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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亚虎]“天、地、水”三界和谐的协奏曲
从壮族神话等看花山岩画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5-06-23  作者:刘亚虎

【内容摘要】花山岩画为壮族先民所创作,从神话所展示的壮族先民宇宙观来看,岩画所表现的境界当为“天、地、水”立体三界(或“天、地”两界),三界各有掌控者雷王、布洛陀、图额,他们是同一个石蛋同时生出的三兄弟,具有亲缘关系,这一情节标示了壮族先民世界观一个重要的定位,即人类与自然是兄弟。三兄弟各有自己的职责与威力,其中雷王突出的功能是运作雨水,有青蛙作为自己的使者(或青蛙还有儿子的身份);布洛陀及其后延布伯等形象的原型是古代部落酋长兼巫师,亦具有相应的神威神力。

壮族作为稻作民族,水稻种植水是关键,岩画所表现的情景当为壮族先民最常见最基本的与自然相关的祭祀活动:与天界掌控者雷王互动以祈雨。在这样的活动中壮族先民并不是一味祈求,而是有不少与“互动”相关的项目;

岩画每一组人像正中或上方位置的巨人,当为组织活动的部族酋长兼巫师;众人像辅以铜鼓、钟等图形,当为部落成员击鼓弄乐、纵舞狂欢。其中,多通过模拟与雷王通融、互动。如:

敲击铜鼓“以鼓像其声,以金发其气”,即敲击铜鼓像声发气模仿雷鸣以引出雷鸣,进而引出降雨;

人群均举手曲膝,模仿蛙状,似与雷王认同:青蛙是您的儿孙,又是我们的叔伯兄弟,我们跟青蛙一样,都是您的儿孙辈;又似模仿作为雷王使者的青蛙,呼唤雷王降雨;

于是,兄弟子侄大认同,“天、地、水”三界和谐发展,宇宙有序运行,天人亲密接触,整个画面表演了一出“天、地、水”三界和谐的协奏曲。

【关键词】花山岩画  壮族神话  三界和谐

 

花山岩画可能不直接表现神话,但神话作为传统文化的最深层,可能会形成整个构图的底蕴,这里尝试作点探讨。

现在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两个观点,一是花山岩画为壮族先民所创作,二是构图与祭祀活动相关,是“把祭祀的场景描绘在岩壁上,用岩画打造一场永不落幕的祭礼”。综合各种相关说法分析,此两者相对而言皆最具合理性。本文以此为起点,顺着这条思路,结合壮族神话,进一步分析岩画所表现的祭祀主体、祭祀对象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

 

 

一个民族神话的基石,当为关于天地形成、始祖诞生的叙述,它体现了民族传统的世界观,并由此生发出一些最基本的信仰风俗、祭祀活动。壮族这方面的神话,即关于女性始祖▉(女+米)洛甲、男性始祖布洛陀出生的叙述。

神话《▉(女+米)洛甲出世》(1)叙述:

 

古时候天地还没有分家,空中旋转着一团大气,越转越急,越转越快,转成了一个蛋的样子。这个蛋里有三个蛋黄。

这个蛋由一个拱屎虫推动它旋转。还有—个螟蛉子爬到上面钻洞,天天都来钻,有一天钻出一个洞来,这个蛋就爆开来,分为三片。一片飞到上边成为天空,一片飞到下边成为水,留在中间的一片,就成为我们中界的大地。

中界的大地上,天天风吹雨打,长出许多草。有一棵草开出一朵花,这朵花长出一个女人来。这个女人就是人的老祖宗。她披头散发,满身长毛,很聪明。后世人叫她+)洛甲,因为她有智慧,做聪明人的师傅,所以又叫她+)洛西。

 

这里描述大气蛋形爆开,“天、地、水”三界形成,女始祖诞生。大气蛋形说当萌生于古代百越文化。百越先民居住在南方海滨水乡,水气重,阳光足,水气在阳光的照射下受热上升,形成气流;遇冷下降,又形成雾露。气流风吹时旋转运动,雾露散去后现出天地人物,此当为“大气急速旋转分为天地、生出人物”神话的生活基础。转成一个蛋的样子大概与鸟崇拜有关。

这里,除了中界▉(女+米)洛甲,其他两界还没有“掌控者”的角色。到了男性始祖布洛陀诞生的神话,开始出现:

 

最初的世界什么也没有,漆黑无边。后来,吹来黑、白、黄三股气体,相混成浓浆,逐渐凝固成团,外壳越来越硬,成了一个大石蛋。蛋里有三个蛋黄,孵化出三个不同模样的兄弟,即雷王、龙王(现在一般称“图额”,与龙王似乎相似又有区别的水神)和布洛陀。三兄弟在蛋里半睡半醒,各自挣扎出蛋壳。但蛋壳太硬,靠大仙派使者屎壳郎来帮忙,又咬又推,最后一声巨响,石蛋爆成三大片,一片往上升变成了天,一片往下沉变成了水,有一片不动就成了大地。2

 

这里,原始混沌大气旋转而成了石蛋,从中诞生三弟兄,石蛋爆成三大片,“天、地、水”三界各有了雷王、布洛陀、图额掌控者。

“三界说”并不是壮族独有,北方民族神话也有“三界”,蒙古族“三界”是神灵世界、人类与动物世界、死神与魔鬼世界。壮族“三界”更具自然形态,而尤其是,在壮族神话里,“三界”掌控者雷王、布洛陀、图额是同一个圆蛋里生出来的三兄弟,具有亲缘关系。这一情节,标示了壮族先民世界观一个重要的定位,即人类与自然是兄弟。可以认为,这是壮族传统的追求“人与自然亲密接触、和谐相处”观念的思想源头。

这一类观念的形成,当与壮族先民栖息环境、谋生手段有关。百越系统各民族身居丘陵平坝、海滨水乡,从事农耕的自然条件比较优越。如《史记·货殖列传》载:

 

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水耨。

 

这样的“饭稻羹鱼”,“火耕水耨”,老天眷顾,自然恩赐,故壮族先民与自然的关系也比较亲密,容易产生这一类神话与观念。

“石蛋”说除了显露鸟崇拜以外,还体现了壮族先民对石、对岩洞的崇仰。壮族人民栖息的桂西地区山多岭多,尤其是遍布喀斯特地形,生成无数岩洞。早期先民往往利用岩洞遮风避雨,如《隋书·南蛮传》所说:

 

南蛮……俱无君长,随山洞而居,古先所谓百越是也。

 

由此,壮族先民产生对石、对岩洞的崇仰之心是很自然的。同时,桂西岩溶地区石山拔地而起,石山岩洞又往往有地下河,构造奇特,境界层叠,这样的层叠结构也启发了壮族先民天、地、水三界的宇宙观。

 

 

壮族“三界三王”神话揭示了壮族一个重要的观念,即雷王就是天上最早的“住民”,亦为天上的至上神,这点百越系统各民族基本一致。南方氐羌、百濮系统各民族大都有具绝对权威的天神,如彝族的格兹天神、佤族的木依吉等;百越系统各民族则无很明晰的此类角色,在天上占统治地位的就是雷王。(同时在一些神话中,只谈到天地两界两王而忽略了水界图额(龙),这或许认为雷王可以上蹿下跳、升天入水,从而将雷王与图额(龙)合二而一了。)

神话里,雷王突出的功能就是控制雨情。从生活层面来看,雷和电由于其震耳的声音、眩目的闪光而容易引起原始初民的神秘感、畏惧感,还由于它往往与风雨先后或同时出现,而使人们认为是司风司雨的神秘力量。与壮族同源的布依族神话描述,雷王怒吼就会响雷,眨眼就会闪电,哈气就会刮风,形象地刻画出一个动感、活泼的雷王。

百越系统各民族大都经营稻作,雨水歉与足与作物生长息息相关,故大都有悠久的雷神祭祀的传统。古骆越先民制造的一些铜鼓,主体纹饰是云雷纹,形似古“雷”字的回形,称为“雷鼓”。清代屈大均《广东新语》云其功能:

 

雷人辄击之,以享雷神,亦号之为雷鼓云。雷,天神也。……以鼓像其声,以金发其气,故以铜鼓为雷鼓。

 

“以鼓像其声,以金发其气”,似乎有点像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指出的模拟巫术。如果成立的话,骆越先民当以击鼓模仿雷鸣,在祭祀的同时施行巫术,以“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3),这里就是通过模仿雷鸣以引出雷鸣,进而引出降雨。

百越系统先民信奉雷神,在古代文人作品中也有反映。唐代柳宗元到当时还是蛮夷之地的柳州当刺史,曾亲自到当地蛮夷相传为雷神栖身的“雷塘”祈雨,并写下《雷塘祷雨文》,称颂雷神“风马云车,肃焉徘徊,能泽地产,以祛人灾”;祈祷雷神“腾波通气,出地奋响,钦若成功,惟神是奖”。宋代周去非《岭外代答》亦载:

 

广右敬事雷神,谓之天神,其祭曰祭天。盖雷州有雷庙,威灵甚盛,一路之民敬之。……圃中一木枯死,野外片地草木萎死,悉曰天神降也,许祭天以禳之。

 

由此可以肯定的是,作为稻作民族,祭雷当为古代壮族先民最常见最基本的与自然相关的祭祀活动。

此外,在壮族以至整个中华民族传统观念中与雨相关的还有另一个重要角色——青蛙。

中国神话里,最早与蛙联系起来的形象可能是女娲。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娲”曰:“从女,呙声,古蛙切。”似与蛙有某种关系。女娲神话流传地之一陕西骊山附近的姜塞新石器遗址,近年来出土不少盆壁上有写实蛙纹的彩陶。人们认为,这些蛙纹是氏族图腾或其他崇拜的标志。这里至今还流行一种叫“裹肚儿”的衣物,旧时是一个人从出生满月到结婚大礼以至老死入殓都不可或缺的东西,它正面绘制着以蛙为中心的图案。人们把这些文物、习俗与女娲神话结合起来,认为远古时期女娲可能是母系氏族社会里一个以蛙为图腾的氏族的女首领。(4)可以佐以旁证的是汉代女娲伏羲画像里,女娲多持月轮,月中有蟾(也即蛙)。这大概也为女娲与蛙有某种特定关系的遗痕。

而蛙,中国古代历来视其具有卜水旱、能赐雨的灵性,女娲与蛙有关,也就具有了蛙的这方面灵性。东汉王充《论衡·顺鼓篇》引董仲舒语:

 

雨不霁,祭女娲。

 

雨老不停或老不下,就祭女娲,大概还是基于女娲与蛙的联系。

壮族也崇拜青蛙,同样基于传统观念中青蛙“卜水旱”的功能。实际生活中,蛙类叫声与水旱有一定的关系。根据科学考察,蛙类必须通过皮肤上一层粘液呼吸,空气中水分浓淡的变化影响粘液浓淡,使蛙类的叫声也发生变化。壮族先民便认为蛙类具有神秘的功能,能影响天气变化,从而崇敬青蛙。清代李调元《南越笔记》叙述,在岭南,

 

农家无五行,水旱卜蛙声。

 

可见一斑。

在壮族神话里,因为雷王是掌控天界的至上神,故青蛙纳入了雷神的系列。壮族学者蓝鸿恩发现,壮族民间传说,青蛙原是雷王的儿子,是雷王派到人间的使者。当人间需要雨水时,人们只要告诉青蛙一声,青蛙便对天空鸣叫。雷王听到青蛙的鸣叫声,就知道人间需要雨水了。于是,就把雨水洒下人间来,人间才能种好庄稼。(5

 

 

回到花山岩画。花山岩画中,人像构成主体。人像有正面、侧身两种姿式,皆作举手曲膝的半蹲姿势,辅以马、狗、铜鼓、刀、剑、钟、船、道路、太阳等图形。每一组正中或上方位置者,多为腰挂刀剑、头有兽形装饰、下配坐骑的数米高巨人,应为部族首领或活动的指挥者。如果从“把祭祀的场景描绘在岩壁上、打造一场永不落幕的祭礼”角度理解岩画的话,这些人像当为祭祀主体——雷王兄弟中界布洛陀的子孙。

布洛陀是壮族人民心目中的男性始祖,“布洛陀”的壮语原意,根据壮族学者覃乃昌的介绍,有几种解释:

 

一是通晓法术并善于施法的祖神。其中“布”一般指地位较高的的祖公;“洛”即通晓、会做;“陀”意为法术、施法。二是指知道事理最多的祖公。神话传说其为无所不晓、无所不能的创世神,……三是身为孤儿的祖公。……神话传说中布洛陀没有父母,是从石蛋里爆出来的,为世界上第一个孤儿。6

 

由此,布洛陀形象大概经历了由第一个孩子、到巫师、再到创世神的发展过程。

在神话里,布洛陀创世造万物主要依靠带领大家劳作,体现了酋长的一面;但也展示了特殊的功能。如造牛,神话叙述:

 

一天,他到池塘边,用黄泥捏了一头黄牛,又到河边用黑泥糊了一头水牛,黄牛身和水牛身糊成了,用枫木来做脚,摘奶果来做奶,用弯木来做骨头,用野芭蕉叶的茎来做肠,用风化石来做肝,用红泥来做肉,用葵扇做耳朵,用千层皮树来做角,用苏木泡水来做血。各样都安好以后,拿到嫩草地里去放。……布洛陀三天去看一次,九天去瞄一回。后来,泥牛真的长成活牛了。(7

 

这里,似乎又展示了布洛陀“通晓法术、善于施法”即巫师的一面。布洛陀原型应该是古代酋长兼巫师。

而花山岩画中的巨人,当为布洛陀原型的继承者,即与布洛陀的原型一脉相承的古代酋长兼巫师。其在壮族神话传说里的艺术形象之一,即为布伯。

例如,明代邝露《赤雅》记载:“土目称其酋为布伯。”并记载,其时壮族社会领导农业生产的部落酋长往往又是从事农事巫术活动的巫师。部落酋长“郎火”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就要进行一项卜巫活动来预测来年的雨情:摆出十二个杯子,每杯都倒满水,第二天一早起来观察,见哪一杯子水少了,便预测当年哪一个月天旱,就要及早做好准备。这说明了古代壮族酋长或巫师一身兼两任的情况。这样的人容易树立起威望,又容易造成神秘感,在此基础上诞生了与布洛陀的原型一脉相承的、与雷王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的形象——布伯。

在壮族一些神话传说里,或许是因为布洛陀与雷王是一个石蛋里同时生出的兄弟的缘故,其后延布伯与雷王亦处于一个统一体。布伯对雷王不是一味顶礼膜拜,而是在尊崇的同时亦起督促作用,亦具有相应的神威神力。当认为雷王不能正常执行自己的职责、雨水运作不能达到理想状态时,布伯就会挺身起而追责、催促。具体的情节体现在壮族著名的布伯型神话传说中,在此不作展开。

 

 

回顾了作为民族传统文化最深层的神话以后,再回过头来看花山岩画,可以感到,岩画构图给了我们无限想象的空间:

从神话所展示的壮族先民宇宙观来看,岩画所表现的境界当为“天、地、水”立体三界(或“天、地”两界),三界各有掌控者雷王、布洛陀、图额,他们是同一个石蛋同时生出的三兄弟,具有亲缘关系。他们各有自己的职责与威力,其中雷王突出的功能是运作雨水,有青蛙作为自己的使者(或青蛙还有儿子的身份);布洛陀及其后延布伯等形象的原型是古代部落酋长兼巫师,亦具有相应的神威神力;

岩画为壮族先民所创作,壮族作为稻作民族,水稻种植水是关键,岩画所表现的情景当为壮族先民最常见最基本的与自然相关的祭祀活动:与天界掌控者雷王互动以祈雨。在这样的活动中壮族先民并不是一味祈求,而是有不少与“互动”相关的项目;

岩画每一组人像正中或上方位置的巨人,当为组织活动的部族酋长兼巫师,饰头挂剑,威风凛凛;众人像辅以铜鼓、钟等图形,当为部落成员击鼓弄乐、纵舞狂欢。其中,多通过模拟与雷王通融、互动。如:

敲击铜鼓“以鼓像其声,以金发其气”,即敲击铜鼓像声发气模仿雷鸣以引出雷鸣,进而引出降雨;

人群均举手曲膝,模仿蛙状,似与雷王认同:青蛙是您的儿孙,又是我们的叔伯兄弟,我们跟青蛙一样,都是您的儿孙辈;又似模仿作为雷王使者的青蛙,呼唤雷王降雨;

于是,兄弟子侄大认同,“天、地、水”三界和谐发展,宇宙有序运行,天人亲密接触,整个画面表演了一出“天、地、水”三界和谐的协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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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覃奶口述,蓝鸿恩采录翻译:《▉(女+米)洛甲出世》,载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20~21页。

2)转引自农冠品:《壮族神话谱系及其内涵述论》,载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535~541页。

3[] ·乔·弗雷泽著,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金枝》,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9页。

4)张自修:《骊山女娲风俗及其渊源》,载《陕西民俗学研究资料》第1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陕西分会编,1982年。

5)蓝鸿恩:《壮族青蛙神话》,载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767~770

6)覃乃昌主编:《布洛陀寻踪》,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301页。

7)周朝珍口述,何承文采录翻译:《布洛陀》,载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35~40页。

 

 

本文原载《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中国民族文学网经作者授权转载。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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