于布洛陀、姆洛甲的“洛”,则有多种解释。正如王明富所说,“壮语里的‘洛’,其音可多译,含有‘绿色’、‘生命’、‘命、命运’、‘灵魂’之意,也可译为‘宏伟’、‘兴隆’、‘壮大’、‘巨大’。”[30] 虽如此,目前大多学者比较趋同于将“洛”解释为鸟。如果把“洛”解释为鸟,“洛陀”“洛甲”便可解释为洛鸟、甲鸟,这倒也符合民间关于姆六甲异称娅汪的传说。在隆安壮族地区有一个鸟王节,关于鸟王节的来历,有这么一个故事流传:很久很久以前,动物都有自己的大王,比如猴王、虎王、蚁王、鹰王等,那时鸟类的大王是一只母的,鸟类都称它为“娅王”。这娅王通情达理,乐于助人,每当人们有困难的时候,它总是想方设法帮忙。当时有个雷王,专门管辖天下雨水,有一年,雷王故意刁难天下的百姓,从年初到年尾没给下过一场雨,旱情严重,人们无法种植水稻和其他庄稼,苦不堪言,挣扎在死亡线上。娅王看在眼里,心中很是不忍,就去请求雷王降旨下雨,以救天下苍生。雷王却说:“你们鸟类反正不缺水喝,何必操这份心呢?”鸟王说:“我不能只顾自己吃饱而眼看着人类受苦如果能够的话,我愿意把我吃的水都让给人类。”雷王大怒:“你愿意替他们去死吗?”鸟王说:“如果我死了以后能救众生,那就让我死去吧。”于是雷王下令连降七天大雨,从此天下的人们又能耕田种地安居乐业了。但是,鸟王却因连日下大雨,无法飞去觅食病弱而死。娅王于农历七月十八死去,葬礼定于二十日举行,人们为了纪念它的功德,把安葬娅王的日子定为“鸟王节”,家家户户蒸制米粉,以祭奠娅王,而它的子孙——鸟雀们都参加它的葬礼,所以这一天很少见到鸟儿的踪影,偶尔见到的一两只,也都是悲泣声声,羽毛稀疏,据说是抬娅王的灵柩和过于悲伤所至。[31] 上文说娅汪(王)即姆洛甲,那么,说姆洛甲是一种鸟,自然与这个故事是相印证的。

  不否认“洛”与壮语“鸟”的发音比较接近,而且又有相应的故事支持,但笔者认为,这可能还不是最初的来源,可能只是后期的变异所致。这个“洛”可能与早期的“月”有关。侗台语一些语言的“月”如下:

  泰语 老挝 版纳 德宏 壮语 布依语

  dɯ:an2 dɯ:an2 də1 len1 dɯ:u1 di:n1

  侗语 水语 佯僙 莫语 黎语 标语 布央

  mjan55 njen2 njen1 nin2 ȵa:n1 phyn1 -tɛn11

  李方桂构拟的原始台语“月”为[ʔbl/rɯen],梁敏则拟为[ʔmblɯen]。[32] 从所列的词形来看,侗台语目前声母更多的是鼻音,m、n、ȵ等。上文已经提到,“日”“月”从“眼/目”演变而来是人类各语言的普遍现象,词汇“日”保留鼻音声母在汉语各方言比较明显一些,构拟音多为[ȵi]或[ȵji],目前西北、西南地区也依然保留有这个读音,藏语的“日”也是这个读音,畲语为ne1,苗语“日”在湘西也有ne33的说法。词汇“月”保留边音l在苗瑶语比较多,比如苗语“月”为la51,巴哼语为la55,所以有这种可能,即原始音“眼”在演变过程中,鼻音声母在侗台语更多地选取了“月亮”的含义,而汉语与苗瑶语则更多地选取了“太阳”的含义。不过,在侗台语中“月”也有边音声母l的,如德宏傣语的发音len1, 泰语还有一个己废弃的发音为b-lan,[33] 故而两位先生的古音构拟都含有并以边音l为主。lɯen、len、lan的发音与“洛”的发音都比较接近。所以笔者推测,“布洛陀”“姆洛甲”的“洛”最初与“眼”“日”“月”有关,后来由于语音演变而与“鸟”相同或相近,便产生了其为鸟的相关传说来。这种现象极为普遍,比如汉语“日”的发音与蛇、蜴同音后,便产生了太阳神伏羲为蛇尾或蜥蜴尾的说法来,并广泛体现在汉画像里。

  那么,布洛陀的“陀”与姆洛甲的“甲”分别是什么意思呢?是否也与日月有关呢?

  布洛陀的“陀”在经文抄本里也写作“托”“啚”“途”“多”等。关于“陀”的意思,学者的意见也是分歧很大,王明富认为,“壮语‘陀’音一词可译为:‘摘取’、‘到来’、‘朝向’、‘诅咒’、‘吩咐’、‘下降’之意。”[34] 梁庭望认为是“遍及、完全、所有之意。”[35] 李斯颖认为其发音“更接近于壮语的‘土’(to55)和‘全部’(to33)。”[36] 关于“甲”,有学者认为“原意指似麟甲一类的附着物,可喻指殃怪。”[37] 也有说是“鸽子之意。”[38]秦晓航认为,“‘甲’是壮语ka1的通用音译字,也是个模仿乌鸟叫声的象声词。据此,壮语me6 lok8 ka1中的lok8 ka1就是“乌鸟”的意思,整个me6 lok8 ka1就是“乌鸟娘或乌鸟婆”的意思。”[39]

  鄢卓、曾晓渝在《壮语“太阳”的地理语言学分析》中指出,壮语的“太阳”词根是ŋwan2/ŋon2/wan2,双音节词有几种类型,第一种是加上ta(眼睛),比如ta1 ŋwan2;第二种是加上taŋ(灯),比如taŋ1 ŋon2;第三种是加kjaŋ,比如上林的kjaŋ1 ŋwan2;第四种是加上ta:i,这个词是汉语“太阳”的“太”的借词。并指出第二种taŋ的ŋ是受到太阳ŋwan/ŋon声母ŋ的影响形成的,其实与第一种ta是一样的。[40] 为了直观,前三种可罗列如下:

  太阳

  壮语[41] ta1 ŋwan2

  眼 日

  武鸣壮语 taŋ1 ŋon2

  眼 日

  上林壮语 kjaŋ1 ŋwan2

  白天 日

  鄢卓、曾晓渝文中将kjaŋ解释为“白天”,笔者认为,kjaŋ也当与“眼睛”有关,是由“眼睛”发展而来。人类在古时候曾经普遍把日月视为天的眼睛,而日既可指太阳,又可指白天,可见“白天”也由“眼”发展而来。

  壮语“太阳”中的ta/kjaŋ能满足“布洛陀”“姆洛甲”的“陀”“甲”的来源,也就是说,“陀”“甲”来源于ta,而“甲”来源于kjaŋ,都具有“眼睛”“日月”的含义。侗语的太阳叫to6wən1,可证明侗台语的“眼”具有有ta演变为to的现象,这也就可以解释“布洛陀”的“陀”为什么更接近to的音。

  上文提及,布洛陀与姆洛甲的关系不是很确定,两者有时可互换、等同,这与他们的来源有关。人类早期将日月都视为天的眼睛,日与月一开都是同一名称,只是到了后来才分开的。正因为如此,由日月拟人化产生的神祇,一开始也是混同的,到了后来逐渐分开,出于这一原因,在漫长的分化过程中,两者有一段漫长的混同期。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也就清楚了布洛陀与姆洛甲为什么关系复杂,可以相互等同,可以互换,可以是夫妻,也可以是兄弟或姐妹。类似的关系,在一些日月神话中也依然保留:“流行在广西上思一带的壮族神话《太阳和月亮的由来》把太阳和月亮说成是兄妹俩,广西南宁的《太阳和月亮》、隆安一带的《日月夫妻》和上林的《太阳、星星和月亮》等都说太阳和月亮是夫妻,星星是他们的孩子。而广西贵港的《月亮与太阳的传说》则说太阳是女的,月亮是男的。文山一带的神话中太阳则有男、女两种身份。”[42]

  因为太阳与月亮与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对人类影响极大,它们拟人化之后演化形成的神,往往演变成一个民族的最高神、创世神、始祖神、文化英雄神。在长期的演变中,他们的神格慢慢脱离了原型,但通过名称、故事的分析,依然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汉族的神祇群演变也是这样的一个历程,尧、舜、禹等已经演变为历史人物,几乎难以看到其日月的原型,但其禅让的故事其实是不同的太阳(古人认为有十日)不断更替的故事化,“舜耕历山”则是太阳在历法之山的上空不断更替,由于后人的不理解,才误会为在舜在历山耕种。

  那么,壮族先民是否具有太阳崇拜文化呢?在云南文山州的西畴县汤果村及其周边村寨,目前依然传承具有太阳崇拜的太阳节。每年农历二月初一,年满16岁的壮族女子都穿着节日盛装参加这个节日。这个节日整个活动过程只有女子参加,而男子不能参加,因此也称为“女子太阳节”。这个节日以祭祀太阳为主要内容,目前依然保留浓厚的祭祀仪式活动,整个过程包括女人沐浴净身换装、祭请太阳、送太阳、清理祭祀场地、摆设供品、唱诵《祭太阳古歌》、分享供品等等。[43] 关于广西宁明的花山岩画,有学者认为“它是祈求日出的巫术仪式”[44] “有些地区的壮人仍有悬挂‘日月牌’的传统”[45] 这写都是壮族太阳信仰的最好明证。

  从“骆越”一词的分析,应该是具有的。骆越是壮族先民的称呼,这一名称目前我们难以断定是自称演变为他称还是由他称演变为自称。“骆越”一词的出现,最早在《吕氏春秋·本味篇》,之后也出现一些其他称呼:关于这个“骆越”,文献上还有其他记载,清代《武缘县图经》云:“南流江又名何滤江、亦作可滤江、皆渭笼、武离一音之转,即古骆越水。”可以看出,“何滤”“可滤”“渭笼”“武离”都是“骆越”或“越骆”的历史叫法。[46] 可见“骆”与“何”“可”“渭”“武”等字具有演变关系。“骆”的上古音构拟为[ɡ·raːɡ],到了中古才演变为[lak]。这个字与月神女娲的“娲”可能同源,“呙”可念kuo。“何”也与太阳神羲和的“和”同音。无论是“娲”还是“和”,都与日月有关,并成为日月神的名称。“骆越”的“越”字,目前与“月”同音,而其上古音构拟为[ɢʷaːd],与女娲的“娲”读音几乎一样。

  戴裔煊认为:“老挝与lao,欧洲本有之名称,根本出于音译,与中国最早所称之‘骆’为译同一之音。其他为‘路梁’、‘俚’、‘僚’、‘黎’,皆从此出。”[47] “老挝”之“挝”,目前念wo,与月神嫦娥的“娥”同音,其声旁“过”念kuo,与月神女娲的“娲”同音。由此可以推测,“骆越”一词很可能与日月有关,骆越民族一开始便可能是因为崇拜日月而以日月命名的。

  综上所述,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测,即“达汪”直接是“日”ta1wan2的保留,目前壮语的发音与此依然十分相近,比如云南文山州西畴把太阳叫“汤温”。与“达汪”为同一个神的“娅王”,其“娅”为祖母的意思,“汪”则是wan/ŋwan,也是“日/太阳”的意思。而“布洛陀”“姆洛甲”的“陀”“甲”分别保留了太阳前身的“眼”(ta或kjaŋ)。布洛陀与姆洛甲最初的原型是日月(眼),日月神是他们最初的神格。正因为日月为万物之源,日月化身的布洛陀、姆洛甲才发展为壮族的最高神,创世神。又由于语音的演变,“月”与“鸟”的语音雷同,姆洛甲也具有了鸟的属性,称为鸟神。由“眼”演变为“日”“月”的过程中,两者有一个混同期,这是布洛陀、姆洛甲关系不确定的根本原因,他们时而混同可互换,时而为夫妻,时而为姐妹或兄弟。

 

本文原载《百色学院学报》第33卷第4期,注释和参考文献请参见原刊。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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