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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我国多民族同源神话的分布与特征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2-10-10  作者:王宪昭
  [摘要]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多民族国家,各民族积淀了大量的神话,其中多民族同源神话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和重要神话类型。本文通过对目前搜集到的211篇多民族同源神话的统计分析,阐释了这些神话的分布带有一定的民族区域性以及表现出相应的特征。
  [关键词]多民族;同源神话;分布;特征
  [中图分类号]:I27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623(2012)04—0057—06
  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多民族国家,民族之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现象会表现在多种文化载体之中。其中,族源神话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和重要神话类型,往往会把多民族同源母题作为反映民族关系的重要元素。尽管神话中的“民族”实际包括了“氏族”、“部落”、“部族”等民族的早期形式,却与现代民族的自识具有密切关联。本文拟通过民族研究中研究者经常使用的“地理文化区域”概念,对我国多民族同源神话的分布与特征加以简单梳理。
  一、民族地理文化区域的划分
  神话作为人类思维的结晶,是流动的,甚至可以说是难以溯源或超越时空的。任何神话又必然是特定民族、特定时间和特定地域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具有相应的民族归属。一个民族的主体往往有较为固定的生活区域,这就给神话的区域分类带来一定的条件。在我国56个民族中,除汉族和数量不多的少数民族所分布的地域较为分散之外,绝大多说少数民族的分布都具有一定的地域特征。
  (一)民族区域分类的依据
  中国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行政区划和族体构成的复杂变化,但在地理上自古具有整体性。中国在进入文明时代之后就产生了明确的地理概念,即认为中国四面环海,内部由诸夏和四夷共同构成“天下”。特别是随着中华民族版图的逐步定型,各民族的身份与活动也逐渐变得清晰。东西南北四周都有天然的限隔,内部又构成相对完整的地理单元。如东面的大海,隔离了早期人类与外部的广泛交流;西部的喜马拉雅山和高寒的青藏高原在很大程度上阻挡了人们的西行;南部的高山密林和湍流水域,形成了带有封闭性的独特民族文化生活形态;而西北为帕米尔高原,北方广漠无垠的草原与沙漠,则滋养了该地区的特色民族文化。一般而言,相同或相近的地区的民族交往较为密切,在神话叙事方面往往具有更多的相似性。如云南地区的基诺族、拉祜族、佤族、布朗族、景颇族、德昂族、傈僳族、怒族、独龙族,贵州地区的侗族、苗族、布依族等的神话中往往会有相同的母题。我国的民族分布情况形成以汉族为主体的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和“普遍散居”的现状,交错分布与多数民族区域性聚居成为中国民族地理分布的基本格局。特别是我国在行政区域管理中实行的民族区域自治政策,也为民族文化的地理归属问题提供了条件。从民族的空间表现形式——民族人口分布来看,我国各民族人口在地域上的集聚与扩散,呈现出既分布广泛又相对集中的态势。我国许多民族大杂居的地区都可以笼统地概括出一些神话的流传情况或形成一定的传播带,如东北地区的人熊婚流传圈、东南地区的犬图腾流传圈、西南地区的兄妹婚流传圈、西部地区人猴婚流传圈、西北地区的狼图腾流传圈等,都可能与地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地理区域与神话内容和流传会有一种天然的关联。一个民族的多民族同源神话通常与民族聚居情况有着密切相关。一个民族或民族集团的主体分布一般有其可以区分的边界,民族的地缘分布与民族的生态文化环境分布紧密相联。从同源神话母题是流传看,在同一个文化圈中一些母题的相似程度较高。对此,梁庭望先生提出“中华文化板块结构”【1】的设想,认为,一定的地理生态环境决定相应的经济生活,一定的经济生活孕育相应的民族,相应的民族有相应的文化丛。可以划分为中原旱地农业文化圈、北方森林草原狩猎与游牧文化圈、西南高原农牧文化圈、江南稻作文化圈等。这些不同的文化圈表现出不同的特色。如西南高原农牧文化圈孕育了17个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的民族,成为我国民族分布最多的文化圈。这里的民族语言保存得比较完整,个性突出,各具特色,是社会历史发展的活化石。从古代民族的生存情况看,也同样可以与地域对应起来,如历史记载中,秦汉时期的越、句吴、瓯越、闽越、西瓯、南越、骆越等百越诸族,以东南及海滨地区为其有特征性的边界;武陵蛮、长沙蛮、板楯蛮、零陵蛮、桂阳蛮、江夏蛮、巫蛮、巴蛮等江汉诸族则以长江中游及汉水、淮水流域为其主要聚居区;巴、蜀等西南诸少数民族其地居长江和珠江上游。这些地理方面的史料,民族区域的划分与民族文化意义上的地理属性一般会存在某些重合。
  了解这些地理关系,对于分析多民族同源神话的产生、发展和演变无疑具有重要参照价值,通过民族板块或称民族文化板块的划分,可以扩展神话研究的视野,有益于深入探讨某个区域内各民族文化包括神话的区域共性。
  (二)多民族同源神话现象研究中的民族地域的划分
  实际上,“文化区域”并不存在,只是据此假设对多民族同源神话进行必要的区域定位,为我们进一步比较分析神话中的民族同源母题提供相应的分析依据。民族生活区域的划分非常复杂,只是人们在分析问题是抽象出的一个地域概念。关于少数民族区域划分有多种角度,如中央民族大学博物馆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展厅《前言》中将各民族划分为北方民族和南方民族两大板块。有的研究者将我国民族划分西北地区、西南地区、中南和东南地区、东北和内蒙地区4个板块。【2】有的划分为北方地区、西北地区、西南地区、华南地区和中东南地区5大板块。【3】(P1)本文主要参照《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并结合少数民族族源关系、实际聚居区和语言等方面的特点,划分为如下5个地理性民族区域,即(1)北方地区7个民族,包括朝鲜族、达斡尔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赫哲族、满族和蒙古族;(2)西北地区14个民族,包括保安族、东乡族、俄罗斯族、哈萨克族、回族、柯尔克孜族、撒拉族、塔吉克族、塔塔尔族、土族、裕固族、维吾尔族、乌孜别克和锡伯族;(3)西南地区21个民族,包括阿昌族、白族、布朗族、傣族、德昂族、独龙族、仡佬族、哈尼族、基诺族、景颇族、拉祜族、傈僳族、珞巴族、门巴族、纳西族、怒族、羌族、普米族、佤族、彝族和藏族;(4)华南地区9个民族,包括布依族、侗族、京族、黎族、毛南族、仫佬族、水族、土家族和壮族;(5)中东南地区4个民族,包括高山族、苗族、畲族和瑶族。
 
  二、多民族同源神话的相应区域分布
  根据上面把少数民族大致定位为北方地区民族、西北地区民族、西南民族、华南地区民族、中东南地区民族等5个民族区域。从这种初步分析结果看,同一地区的民族所包括的民族族源关系、语言语系关系以及民族间的交往关系相对较多,神话中存在同源母题的概率相对较大,便于对某些同源母题类型的分析和比较。具体各个地区和民族所包含同源母题的神话数量的情况,如下表。
  各地区多民族民族同源神话母题分布情况简表
  (目前现搜集的221篇为例)

 

地区
族名
数量
 
地区
族名
数量
 
地区
族名
数量
北方地区
 
朝鲜族
0
西
 
阿昌族
3
 
布依族
2
达斡尔族
0
白族
4
侗族
9
鄂伦春族
0
布朗族
10
京族
0
鄂温克族
2
傣族
3
黎族
13
赫哲族
0
德昂族
4
毛南族
1
满族
1
独龙族
9
仫佬族
0
蒙古族
2
仡佬族
5
水族
0
西
 
保安族
3
哈尼族
17
土家族
6
东乡族
0
基诺族
10
壮族
4
俄罗斯族
0
景颇族
6
南地区
 
高山族
9
哈萨克族
3
拉祜族
5
苗族
6
回族
0
傈僳族
9
畲族
0
柯尔克孜
1
珞巴族
8
瑶族
13
撒拉族
0
门巴族
0
汉族
 
(略)
塔吉克族
1
纳西族
10
注:
1. 采集的资料以正式出版物出版的文本为依据。
2.本资料为不完全统计。
3. 多民族同源神话包括一些氏族或部落同源。
 
塔塔尔族
0
怒族
11
土族
0
羌族
0
裕固族
0
普米族
2
维吾尔族
2
佤族
6
乌孜别克
0
彝族
19
锡伯族
0
藏族
3

 

  【注】凡涉及到民族板块内各民族排序问题的图标,在同一地区内民族的顺序按音序排列。
  目前共搜集到含有多民族同源母题的神话221篇,其中北方地区民族5篇,西北地区民族9篇,西南地区民族144篇,华南地区民族35篇,中东南地区民族28篇。由于这些神话时代创作背景和流传情况、采集人整理手法等方面的不同,有些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民族间的同源关系,而是部落或民族支系之间的同源,为了便于比较暂且列入其中。同时,包括一定数量的神话“异文”,这些异文从形式和内容上看似大同小异,但对于我们进一步分析民族神话的流传和变迁却非常重要,因此也计入其中。
 
  三、多民族同源神话母题各地区情况分析
  从上文的统计数字以及具体神话文本的叙事内容可以看出,多民族同源神话母题流传地区较广,但各民族的具体情况有较大区别,表现出一些明显特点。
  (一)多民族同源神话母题在各地区分布不平衡
  多民族同源的神话在各个区域的流传情况不尽相同。其中,北方地区7个民族共有同源神话5篇,占全部搜集神话数量的2.2%,其中有4个民族没有搜集到多民族同源神话。西北地区14个民族共有9篇,占全部搜集神话数量的4.0%,有9个民族没有搜集到多民族同源神话。西南地区21个民族共有144篇,占全部搜集神话数量的65.1%,有2个民族没有搜集到多民族同源神话。华南地区9个民族共有35篇,占全部搜集神话数量的15.8%,有3个民族没有搜集到多民族同源神话。中东南地区4个民族共有28篇,占全部搜集神话数量的12.6%,有1个民族没有搜集到多民族同源神话。结果显示,南方地区特别是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多民族同源神话数量占有相当高的比例,北方地区特别是西北地区相对较少。
  (二)多民族同源神话多有较为典型的叙事结构
  221篇多民族同源神话中,洪水后人类再生为背景的神话有137篇,占搜集神话总数的61.9%。这类洪水后人类再生神话中,有兄妹婚再生人类母题的神话有84篇,占总数的61.7%。在叙事结构上,一个典型特征就是在表述多民族同源时,把洪水母题和兄妹婚母题结合起来。如独龙族在不同地区或不同时期共搜集到9篇叙述多民族同源神话,都属于洪水人类再生神话,都包含兄妹婚母题,结局都是兄妹婚生9男9女,繁衍出9个不同民族。彝族19篇多民族同源关系的神话中,17篇属于包含兄妹婚母题的洪水人类再生神话,只有2篇属于其它类型。土家族6篇叙述民族同源关系的神话中,全部为洪水后人类再生神话,只有1篇没有明确指出结婚的双方是兄妹。
  从同源的各民族主客体关系分析叙事结构分析,也有两个特点。一是少数民族关于多民族同源神话结论中,多与汉族发生联系,这类作品共计138篇,占神话总数的62.4%。二是发生同源关系的一般是周边民族,如西南地区民族的神话中很难找到与北方民族发生同源关系,而北方地区民族的多民族同源神话也很少涉及到南方民族。此外,叙事过程中一个民族的神话也会出现诸多异文或变体,产生“同源多流”、“多源同流”、“相邻互通”、“地域差异”等情况。
  (三)以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为例解读多民族同源现象
  人类再生神话是以叙述人类第二次产生为主体的神话,也是塑造多民族同源关系的一个最为常见的语境。神话中要拟构出多民族同源的理想性结局,一般会设定一个关于“人类的毁灭”的前提。人类的毁灭可以有多种方式,诸如“天塌地陷”、“天下大火”、“瘟疫战争”等等,但从221篇神话叙事情况看,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在绝大多数民族中都占据着非常突出的位置。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在我国少数民族中数量多、分布广,特别是西南和中东南民族地区中这类神话更具有深厚的传播土壤,存在着大量的异文或变体。
  这类神话与纯粹描述洪水泛滥神话不同,它的主要目的不是讲述洪水泛滥的情况,而在于人类再度繁衍的过程,实质是人类的再造,是对现存人类的一种“再认识”。这类神话的叙事一般有灾难与再生两部分构成,其中,灾难是前提,人类再生是目的。两部分形成自然的叙事链条和较为稳定的叙事结构,相关母题在不同讲述人的表述中,一般具有较为稳定的顺序,其排列顺序大致如下:
  (1)洪水发生原因→(2)洪水预言者与预言→(3)洪水发生→(4)洪水后幸存者→(5)洪水后幸存者的婚姻→(6)生怪胎或人类→(7)怪胎或子孙繁衍出众多民族
  上面叙事结构中的核心是“(4)洪水后幸存者”和“(7)怪胎或子孙繁衍出众多民族”。其中,“洪水后幸存者”,一般是兄妹、姐弟、母子、父女、叔侄等有血缘关系的一对男女或者一个单独的男子或女子,前者中的“一对男女”一般通过血缘婚繁衍人类,而后者中的“一个单独的男子或女子”一般是男子与天女结婚,女子则通过感生繁育后代。他们都会成为多个民族的共同祖先。
  这类洪水型人类再生多个民族的神话在叙述的时空方面已形成带有普遍性的模式,一般包括了时间→起因→发生→发展→结局,其中“发生”、“发展”是故事主体,也是洪水叙事和人类再生叙事的核心。这类神话可以分解为若干情节或细节,每一个情节或细节在不同神话中又可以节外生枝或变异,但叙述过程已摆脱了单纯洪水神话和族源神话的一元发生论模式。从目前见到的神话看,有的神话并不一定包括上述全部叙事元素,甚至出现叙事元素的增减或变化,但所涉及到的若干元素的顺序却大致相同,这种较为稳定的结构,已潜移默化在人们的记忆中,人们在接受这类神话时虽然常常遇到一些母题的缺失,一般会不自觉地填充进去,或者能够意识到这个故事省略了什么,由此而保持了故事的完整性和主题的明确性。从笔者对广西三江、贵州黎平的侗族,广西田阳县、平果县壮族,云南开远市、宁蒗县彝族,云南澜沧县、西盟县佤族和拉祜族等田野调查问卷的结果看,凡是能够讲述洪水后兄妹婚或其他血缘婚再传多种民族的歌手、祭师等,都知道这个神话带有神圣的意味和作用,目的是不仅仅是为了表达对祖先的崇敬,还考虑到周围多民族关系的认可。
  以目前整理出版的神话文本,流传于云南镇沅县的拉祜族苦聪人神话《蜂桶、葫芦传人种》【4】(P181)为例,我们可以把该神话按照上面的情节构成划分出如下几个片段:
  (1)洪水发生原因。很久以前,哀牢山上有一对苦聪老人,因病相继死去了,留下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心肠狠毒,好吃懒做,老三却天天上山砍树挖地,很勤劳。
  (2)洪水的预言。一年冬天,老三上山去砍火地种包谷,结果头天砍倒的树木,第二天又复原。老三回家告诉两个哥哥。三兄弟认为有妖魔作怪,就在山林的四周支起扣子,捉到一只大青猴。大青猴(化作阿爸)告诉三兄弟说,天灾就要降临人间,让老大去造一个铜蜂桶,老二造一个铁蜂桶,老三做一个木蜂桶。天灾时分别钻进各人造的蜂桶里。
  (3)洪水发生的情形。三弟兄的蜂桶造好的第九天,洪水就漫天,整个世界一片汪洋,三兄弟就照着阿爸所说,各自钻进自己的蜂桶里。
  (4)洪水后幸存者。洪水中,老大、老二的铜桶、铁蜂桶落下了水底,只有老三通过麻栗树大蜂桶幸存。老三无依无靠,扛着木蜂桶走到一架大山里去谋生。
  (5)洪水遗民的婚姻。洪水的幸存者老三在阿爸灵魂的指点下,与一位仙女配成了夫妻。
  (6)生怪胎或人类。仙女怀孕生下一个葫芦,老三用大刀砍开了葫芦,葫芦中出现像手指头一样粗一样长的儿女,一个跟一个地从葫芦里跳出来了。这些儿女一吸到气就长,一见到风就能跑能跳,布满了山坡。
  (7)怪胎或子孙繁衍出众多民族。老三到山里砍来了两根藤棍,仙女和他一人一根,放到火塘里烧烫后,就一阵阵地打在儿女们的屁股上。儿女们被藤棍烫着屁股,都痛得“啊啦啦”、“啊勒勒”地叫着,跑出了家门。后来,“啊啦啦”叫的儿女跑到山脚,变成了汉族、傣族。“阿勒勒”叫的儿女跑上了山头,变成了彝族、锅搓[i],从此人间就分出了各种民族。
  苦聪人是拉祜族的一个支系。拉祜族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主要分布在澜沧江流域的普洱、临沧以及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等,拉祜族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狩猎民族,大多数人通汉语和傣语。神话中把多民族同源放在这个独特的民族文化背景之下,神话中没有采用较为普遍的洪水后幸存者是一对兄妹的母题,而是把幸存者说成是兄弟三人最小的一个,这与周边其他民族诸如傣族、彝族等民族的说法具有相似性,让这个幸存的男子与天女(圣女)结为夫妻,体现出人神相通的神话思维,更增强了多民族同源现象的神圣意味。在神话的结尾涉及到四个民族的同出一源。这种情况反映出两方面原因,一是神话中所叙述的“‘啊啦啦’叫的儿女跑到山脚,变成了汉族、傣族”主要是源于拉祜族与这两个民族语言之间的密切关系;二是“‘阿勒勒’叫的儿跑上了山头,变成了彝族、锅搓”,反映的是历史上拉祜族与彝族之间的密切族源关系。
 
  四、多民族同源神话母题的相互印证
  各民族神话所表现的同源母题类型众多,内容多样,但其中大多数民族关于同源母题的表述并非毫无联系,而是反映出许多民族间的相互认同,体现出“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民族观念。这些同源母题在各民族的互见或并现,成为构建和谐民族关系的重要文化支撑。
  从多民族同源神话的具体表述看,每个民族的神话一般会将本民族作为叙事的主体,在解释与其他民族的关系时具有明显的本民族特色,但如果把一定数量的神话进行综合比照,我们就会发现民族间的认可或共识具有历史的或现实的客观基础。例如,阿昌族神话涉及到傈僳族与傣族同源共祖,其中流传于云南梁河县的《金色的葫芦籽》【3】(P18)中说,天公遮帕麻与地母遮米麻通过滚石磨成婚,怀孕9年生葫芦籽,葫芦籽种下之后9年结出小葫芦,小葫芦9年成熟,打开葫芦后跑出许多孩子,他们分居到不同地方后,形成了傣族、汉族、景颇族、傈僳族等。搜集到的流传于该县的另一则神话《九种蛮夷本是一家人》【6】(P183~184)也说,开天辟地时,遮帕麻与遮咪麻兄妹通过滚磨验证后成婚,生一个葫芦籽,种出的葫芦里跑出许多人,成了后来的百家姓,变成傣、汉、景颇、傈僳、阿昌、德昂等九种蛮夷。这个涉及到阿昌族的多民族同源神话同样也会出现在其他民族神话中,如流传于云南德宏州的德昂族神话《人类的起源》【7】(P105~106)中说,暴风雨劈开的葫芦中出现动植物和汉、傣、回、傈僳、景颇、阿昌、白等族祖先。这类情况充分表明,多民族同源神话并不是简单的单一功利性的创作,而是多民族间的文化互动和相互认同,蕴含着深厚的民族文化亲和力。虽然不同神话所描述的同源的民族不一定完全一致,但其中相同的部分毋庸置疑地印证了特定民族间的密切文化关系。
  在多民族同源神话中有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就是叙事中常常出现本民族与“汉族”同源的母题。据对目前搜集到的221篇神话的大致统计,包含这个母题的神话为118篇,占总神话数量的53.3%。各民族在叙述与汉族的关系时有各有特色。下面选择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些篇目,做一些简单比较。
  (1)北方与西北地区民族。蒙古族神话《天神造人》【8】说,天神捏土造泥人,忘了捏女人,把7只母绵羊投给北方的7个人,把很多母鸡投到了南方,分别作了他们的妻子,汉人多是从鸡生的,蒙古人少是从绵羊生的。塔吉克族神话《汉日天种》【9】(P747~748)说,西域波斯国王就派两名大臣到中国求亲,西行中公主身孕生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后来做了朅盘陀国第一代国王,认为祖先之出,母则汉土之人,父乃日天之种,故自称汉日天种。
  (2)西南地区民族。阿昌族神话《葫芦生人》【10】(P90)说,葫芦里出来9种蛮夷,老大为景颇族和阿昌族,老二汉族,老三傣族。布朗族神话【11】(P176)说,大火和大水之后,有两兄妹交和,怀孕7年,生出一个葫芦。从葫芦里出来了汉族、傣族、佤族、布朗族等。德昂族神话《葫芦与人》【12】(P94)说,“天王”种在海边的葫芦种,结出葫芦,劈开后出现103人,有男有女有动物,成为汉、傣、回、傈僳、景颇、阿昌、白族等民族的祖先。仡佬族神话《阿仰兄妹制人烟》【13】说,洪水后,阿仰与妹妹结婚生了9个儿子,发展成为苗、汉、彝、仡佬、布依、侬家、蔡家等。哈尼族神话《人和万物是怎样产生的》【14】说,从天而降一个葫芦,内中出来了女始祖阿戛拉优,她养了许许多多孩子,其中第一个是佤族,第二个是傣族,第三个是爱尼,最后一个是汉族。基诺族神话《神秘的茶山》【15】(P509~510)说,女神阿嫫晓白用身上搓下的泥捏成人。洪水后兄妹种出葫芦,葫芦里出来布朗、基诺、傣、汉、哈尼五弟兄。怒族神话《鹿马登怒族创世传说》【16】(P8~11)说,洪水后,勒阐和齿阐兄妹占卜成婚,生下皇帝、汉、苗、独龙、景颇、怒族的祖先。佤族神话《司岗里》【17】(P96~104)说,地球上诞生的第一人造的人放在石洞中,后来小米雀啄开石洞,石洞中出来的许多民族,佤族为老大,拉祜、傣、汉族分别是老二、老三、老四。
  (3)华南地区民族。布依族神话《迪进迪颖造人烟》【18】说,洪水后,迪进、迪颖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生下肉团砍成一百多块,分别成为布依、汉、苗等族。
  侗族神话《捉雷公引起的故事》【19】(P684~690)说,洪水后,姜良、姜妹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孕生一个肉团,剁碎的肉团变成人,繁衍出汉、苗、侗和瑶族。黎族神话《螃蟹精》【20】(P7~10)说,洪水后,两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怀孕10个月生的肉团砍碎后出现了黎、苗和汉族。土家族神话【21】(P53~54)说,洪水后,躲葫芦中的“补所”与“雍尼”结为夫妻,将生下的肉坨坨剪碎,拌黄土撒出去的成了土家;拌沙子洒出去的成了客家(汉族);拌树苗洒出去,成了苗家。壮族神话《姆洛甲叫崽女分家》【22】(P5~9)说,女始祖姆洛甲生12对兄妹,后来分别发展成为壮人、猎人、汉人、傣、渔人、苗人,种甘蔗的汉人,布农人(壮)、侗人和瑶人等。
  (4)中东南地区民族。高山族神话《高山族和汉族的来历》【23】(P355)说,万能的神创造出一批人,洪水时只有一个男子幸运逃生,有一位大神用这个男人的皮肉造出赛夏人祖先,用肠子造出台湾汉人祖先。苗族神话《召亚兄妹》【24】(P175)说,洪水后,兄妹难题考验占卜结婚,生出苗、汉和彝族的祖先。瑶族神话《密洛陀》【25】(P22~24)说,始祖密洛陀用蜜蜂等造人放在柜中后,逐渐变成了圣人、壮人、汉人和瑶人。
  通过上面一些典型的多民族同源表述方法,我们发现,在塑造多民族同源关系时可以有多种形式,诸如造人时造出多个民族、血缘婚生多个民族、从同一个地方化生多个民族等。其中,单从婚姻的角度而论,又有人与不同的动物婚生不同民族、始祖与天女婚生不同民族、始祖感生(特殊的圣女婚)不同民族、兄妹血缘婚生不同民族等多种情况。无论选择什么角度,本质都是服务于多民族的同源关系。考古发现也证明,边疆许多民族都是在当地起源、形成,在其发展过程中越来越紧密地与汉族地区发生关系,如早在夏、商、周已与“四夷”各民族发生多层次联系,春秋、战国进一步形成了华夏居中称为“中国”,夷、蛮、戎、狄配合东、南、西、北“五方之民”构成“四海”之内统一的“天下”。【26】在中华民族历史进程中,由于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的密切交往与相互影响,在许多民族神话中叙述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同源关系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王宪昭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i]《新唐书》记载有“锅挫蛮”的称谓,即古代氏羌部落的后裔苦聪人。清代前后,又称苦聪人为“郭搓”(锅搓),“古宗”等。苦聪人现在归属为拉祜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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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n Distribution and Features of Cognate Myths in China
  Wang Xianzhao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China 100732)
  Abstract: China is an ancient nation and a great deal of mythology has been created, of which cognate myths among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are an important carrier of national culture. Through statistic analysis for 221 pieces of multi-ethnic cognate myths, this paper reveals the distribution and the corresponding features of them.
  Key words: multi-ethnic groups; cognate myths; distribution; features
原载《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7月第41卷第4期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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