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多民族兄妹婚神话母题探析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0-12-06 作者：王宪昭
标题：中国多民族兄妹婚神话母题探析[①]
【内容摘要】兄妹婚神话是人类起源神话的典型类型之一。这个母题在我国各民族中分布广泛，具有复杂的叙事母题链，形成了相应的叙事结构，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兄妹婚神话母题不仅再现了人类早期的婚姻关系、道德理念，而且对人类的日常活动或生活习俗也有一定的解释功能。
【关键词】神话 民族 兄妹婚 母题
兄妹婚神话母题一般只是与表现婚姻和人类起源主题的神话有关。目前人们一般习惯于把含有兄妹婚母题的神话称为“兄妹婚神话”，实际上所说的兄妹婚神话并不全是以表现兄妹结婚为主题的神话，只是包含了兄妹结婚的情节母题。兄妹婚神话母题在各民族神话中相当普遍，这个母题在斯蒂·汤普森的AT分类中代码为T415。这也是一个世界性的母题，具有丰富的叙事关联和文化内涵。
一、兄妹婚神话母题类型与分布
兄妹婚神话母题一般设置在人类起源神话之中，兄妹结婚的目的在于繁衍人类。由于民间神话创作和传承对这一母题的普遍认可和接受，使之形成了丰富的类型和广泛分布。
（一）兄妹婚神话的主要类型
在人类起源神话产生和发展过程中，产生了关于人类的许多推测。根据人类产生的形态可以分为自然产生人类、造人类、孕生人类、化生人类、变形产生人类、婚姻生人类、感生人类、再生人类等若干类型。从神话数量与流传地域上看，婚配生人类的神话可以作为人类起源神话的主体，它也包含诸多类型，诸如神与神的婚配生人类、人与神的婚配生人类、人与人的婚配生人类、人与动植物婚配生人类、无生命物婚配生人类等等。兄妹婚母题属于婚姻生人类神话类型中的人与人婚配生人。一般而论，经过婚姻而孕育人类的说法出现较晚，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产生了婚姻形式，并且人们对男女交配的道理已有较为清楚的认识情况下产生的。关于人与人的婚配生人类神话母题又可以分为血缘婚和非血缘婚两大类型，其中血缘婚包括母子婚、父女婚、叔侄婚、兄妹婚、姐弟婚、旁系亲属婚等。兄妹婚婚配生人只是人与人同辈血缘婚配生人中的一个典型母题。有一定数量的神话在表现同辈血缘婚时有时以姐弟婚母题形式出现，这可以作为兄妹婚的一种特殊形式。当然，从内容和形式的不同视角，兄妹婚又可以分为若干类型。在此，从兄妹婚配的背景分析，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1.一般背景下兄妹自然结婚。随着人类自我认识的不断提高，人们在创作神话时逐渐认识到造人、人与动物结婚等出生人类的不合理时，开始从婚姻的角度表现人类的产生，有些神话在叙事中直接拟构出一种兄妹结婚的母题。如流传于河南桐柏一带的汉族神话《盘古开天》说，盘古兄妹结婚后生8个儿子，不到百年皆死，后来兄妹二人就用泥土捏人。苗族神话说，兄妹结婚，生一树，树又生桃、杨树，桃、杨分9种，互为夫妇，遂生花苗、青苗、黑苗、红苗、白苗等。 [1](P386～387)拉祜族神话说，创世的两兄妹学着猴子钻木取火，学着蜘蛛结网纺纱，把火种保留下来煮饭和烧肉，结婚生育了讲不同语言的子女，形成拉祜、佤、哈尼、傣、彝、布朗、汉等民族的祖先。[2](P49) 赫哲族神话《姐弟俩》中则直接把繁衍后代的事情通过姐弟俩结婚来完成。
2.人类再生背景下的兄妹婚。所谓人类再生型神话，就是以叙述人类第二次产生为主体的神话。这类神话的基本叙事环节是，原来世界上已经存在人类，一场世界性的灾难，使这些人类濒临灭亡。在这种背景下一般通过婚姻的方式使人类得以重新繁衍。人类再生的情况非常复杂，包括洪水型人类再生、天塌地陷型人类再生、干旱天（山）火型人类再生、瘟疫型人类再生等等。
从目前我们见到的各类人类再生型神话叙事内容看，约80％属于洪水型人类再生，这些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中，大都把兄妹婚作为核心母题，这类兄妹婚可以称作“洪水型兄妹婚神话”。如青海一带回族神话《伏羲女娲成婚》说，洪水后，逃生的兄妹成婚。撒拉族神话《洪水破天》说，洪水后，圣人奴海夫妇养的4对儿女婚配成4对夫妻。白族神话《吃龙王·造天地•分节气》说，龙王发水后，玉配兄妹成婚。独龙族神话《半边刀壳》说，洪水后，白发老人劝一对不知姓名的兄妹结为夫妻。布依族神话《洪水潮天》说，洪水后，布杰的一对儿女伏哥、羲妹兄妹结婚。在这种类型叙事中往往会出现兄妹的名字，如苗族的相两和相芒兄妹，瑶族和羌族的伏羲兄妹、伏羲女娲兄妹，哈尼族的莫佐佐龙和莫佐佐梭兄妹，拉祜族则有扎底和娜底兄妹，景颇族的昌彪和昌娜兄妹，纳西族则有董和色兄妹，侗族张良兄妹、姜良和姜妹兄妹、丈良和丈美兄妹，布依族伏哥和羲妹兄妹，彝族的阿卜独姆兄妹、娥玛姊弟，怒族的腊普和亚妮兄妹、勒阐和齿阐兄妹，佤族的达赛和牙远兄妹等等。与之相类的还有大量包含姐弟婚母题的神话，如流传于黑龙江青冈县劳动乡的汉族神话《高祖公高祖婆》说，洪水后，姓高的姐弟成婚。满族神话《人的来历》说，洪水后，姐弟结婚繁衍人类。景颇族神话《人类始祖》说，洪水后，姐弟成亲，繁衍人类。羌族神话《造人类》说，洪水后，姐弟婚繁衍人类。藏族神话《洪水泛滥，姐弟成亲》说，洪水后，姐弟结婚，繁衍人类。但洪水型姐弟婚神话出现姐弟名字的情况较为罕见。
3.其他背景下的兄妹结婚。这种类型所设置的兄妹婚发生的背景一般属于特殊人物的安排或个体性特殊原因背景下的兄妹婚。如仡佬族神话《阿力和达勒》说，玉皇让织女把接到天上的仡佬族8个小孩中老七阿力和老八女孩达勒送回到人间，让他们兄妹结婚生下一对胖娃娃，于是仡佬族一代代地传了下来。高山族泰雅人神话某氏族有位美女，因为舍不得家人而与兄长结婚。 [3] 等等。
当然，关于兄妹婚的神话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是相当复杂的，由于神话传承或翻译的原因，会出现叙事母题细节或链接的变化或缺失，有明显的地域性、民族性和语系语族的差异性。
（二）兄妹婚神话母题的分布
目前共搜集到含兄妹婚母题的神话455篇，其中北方地区民族7篇，西北地区民族9篇，西南地区民族163篇，华南地区民族90篇，5中东南地区民族101篇，汉族85篇。见表2-1。
表2-1
中国各民族神话兄妹婚母题分布情况抽样统计表
| 地区 | 族名 | 数量 | | 地区 | 族名 | 数量 | | 地区 | 族名 | 数量 |
| 北方地区 | 朝鲜族 | 2 | 西 南 地 区 | 阿昌族 | 2 | 华 南 地 区 | 布依族 | 15 | ||
| 达斡尔族 | 0 | 白族 | 21 | 侗族 | 19 | |||||
| 鄂伦春族 | 2 | 布朗族 | 8 | 京族 | 1 | |||||
| 鄂温克族 | 1 | 傣族 | 4 | 黎族 | 14 | |||||
| 赫哲族 | 0 | 德昂族 | 1 | 毛南族 | 11 | |||||
| 满族 | 2 | 独龙族 | 14 | 仫佬族 | 6 | |||||
| 蒙古族 | 0 | 仡佬族 | 15 | 水族 | 8 | |||||
| 西 北 地 区 | 保安族 | 0 | 哈尼族 | 17 | 土家族 | 6 | ||||
| 东乡族 | 0 | 基诺族 | 7 | 壮族 | 10 | |||||
| 俄罗斯族 | 0 | 景颇族 | 1 | 中 东 南 地 区 | 高山族 | 33 | ||||
| 哈萨克族 | 1 | 拉祜族 | 11 | 苗族 | 39 | |||||
| 回族 | 1 | 傈僳族 | 13 | 畲族 | 6 | |||||
| 柯尔克孜 | 0 | 珞巴族 | 2 | 瑶族 | 23 | |||||
| 撒拉族 | 4 | 门巴族 | 0 | | 汉族 | 85 | ||||
| 塔吉克族 | 0 | 纳西族 | 3 | 备 注 1.兄妹婚神话母题的神话数量包含神话异文。 2.本表以笔者目前搜集的资料为抽查样本，并非完全统计。 | ||||||
| 塔塔尔族 | 0 | 怒族 | 15 | |||||||
| 土族 | 3 | 羌族 | 2 | |||||||
| 裕固族 | 0 | 普米族 | 2 | |||||||
| 维吾尔族 | 0 | 佤族 | 2 | |||||||
| 乌孜别克 | 0 | 彝族 | 19 | |||||||
| 锡伯族 | 0 | 藏族 | 4 | |||||||
从兄妹婚母题数据统计看，兄妹（姐弟）婚母题的分布极为广泛，我国大多数地区都有流传。如甘肃省关于伏羲女娲兄妹结婚的母题分布在东部的平凉、泾川、张家川、天水、徽县、西和、静宁等市县。[②]山东省关于高儿公、高儿婆兄妹婚母题的流传，北部有商河，东部有龙口、招远、牟平、莱阳、崂山、诸城、潍坊；中部有青州、邹平、济南、泰安、东平；东南部有沂水、郯城；南部有枣庄、微山、滕州；西南部有曹县、成武、鄄城、梁山等。[③]黑龙江省一般称高祖公与高祖婆结婚，该母题的分布情况是，北部有加格达奇、黑河、北安；东部有饶河、虎林、密山；南部有绥芬河、牡丹江、宁安、阿城、哈尔滨、呼兰；西部有龙江、林甸；中部有通河、庆安、青冈等地。[④]可见，在叙述婚姻关系的神话中兄妹婚母题占有重要比例。
如果把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作为考察对象，目前共搜集到含兄妹婚母题的神话有200篇。其中北方地区民族7篇，西北地区民族6篇，西南地区民族72篇，华南地区民族41篇，中东南地区民族39篇，汉族35篇。见表2-2。
表2-2
各民族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兄妹婚母题分布抽样统计表
| 地区 | 族名 | 数量 | | 地区 | 族名 | 数量 | | 地区 | 族名 | 数量 |
| 北方地区 | 朝鲜族 | 2 | 西 南 地 区 | 阿昌族 | 2 | 华 南 地 区 | 布依族 | 8 | ||
| 达斡尔族 | 0 | 白族 | 4 | 侗族 | 7 | |||||
| 鄂伦春族 | 2 | 布朗族 | 3 | 京族 | 1 | |||||
| 鄂温克族 | 1 | 傣族 | 1 | 黎族 | 4 | |||||
| 赫哲族 | 0 | 德昂族 | 0 | 毛南族 | 5 | |||||
| 满族 | 2 | 独龙族 | 4 | 仫佬族 | 3 | |||||
| 蒙古族 | 0 | 仡佬族 | 8 | 水族 | 2 | |||||
| 西 北 地 区 | 保安族 | 0 | 哈尼族 | 7 | 土家族 | 6 | ||||
| 东乡族 | 0 | 基诺族 | 0 | 壮族 | 5 | |||||
| 俄罗斯族 | 0 | 景颇族 | 4 | 中 东 南 地 区 4 | 高山族 | 3 | ||||
| 哈萨克族 | 1 | 拉祜族 | 5 | 苗族 | 19 | |||||
| 回族 | 1 | 傈僳族 | 6 | 畲族 | 4 | |||||
| 柯尔克孜 | 0 | 珞巴族 | 0 | 瑶族 | 13 | |||||
| 撒拉族 | 2 | 门巴族 | 0 | | 汉族 | 35 | ||||
| 塔吉克族 | 0 | 纳西族 | 3 | 备 注 1.兄妹婚神话母题的神话数量包含神话异文。 2.本表以笔者目前搜集的资料为抽查样本，并非完全统计。 | ||||||
| 塔塔尔族 | 0 | 怒族 | 8 | |||||||
| 土族 | 2 | 羌族 | 2 | |||||||
| 裕固族 | 0 | 普米族 | 2 | |||||||
| 维吾尔族 | 0 | 佤族 | 2 | |||||||
| 乌孜别克 | 0 | 彝族 | 10 | |||||||
| 锡伯族 | 0 | 藏族 | 4 | |||||||
从上表兄妹婚母题分布情况可以看出，南方地区特别是西南地区含有兄妹婚母题的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数量众多，分布范围很广。以云南为例，自东向西大致有以下市县：东北部的彝良县、昭通市、鲁甸县、泽县；东部的富源县；东南部的广南县、富宁县、文山县；南部的元阳县、红河县、景洪市、勐海县；西南部澜沧县、双江县、沧源县；西部的梁河县、盈江县、腾冲县、永平县；西北部的福贡县；中部的景东县等地，兄妹婚神话母题几乎遍布全省的所有县市。这种情况的出现既与神话产生和生存的土壤有关，也与各民族文化背景、神话交流和传承情况有联系。
二、兄妹婚神话的叙事结构
所谓神话叙事主要指表意情节的安排和母题的链接。一般情况下，试图找出单一母题的神话是相当困难的。一则神话为了表达一个完整的主题，一般会按照人们认知习惯把不同情节与母题有机组合起来。
（一）兄妹婚母题与其他母题的组合
兄妹婚叙事中经常出现兄妹婚母题与其他母题的组合。这种情况相当复杂，按照数理分析方法，会有难以穷尽的排列组合，主要列举以下几种。
1.兄妹婚、植物生人、再次兄妹婚组合。如傈僳族神话说，洪水后，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种的南瓜中生3男，与种葫芦生出的3女互婚后，繁衍后代。 [4]（P5～8）
2.兄妹婚、无生命物生人、再次兄妹婚母题的组合。如高山族神话说，洪水后，两女一男兄妹征询太阳的意见后结婚，生的白石中生出4个孩子，这4个孩子互为兄妹婚。 [5]
3.兄妹婚、人与动物婚、再次兄妹婚母题的组合。如怒族的《腊普和亚妞》中说，洪水后，腊普和亚妞兄妹结婚，生7个子女，有的兄妹婚，有的与蛇、蜂、鱼、虎结婚。
4.兄妹婚、感生、变形母题的组合。如布依族神话说，洪水后，瓦荣、瓦媛兄妹结婚，妹妹因洗澡而孕，砍碎生育的肉团抛撒后，有的变成寨子，有的变成人，其余的变成山、树等。 [6](P752～754)
5.兄妹婚、物生人、正常婚母题的组合。如高山族神话说，洪水后，石头生出人，竹子生出人。石生的人和竹生的人各自膝生的兄妹结婚，结果生下瞎眼的孩子。竹生的人和石生的人后交换婚配，才生出健康后代。 [7]
不再赘举。兄妹婚与其他母题组合的情况非常复杂，体现出神话在流传过程中对原生形态的加工与改造，同时通过各类母题组合，也使神话的表述进一步趋于符合逻辑。
（二）洪水型兄妹婚神话叙事顺序
目前神话文本中见到的兄妹婚母题主要出现在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中，洪水型兄妹婚神话作为一个典型的神话类型，在各民族民间长期流传和积淀中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叙事结构。这些叙事元素在不同讲述人的表述中，一般具有较为稳定的顺序。其叙事元素（即兄妹婚母题细分出的次级母题）的排列顺序大致如下：
（1）洪水的发生[⑤]→（2）两兄妹逃避洪水→（3）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⑥]→（4）生怪胎→（5）用怪胎繁衍人类
洪水型兄妹婚在叙述的时空方面已形成带有普遍性的模式，其中“兄妹结婚”在叙事母题链处于核心位置。从目前见到的神话看，有的神话并不一定包括上述全部叙事元素，甚至会出现叙事元素的增减或变化，而所涉及到的若干元素的顺序却大致相同，这种较为稳定的结构，已潜移默化在人们的记忆中，人们在耳闻目睹这类神话时虽然会遇到一些叙事元素的缺失，但会不自觉地填充进去，或者会意识到这个故事省略了什么，由此而保持了故事的完整性和主题的明确性。
（三）兄妹婚母题叙事的复杂性
一个民族在不同的神话中会出现不同的兄妹婚叙事。以兄妹婚婚前的难题或结婚条件的设置为例，就存在多种情况。有的神话把结婚的原因叙述为劝说的结果，就不同的神话中关于劝说的主体而言，则有雷公相劝、父亲的灵魂相劝、神龟金龟相劝、天神相劝、太白金星相劝、观音菩萨相劝等等，说法不一，作用相似。如白族神话《天地起源》说，洪水后，兄妹尊观音旨意结婚。哈尼族神话说，洪水后，佐罗、佐白兄妹在天神的掇合下成婚。 [8]苗族神话《雷公教人传种》说，洪水后，兄妹经雷公劝说后成婚，瑶族神话的《伏羲兄妹的故事》中说，洪水后，伏羲兄妹太白仙人撮合结婚。
有的是采用占卜的形式，如毛南族神话《盘哥古妹》说，洪水后，盘和古兄妹通过问龟、问斑鸠等应验后结婚。基诺族神话说，洪水后，麻黑和麻妞兄妹问神树后成婚。 [9](P536～540)壮族神话《布伯的故事》说，洪水后，伏依兄妹通过烟占成婚。朝鲜族神话《洪水神话》说，大水后，兄妹经向天祈祷等成婚。
有的是难题考验结婚，如流传于湖北枝江的汉族神话也说，洪水后，伏羲向妹妹女娲求婚，女娲提出烧香、滚磨、相追等难题进行考验。 [10](P47～48)怒族神话《兄妹结婚》说，洪水后，兄妹射箭后难题成婚。仡佬族神话的《古歌》说，洪水后，阿伏和阿兮兄妹通过簸箕相合等考验成婚。等等。
有一定数量的神话使用了难题考验而占卜、神劝等多种方式的并用，如侗族神话《姜良姜妹》就设立了问竹、问松、问石、烟柱相绕、南山北山两股流水汇合、问棕树、问乌龟、滚石磨等8种形式；苗族神话《洪水漫天下》有天神列老列格米·爷觉朗努相劝、格知鸟相劝、两山滚磨、隔山穿针、隔河洗澡等5种形式；壮族神话《伏依姐弟》有金龟劝、竹子劝，启明星劝、烧火两股烟相合等4种形式。
叙事的复杂性不仅表现在不同民族间叙事细节的不同，即使同一个民族的兄妹婚结婚的主体也会产生表述上的变异。以布依族为例，如讲述同样的洪水型兄妹婚母题，在整理出的不同的版本中的兄妹名称和主要情节上有很大差异，粗略统计出如下情况：
（1）洪水后，伏羲姐妹与玉皇派来的哥哥结婚，繁衍后代。[11](P49)
（2）洪水后，伏哥和羲妹结婚。[12](P321～323)
（3）洪水后，赛胡、细妹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13](P44)
（4）洪水后，天瑞、天婉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14](P28)
（5）洪水后，迪进、迪颖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15]
（6）洪水后，芭龙、德龙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16](P695～701)
（7）洪水后，瓦荣、瓦媛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17](P752～754)
（8）洪水退去之后，世界上出现两兄妹，于是兄妹成婚。[18]
（9）洪水后，苏哥和细妹经雷公劝成婚。[19](P46～48)
造成上述情况的原因是复杂的，既有地域方面的原因，也有神话流传方面的原因，还有采集者、整理者个人语言把握等方面的原因。从目前存在的现有神话资料的实际情况看，要试图完全统一或规范起来，既不符合神话生存的实际，也不符合文学发展规律。
三、兄妹婚神话母题的文化内涵
神话中的兄妹婚母题是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特殊历史阶段的产物，也是人类社会自身的反映。兄妹婚中的“兄妹”包括姐弟婚中的“姐弟” 就像一个特殊的文化符号，隐含着人类对历史的文化记忆。
（一）兄妹婚母题反映的婚姻关系与文化含义
神话中的兄妹（姐弟）婚母题，在表现形式上看似乎属于狭义的兄妹（姐弟）之间的婚配，是特殊背景下具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两个人的必然结婚，但事实上反映的社会内容则带有广义兄妹（姐弟）的印记。众所周之，人类最初阶段盛行杂乱性交式的群婚制，后来才逐步发展为第一个阶段上的婚姻形态——血缘婚制，即兄妹婚。这一阶段的婚姻集团是按照辈数来划分的，即家庭范围内所有的祖父和祖母，都互为夫妻；他们的子女，即父亲和母亲辈，也互为夫妻；同样，后者的子女，又构成第三个共同的夫妻圈子。“这样，这一家庭形式中，仅仅排除了祖先和子孙之间，双亲和子女之间互为夫妻的权利和义务。同胞兄弟姊妹、从(表)兄弟姊妹、再从(表)兄弟姊妹和血缘再远一些的从(表)兄弟姊妹，都互为兄弟姊妹，正因为如此，也一概互为夫妻。” [20](P32)在出现现代意义上的稳定的个体婚制之前，显然存在一个男子与几个女子发生性的关系或者一个女子与几个男子发生性的关系的婚姻状态。当然这种婚姻的主体之间的血缘关系已不明显，但仍可以在神话中有所保留，正如马克思以对希腊的历史和现存神话考察之后提出的“特别是一夫一妻制产生后，已经历时久远，而过去的现实又反映在荒诞的神话形式中。” [21](P173)神话中具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不一定就是现实中的兄妹。如柯尔克孜族的氏族外婚制规定，同一氏族一般不通婚，习惯上直系7代和旁系5代亲属之间不得通婚，与其他氏族、部落或民族的孩子同吃同一母乳长大的男女，也不得通婚。他们认为吃同一母乳的两个孩子就是亲兄弟姐妹。[22]由此可见，虽然有的神话所反映的可能是人类更早时期的真正意义上的兄妹婚，即马克思曾说的“在原始时代，姊妹曾经是妻子，而这是合乎道德的。” [23](P33)但在大多数神话中出现的兄妹婚母题的“兄妹”除了明确说明是一对兄妹结婚的情况外，还有一定数量的神话描写了这对兄妹生出的众多子女实行兄妹婚的情形，这一定程度上更表明神话中的“兄妹婚”可能是广义概念上的兄妹，并非一定指具有同胞血缘关系。
神话中的兄妹婚母题在现实生活中也能找到注脚。如云南宁蒗县永宁纳西族地区，1962年还普遍实行着初期的对偶婚阶段的母系制阿夏婚姻。1988年调查时，已产生了少量专偶制婚姻家庭，直到1993年，泸沽湖畔落水村的纳西族婚姻，阿夏婚姻仍占全村婚姻总数的93.75%。 [24]另则对云南木里县俄亚乡的纳西族婚姻的调查发现，1988年调查时已过渡到以一夫一妻制婚姻为主的父系制婚姻家庭，但同时还保留有一妻多夫、一夫多妻、共妻共夫，以及与永宁阿夏婚姻近似的叫“安达”的伙婚制婚姻。该乡俄亚大村有138户，共1071人，其中一夫一妻制婚姻有111对，占总对数的64.9%，兄弟或非兄弟共妻的一妻多夫制婚姻有50对，占总对数的29.2%。姐妹或非姐妹共夫的一夫多妻制婚姻有6对，占总对数的3.5%。几兄弟共几姐妹为妻的共夫共妻制婚姻有4对，占总对数的2.4%。这种情况说明生活在俄亚乡的纳西族青壮年男女，很多人都在过着群婚制的伙婚生活。 [25]
根据这种现实对照兄妹婚神话母题时，我们会发现有些地区在使用的亲属关系术语方面表述非常模糊。早期人类不像我们今天区分父亲和叔伯、兄弟和表兄弟、堂兄弟那样来区分直系亲属和旁系亲属，他们所使用的这个“兄妹”，从字面上来讲的是某个群体（亲属或同乡等）中的人，这一术语并没有将直系亲属和旁生活经验亲属区别开来。如澳大利亚东部的某些部落则用另一种极端的亲属分类制度来划分所谓的亲属关系，他们称那些与自己同辈的人为哥哥姐姐，并承认和他们的亲属关系。在这些部落内，不存在诸如表兄妹和堂兄妹这样一些范畴，所有和自己同辈的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和姐妹。 [26](P32)了解这一情况对我们深入研究神话中兄妹婚母题的真正文化内涵具有重要意义。
（二）兄妹婚母题反映的道德观
从神话的叙事与表述的情形来看，兄妹结婚都是有条件的，很少表现出对兄妹结婚形式的伦理认可。如高山族神话《石生泰雅人始祖》说，美女嫁兄长引发洪水，把犯禁的兄妹投入海中淹死后，洪水方退。佤族的《司岗里》中说，达赛和牙远兄妹婚，因兄妹婚有违常理，天神莫伟就把达赛赶到天上，从此同姓不婚。湘西苗族神话说，妹向兄求婚，兄不应许，认为兄妹婚配，有违人伦。 [27](P8)满族神话说，洪水后，姐姐主动向弟弟求婚，弟弟提出穿针引线、滚磨等难题，逃避婚姻。 [28](P257～259)显然神话中兄妹结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肯定这种婚姻的合理性，而是从人类再生的需要而借用了人类婚姻历史上曾经存在的兄妹结婚这种形式。特别是洪水型兄妹婚神话，一般都表现出血亲婚的必要性和矛盾性，如果不婚配，人类将会灭绝；但又意识到这种行为违背天伦，不合人性，于是出现了占卜、婚前难题以及天神相劝、灵魂相劝、动植物相劝等其它一些验证婚姻合理性的方式。之所以产生这些说法，一方面是因为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后婚姻形态发展了根本变化，人们发现了血亲婚的不合理性；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人类道德标准的变化，试图通过神灵、征兆等虚幻的形式修正原来神话传统中的“不合理”内容。
通过神话兄妹婚母题的叙事还会引发相关的社会文化思考。如兄妹婚孕生的婴儿一般以怪胎的形式出现，表达出对兄妹结婚道德层面上的否定性反思。由于兄妹结婚的不合伦理而生非正常人的结果占据了所有神话中极高的比例，而且产生的怪胎名目繁多。如高山族神话《兄妹婚繁衍排湾人》说，兄妹结婚生的女皆有残疾；布朗族神话《兄妹成婚衍人类》说，兄妹婚生无头无脚、无五官的怪物。毛南族神话《红筵开坛》说，盘古兄妹婚配生下一胎鬼怪人。珞巴族神话《人的诞生》说，兄妹结婚生拳头大小的小人；景颇族神话《人种流传》说，姐弟成婚生肉球；拉祜族神话《传人种》说，兄妹结婚生肉坨坨；藏族神话《姐弟结婚》说，姐弟结婚生怪怪的肠子；傈僳族神话《畲祖、麦祖的由来》说，兄妹成婚生下两个血胞；高山族神话说，男女二神生的兄妹结婚生下蛇、蜥蜴、青蛙、乌龟之类的动物；哈尼族神话《洪水滔天》说，兄妹结婚生葫芦；苗族神话《八寨黑苗的传说》说，姐弟成婚生瓜类怪物；瑶族神话《日月成婚》说，兄妹结婚生冬瓜；土家族神话《孙猴子上天》说，兄妹成亲生一串葡萄；白族神话《开天辟地》说，兄妹成婚生狗皮口袋；水族神话《旭济开天地造人烟》说，兄妹成婚生像磨的石子；怒族神话《兄妹结婚》说，兄妹成婚生第一胎是缎子，第二胎是布匹，第三胎是包头；壮族神话说，兄妹结婚生铜鼓,等等。生怪胎之后，必须通过进一步处理，才能形成正常的人类。为什么兄妹婚神话大多有砍碎“怪胎”的情节，而不是婚配后直接生产出人类？当然，这其中既有神话创作规律的因素，也隐藏着诸多文化含义和象征意味。我们在此不做进一步探究，只分析一下“怪胎”现象就会发现神话对古代血缘婚姻的反思。
神话源于生活。由于血缘婚属于近亲结婚，往会造成对后代体质和繁育的不良影响，这种情况在生物学中已得出明确结论。“由于近亲个体携有相同等位基因的机会高于远亲个体，因此近亲婚姻的子女在不同等位基因上为纯合的机会较其他婚姻所生子女为多见”，因而常常给后代带来各种先天性疾病。 [29]（P269～307）如有则专项调查，新疆哈萨克牧区一村庄，在近亲婚配所生的15名子女中，智力受影响的有5人，占33％；体弱多病者2人，占13％；患各类遗传病者3人，占20％。 [30]植物学研究也证明，近亲的植物花粉传缘，会导致植物的蜕化。农业上反映非常突出。如果稻谷和麦子年年用自己的母本留种，优良的品种三年之间也就退化成一般的种子了。所以推广杂交留种，以保证良种不退化而连年增产。动物繁殖也如此。现代医学实验的结果说，因为亲戚关系越近，遗传的物质也越相似，堂兄妹表兄妹之间，有八分之一物质相近。他们生下的子女，不但智力受到损害，而且得到先天性聋哑、白痴、畸形等各种遗传病症。古人大概也逐步明白了这一点，《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说：“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国语·晋语》说：“娶妻避其同”，所以，在许多人类再生神话中的兄妹结婚之后安排生下怪胎，并进行进一步处理，已显示出人们对这一问题的重视。这也可以说是神话中通过兄妹婚与生怪胎母题的表述，对人类繁衍做出的贡献。
（三）兄妹婚母题的其他文化解释功能
因为兄妹婚母题在神话中的设置处于一个特定的文化背景之中，除了表现人类产生或人类繁衍的主题之外，会关联到人类其他生产生活，兄妹婚母题也会对其他社会现象作出相应的文化解释。
有的神话通过兄妹婚解释氏族、部落或民族起源中的同源共祖现象。多民族同源神话属于神话中民族起源神话，是人类起源神话中一种常见的类型，从神话定位上应该是主要讲述民族[⑦]的来历及其民族始祖的出生。如哈尼族神话《兄妹传人》说，洪水后，17岁的者比与15岁的帕玛兄妹成亲后生葫芦，打开葫芦生出几十对男女，给他们取了野猪、老熊、虎、竹等姓氏，成了一些氏族的祖先。布朗族神话《兄妹成婚》说，洪水后，兄妹婚生下4个儿子，是彝、哈尼、傣、布朗族的祖先。独龙族神话说，洪水后，两兄妹结婚生9男9女，大哥和大妹成汉族，二哥和二妹成怒族，三哥和三妹独龙族，四哥和四妹阿铺族，五哥和五妹高拉族，六哥和六妹等成其它民族。 [31]（P74～78）因为关于族源的神话一般属于“神圣叙事”，是一个族体的历史或社会规则的立法，具有一定的宗法功能，所以这类神话母题在增强本民族凝聚力，促进本民族与周边民族的交往与团结方面会产生积极影响。
有的神话通过兄妹婚解释姓氏的来历。“姓”、“氏”与“族”等概念蕴含中国上古时代社会奥秘最多的概念之一，有研究者将 “姓族”、“氏族”并提，甚至强调“‘氏’义指邦或国。”[⑧]神话中通过兄妹婚解释姓氏来历的母题非常丰富，如流传于广西百色地区的壮族神话《花和姓》说，洪水后，“花”的妹妹和叫“姓”的哥哥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因为皮肤是黄色取名黄帝，后来兄妹俩嫌怀孕太慢，就用播撒芝麻籽的方法生出许许多多的人，为了区分他们，“花”和“姓”兄妹就用百家姓给他们命名，并让他们男婚女嫁，朝贡黄帝，于是天下就有了黄帝的子孙。仫佬族神话《三月三》说，阿伏和阿兮兄妹成婚，生的许多孩子以物名取姓。土家族神话《罗神公主和乌神娘娘》说，两姐弟砍碎生的肉球变成很多人，出现了田、彭、粟等姓氏。很多神话在解释姓氏的来历问题时，实际上强调了不同姓氏间的血缘关系，对于增进不同姓氏间的关系起到相应的文化作用。
有的神话通过兄妹婚解释习俗的来历。神话通过对社会现象的解释可以规范人们的行为，形成民间的信仰，如流传于河北赞皇县许亭村的汉族神话《兄妹成婚》说，洪水后，太行山上的两兄妹经龟劝成婚，怕妹害羞用红布蒙脸入洞房，后来形成结婚蒙红布的习俗。壮族神话《布洛陀》说，洪水后，伏羲兄妹结婚生下怪物，杀牛祭祖宗后才生出正常人类，于是形成杀牛祭祖宗的习俗。高山族神话《太巴朗兄妹始祖》说，拉拉干与拉兹乌兄妹结婚开始生出蛇、蟹等，后来又生四足青蛙。太阳神授之耕作、播粟和祭祀之道，才繁衍出阿美人。无论是通过兄妹婚衍生出对婚姻习俗的解释，还是通过与兄妹婚相关的情节强调人类祭祀活动的重要性，都不是随意的可有可无的杜撰，不但有一定的生活基础，还体现出明显的神话理性。
有的神话通过兄妹婚解释了其它物象。如布依族神话说，洪水后，伏哥、羲妹结婚，砍碎生出的肉坨坨，变成现在的村寨。[⑨]白族神话《创世纪》说，洪水后，玉配兄妹结婚，一胎生4男，他们就分得东西南北四方，产生了24节气。等等。
通过上面对兄妹婚神话的分析不难发现，虽然不少神话读者和研究者认为，神话是人类早期的文化创造，是人们通过幻想或想象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事实上，如果过分强调其中的“幻想”或“不自觉”因素，就会忽略神话更深层次的文化价值。因为神话的本质并不是今天有些人所说的，只是概念意义上的“童话”、“假话”，相反，在神话荒诞叙事的面纱下却是对人类本身的一种自觉的“理性”思考。大量的神话正是凭借这种理性，才在历史的长河中世代传承并积淀下来，有的成为挥之不去的文化记忆，有的则转化为特定群体的文化观念或民间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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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李金明.独龙族文学简史[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4.
(《理论学刊》2010年第9期)
[①] 本文为中国社会科学院重点课题研究成果，课题名称《中国少数民族神话共性问题探讨》，代码YZDB2010-7。
[②]参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甘肃卷），北京：中国ISBN出版中心， 2001。
[③]参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东卷），北京：中国ISBN出版中心，2007。
[④]参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黑龙江卷），北京：中国ISBN出版中心， 2005。
[⑤]洪水的发生：神话叙事中往往包括洪水发生的原因、时间、预言、制造者等。
[⑥]兄妹经过难题考验结婚：这只是兄妹结婚的条件中最常见的情况，也可以是神的劝婚、占卜结婚、变化容貌后结婚等。
[⑦] 因为神话叙事的时间性和特殊性，有的神话中没有今天我们所规范的“民族”。有时可能以“部落”、“氏族”或民族支系的形式出现。根据本课题论述的需要，也将这些内容作为民族起源神话的重要补充。
[⑧]杨希枚：《论先秦姓族和氏族》，见《先秦文化论集》，第197～21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⑨]《西南族群的洪水神话与水神信仰》，见王孝廉：《岭云关雪：民族神话学论集》，第129～130页，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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