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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东]阴阳对立观念与门神的起源演变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3-11-13  作者:吴晓东

  内容摘要:中国民间有丰富的门神文化艺术,包括贴桃符、贴门神神荼、郁垒,画虎、蛇、兔、螺蚌、鸡等,将门环做成传说中龙生九子的椒图,以及在门前放置石狮。本文认为,这些文化的起源与演变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最初古人将阴、阳与鬼、人对应起来,致使阳成了鬼的对立面,而阳也构成了辟邪物的源头。桃符、神荼、郁垒以及虎、蛇等,都是与太阳(光明)有关的象征物。

  关 键 词:阴阳观;门神;神荼郁垒;椒图

 

  门,既是里与外的通道,又是里与外的隔断。除了需要在某一时间段,比如夜里,把可见的危害人类的虎豹财狼之类拒之门外,人们还希望把其他不可见的一切不好的东西也拒之门外,包括想象的妖魔鬼怪,这便产生了门的辟邪文化。最常见的,便是门神。发展到后期,人们常常用一些真实的历史人物来作为门神,比如关羽和张飞、赵云和马超、秦琼和敬德、钟馗与魏征。利用这些勇猛武将或有神奇传说的历史人物作为门神,其缘由浅显易懂不必多说,让人比较难以理解的,是早期的门神及相关的一些辟邪方式,比如为什么古人会选择用桃木来辟邪,最早的门神为什么叫神荼、郁垒?神荼、郁垒为什么伴着老虎、苇索?人们为什么贴螺、蛇、兔、鸡的画来辟邪?为什么会在门前放置石狮呢?门上的铺首衔环椒图是何来源?是什么原因促使了这些民俗的产生,使之成为如此丰富的门神艺术?

  一 阴阳对立观念与辟邪文化

  有一个普遍的观念,因为鬼怪看不见摸不着,所以人们认为鬼怪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即阴间,而人生活在阳间。阳间即人间,是我们活人生活的这个世界,可看得见摸得着,大家都能有一个真切的感受。阴间具体在哪里,人们的观念里其实是有差异的,从以往民俗看,人们有地狱的概念,即鬼怪生活在大地的底下,有十八层地狱之说。但更多的是认为阴间与阳间重叠着的,只不过我们看不见而已,鬼怪整日整夜游离于我们的周围,所以有时人是可以碰见鬼的。也有的民族认为阴间在天上,比如贵州紫云苗族在丧葬仪式中,会把亡灵送到天上去,其行程还会经过月亮。在方位上,即使是认为阴间在天上,那也是在西方的天上,即西天,人死了叫上西天。至于把阴间与西方联系起来,可能是因为太阳东升带来白昼,太阳西落带来黑夜,所以西方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虽然阴间具有某些不确定性,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阴间总是与黑暗相伴随,与之相反,阳间则是光明的象征。

  在这种阴阳对立观念的基础上,人们产生了鬼怪惧怕光明的观念。人们认为,鬼怪一般不会在白天出现,主要在夜间出没。光明得有光源,光源除了火,以及后世发明的电灯之外,最主要的便是悬挂在天空之上的太阳,正因为这样,太阳成了光明最主要的象征。鬼怪惧怕光明,也会自然而然地表现为惧怕太阳。太阳落山,世间进入黑夜,这时鬼怪开始出来活动,太阳东山升起,鬼怪便销声匿迹。人类总是要趋利避害,在避害上,辟邪也是重要的行为之一。要避免鬼怪的侵害,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利用光明。在这一点上,对灯火的利用尤其明显,灯火的保持象征着活,而灯灭象征着死亡,有灯灭人亡之说,保持灯火不灭,也就保住了生命。在这观念的基础上,长明灯是人们的一种追求,不熄之火出现在各种神话故事之中。世界各地都有在古墓中放长明灯的习俗,或许正是这种观念的变异,认为只要长明灯不灭,暮里的人就不会真正死去。另外,太阳是最大的光源,虽然人们不能像利用灯火一样利用太阳,但人们可以利用太阳的代替物或象征物,使一切可能危害人类的鬼怪远离人们的居住区,在门上放置驱邪之物,便与这样的利用不无关系。

  二 桃与日光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桃木是民间用来辟邪的最常见物件,早在春秋时期,就有桃木能驱邪的记载,《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云:“楚人使公亲禭,公患之,穆叔曰:‘袚殡而禭,则布币也。’乃使巫先以桃、茢先袚殡。”[②] 这是说楚人让鲁公去参加葬礼祭祀,鲁公忌讳,于是让巫祝先用桃枝、芦苇扫帚先扫一下灵柩。汉刘安《淮南万毕术》云:“岁暮腊,埋圆石于宅隅,杂以桃弧七枚,则无鬼疫。取苍石四枚,及桃枝七枚,以桃弧射之,乃取,并埋弓矢四隅,故无鬼殃。”[③] 这是将桃枝埋在屋子的四周,将鬼怪隔离在家宅之外,以保家宅平安。将鬼怪拒之门外的更普遍方式是直接将桃木枝插在门上,《艺文类聚》引《庄子》佚文说:“插桃枝于户,连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④]桃木能驱邪,符咒也能驱邪,两者相加,自然被认为效果更佳,古人在桃板上画符咒,便是鬼怪避之不及桃符。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云:“正月一日……帖画鸡或斵镂五采及土鸡于户上,造桃板着户,谓之仙木。”[⑤]

  记述桃木能辟邪的文献比比皆是,但关于桃木能辟邪的原因,却鲜有提及。唐徐坚《初学记》引用《典术》解释如是说:“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厌伏邪气,制百鬼。故今人作桃符着门以厌邪,此仙木也。”[⑥] 五木指桑木、榆木、桃木、槐木和柳木,说桃木为五木之精,那是人为使然,这里没有解释为什么桃木是五木之精,也就等于没有解释为什么桃木能辟邪。

  桃之所以能驱鬼,其实是因为桃的语音与光明有关。我们来看一下“桃”及其声符“兆”的上古音构拟和与光明相关的“照”、“耀”及其声符“召”“翟”的上古音构拟。

  高本汉       王力

  桃  [dʰoɡ][⑦]       [dau]     

  兆  [dʰi̯oɡ]        [dǐau]    

  照  [ȶi̯oɡ]         [ ȶǐau]    

  昭  [ȶi̯oɡ]         [ȶǐau]    

  召  [dʰi̯oɡ]        [dǐau]   

  耀  [di̯oɡ]         [ʎǐau]    

  翟  [dʰiok]        [diauk] 

  从这些上古音构拟的对比可以看出,桃的声符“兆”与昭的声符“召”的上古音一样,与耀的声符“翟”的上古音很接近。也就是说,桃、照、耀上古音很接近,虽然有一点差异,但从其声符来看,更古的时候应该是同音的。

  “昭”为日字旁,指太阳的光明。后来在下面加上“火”字构成“照”,是后人考虑到了火的光芒照射。由此可见,桃在语音上与太阳光的关系非常明显。正因为“桃”在语音上与太阳光有关,致使桃木成了黑暗的对立面,具有了驱邪的功能。

  民间有寿桃的传说,最有名的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班固的《武帝故事》记载有西王母赐予汉武帝寿桃的故事:“母曰:‘帝滯情不遣,慾心尚多,不死之藥,未可致也。’因出桃七枚,母自瞰二枚,與帝五枚。”[⑧] 明代小说《西游记》里大肆渲染了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死亡与鬼、黑暗相关联,而桃与光照同音相关联,自然是死的对立面,也就是不死。不死即长寿,这大致是寿桃传说的思想基础。这种思想与桃木辟邪思想是一致的,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

  桃木与光明有关的证据还体现在夸父逐日的神话。《山海经·海外北经》云:“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毕沅注云:“邓林即桃林也,邓,桃音相近。” [⑨] 将邓林解释为桃林,除了音近,大概是因为《山海经·中山经》的记载:“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⑩] 自然界没有哪一种树称为邓树,所以邓林必然是某一种树林,将其解释为桃林是有道理的。那么为什么夸父的杖会化为桃林呢?简单来说,这是因为夸父的原型是太阳,他死后,他本身或他的伴随物当化为与太阳相关之物。正如上文所证,“桃”在语音上与太阳光的照耀有关,故有其杖化为桃林之说。笔者在《女娲补天、后羿射日与夸父逐日:闰月补天的神话呈现》一文中论证过夸父逐日神话与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神话具有共同的神话源头,这个源头就是闰月补天的神话化。简单来说,就是一个阴历年比一个阳历年少10天多一点,这就需要采用闰月补天(日子),以保证春夏秋冬不会发生混乱,不影响农业生产以及人们的正常生活。后人不清楚补天是补天数,误以为是补天窟窿,这便产生了女娲补天的神话。补天也叫正日,即修正日子,而后人将“正”误为“征”,“征”具有征伐、远行的含义,这便产生了后羿射日与夸父逐日的神话。女娲也写作女絓,“絓”读guà、kuā,与“夸”同音, “絓”、“夸”的上古音郑张尚芳构拟为[kʰʷreː]、[kʰʷraː],可看出女娲与夸父名称上的关联,以及女娲补天与夸父逐日神话的同源性。

  桃与太阳的关系还在后羿之死的传说中体现。关于后羿的死,《淮南子·诠言训》有“王子庆忌死於剑,羿死於桃棓”的记载,注云:“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由是以来鬼畏桃也。”[11] 这等于说后羿是被桃棒打死的,与上文所说的后羿射日等同夸父逐日,后羿原型也是太阳的观点相悖。《史记正义》云:“寒浞杀羿於桃梧。”[12] 在此,桃梧当指一个地方。那么,“桃棓”与“桃梧”哪个对呢?要辨析这个问题,又需要借助另一个也被认为与太阳有关的帝,即帝舜。[13]帝舜有“死于苍梧”之说,可与此“桃梧”印证,可见“桃棓”可能是“桃梧”之讹误。上文说后羿射日神话与夸父逐日神话是同一个神话的不同变异,夸父与后羿同源,那么,夸父死后其杖化为桃林与后羿死于桃梧便可以对应起来了。由此看来,将以太阳为原型的人物与桃木相关联的故事,也从侧面证明了桃木与光明的关系。

  三 神荼、郁垒与阳光

  神荼、郁垒是最早的人形门神。东汉王充《论衡·订鬼》引《山海经》云: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岀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戸,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14]

  目前传世的《山海经》版本不见这一记载,所引当是错引或佚文。这一记载讲述了门神的来源,其中驱鬼元素包括桃木、神荼、郁垒、虎、苇索等。这几个元素中,最困惑人们的便是神荼、郁垒这两位门神名称的含义,它们到底是什么呢?

  要分析神荼、郁垒名称,首先得从其构成入手,具体来说,就是神荼、郁垒这四个字是否都是名,换言之,“神荼”“郁垒”是否是偏正结构,是否前面的字只是修饰词,就像“后羿”这个名称,“羿”是名,“后”只起修饰作用,表示羿的帝王身份。关于这一点,杨琳认为神荼、郁垒都是单名,证据是有神荼、郁垒可单称的异文,即鲁迅《古小说钩沉》辑《玄中记》云:“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名曰桃都。……下有二神,左名隆,右名突,并执苇索伺不祥之鬼,得而煞之。”异文中神荼、郁垒被称为突、隆。既然神荼、郁垒可单称为突(荼),隆(垒),说明神荼、郁垒是单名。在确定神荼、郁垒是单名荼、垒之后,杨琳接下来解释“神”、“郁”的含义。关于“神”,他认为是表示荼的身份,是神灵的意思。至于“郁”,杨琳认为:“郁有长的意思。《广雅·释诂二》:‘郁,长也。’‘郁櫑’即长长的櫐藤之意,本是捆绑恶鬼的工具,后来化身为人格化的神。”[15]

  至于“荼”、“垒”的意思是什么,何新认为“荼”是“于菟”的音转,其原形为虎神。[16]杨琳继承了这种说法:“将神荼的原形定为虎神是不无道理的。”[17]并从音韵学上进行了一些补充。至于 “垒”是什么,杨琳认为:“郁垒或作‘郁櫑’。《后汉书·礼仪志中》:‘设桃梗、郁櫑、苇茭毕,执事陛者罢。’櫑当为櫐的异体。《尔雅·释木》:‘诸虑,山櫐。’郭璞注:‘今江东呼为藤,似葛而粗大。’”[18] 也就是说,杨琳认为“垒”是藤条做的绳索。

  图1 河南南阳东关汉墓出土神荼、郁垒图

  这一分析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存在一定的不足,虽然虎、索与神荼、郁垒有一定关系,但只是演变过程中的一些含义,并非最初的含义。把神荼、郁垒确认为单名并不妥当,能单独称呼的双音节名不一定就是单名,比如蟾蜍,既可单称为蟾,也可单称为蜍,当然也可以合称为蟾蜍,甚至可以颠倒合称为蜍蟾。汉语词汇有一个普遍规律,就是有的词汇一开始是一个单音节词,后来由于语音的变异,就把两个变异了的音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双音节词。这些双音节词是并列结构关系,两者是平等的,同义的,所以既可单称,也可合称,如上面的“蟾蜍”。神荼、郁垒也很可能是这种情况。

  为了说明“神荼”不是偏正结构的词汇,我们再来看神荼的其他异称,“神荼”也记载为“荼与”,明孙瑴编《古微书》引应劭《风俗通》云:

  按《风俗通》引《黄帝书》:“上古之时,有荼与郁垒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度朔山上章桃树下简阅百鬼,无道理妄为人祸害,荼与郁垒缚以苇索,执以食虎。于是县官常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皆追放于前事,冀以卫凶也。”[19]

  有人认为文中的“荼与郁垒”之“与”是“和”的意思,“荼与郁垒”就是“荼”和“郁垒”,其实这样理解是不正确的。《战国策·齐策三》记载孟尝君将入秦,苏秦为了阻止他,讲了“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的故事,高诱注释说:

  东海中有山,名曰度朔,上有大桃,屈盘三千里。其卑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由往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荼与,一曰郁雷,主治害鬼。故使世人刊此桃梗,画荼与与郁雷,首正岁以置门户,辟号之门。荼与郁雷皆在东海中,故曰东国之桃梗也。[20]

  如果说《黄帝书》中的“荼与郁垒”不好断句,不清楚“与”是连词还是和“荼”组成一个名称,那么高诱的注释十分明确地将“荼与”作为一个名称:“一曰荼与,一曰郁雷”,还说“荼与与郁雷”,没有任何的含糊不清。

  那么,是高诱误解了《黄帝书》中的“荼与郁垒”吗?笔者觉得不是。首先,神荼、郁垒是门神,要一边放置一个,有时要将名称写在门神的旁边,古人是最讲究对称的,门神的名称不对称,几乎是不可理喻的。其次,高诱的注释所引用故事与《黄帝书》里的故事未必是同一个版本,因为其中称郁垒为“郁雷”,用字不一样,所以说这不会是高诱对《黄帝书》的误解,而是民间另有不同称呼,也就是说,在民间,神荼也称为荼与。从汉语词汇规律来看,“荼与”也符合演变规律,即“荼”“与”同源,后来分化成不同的音,便组成了双音节词。“荼”的声符“余”目前读yu,和“与yu”同音,可见符合演变规律。宋陈元靓《岁时广记》云:“艺苑雌黄荼、垒之设数说不同,《山海经》及《风俗通》则曰神荼、郁垒,高诱注:战国又曰畲与郁垒,《玉烛宝典》直以郁垒为山名,《括地图》又分郁垒为二,而无神荼,不知当以何说为是。然今人正旦书桃符多用郁垒、神荼。”[21] 可见神荼、郁垒名称的分合是很随意的,“郁垒”也可以拆分为二神,即“郁”与“垒”。

  要更好地分析神荼、郁垒名称的含义,需要梳理其不同的写法,否则单从某一种写法的文字入手分析,难免会出现偏差。除了以上引文出现的写法外,“郁垒”另外还有一种不同的写法,《艺文类聚》里的引文写成“欎律”:“《风俗通》曰《黄帝书》称上古之时,有兄弟二人荼与欎律,度索山上,桃树下,简百鬼。”[22] 为了直观,可将神荼、郁垒的不同写法列表如下:

  梳理神荼、郁垒名称的不同写法,是为了更好地分析它们的语音,从而达到准确把握其含义的目的。结合以上不同的写法我们可以看出一个规律,就是神(畲)、荼(与、突)、郁(欎)、垒(律、雷、隆)都与yu音有关。下文试做此分析。

  先来分析神荼的“神”。“神”又可以写成“畲”,“畲”以“余”为声符,读yu。

  其次来看神荼的“荼”,目前此字读tú或shū。读shū的时候通“舒”。无论是“荼”的声符“余”,还是“舒”的声符“予”,都可读yu。荼以“余”为声符,以“余”为声符的字变音为tu是普遍现象,比如涂、途、捈,这说明yu与tu的语音转换关系。输、属、舒、抒目前都读shu,但其声符目前也都读yu,可见yu与shu也是有转换关系的。人有一个穴位叫肾俞,这里的俞不读yu,读shū,进一步佐证了yu与shu的读音转换。另外,“荼与”的“与”目前也读yu。至此,不难理解“突”是因为“荼”读tu之后才通假写的别字。

  再来看郁垒的“郁”和欎律的“欎”,都读yu。

  最后来看郁垒的“垒”,读lǜ不读lei。正因为这样,《艺文类聚》的引文中才会出现“欎律”的写法,而律的声符“聿”读yu。“隆”是因为音近才出现的别字。

  由此我们可以推论,神(畲)、荼(与)、郁(欎)、垒(律)所记录的音最初是同一个音,后来由于语音的演变,人们将演变了的音随意组合,构成了上文梳理出的不同称呼。这里以“神”为例进行说明,一般认为,神荼的“神”是神仙的“神”,表明荼是一种神。但这难以解释为什么另一个门神郁垒为什么不称为神郁、神垒。上文已引宋陈元靓《岁时广记》云:“艺苑雌黄荼、垒之设数说不同,《山海经》及《风俗通》则曰神荼、郁垒,高诱注:战国又曰畲与郁垒。”可见这个“神”也可写成“畲”,这意味着这个“神”可能不是神仙的“神”。查《汉语大辞典》,神荼、郁垒读shēn shū yù lǜ,霍松林主编的《中国古典小说六大名著鉴赏辞典》解释“神荼郁垒”时说:“读如伸舒郁律。二神名。也作荼与郁雷或荼与郁垒。传说此二神善于治鬼,因此世人奉为门神。”[23] 这里并不是说词典里的标音就是唯一正确的读音,我们知道,语音是会变化的,词典里的标音往往是滞后的书面语读音,也就是文白异读中代表文的读音,是读书音,而不是口语音。词典里神荼的“神”读shēn,第一声,不读shén,宋罗泌《路史》卷四十《馀论三·神荼郁垒》说:“盖神荼者,伸舒也;而郁律者,苑结之谓也。”罗泌之所以将“神荼”解释为伸舒,就是因为“神荼”与“伸舒”读音一样。既然神荼的“神”不读shén,很可能不是神仙的“神”,“神”的异写“畲”的上古音郑张尚芳构拟为[hljaː],荼的上古音构拟为[ɦlja],可见“神”与“荼”原来很可能是一个音。

  既然这几个音都与yu有关系,而这个撮口呼的音是比较晚才出现的,我们不妨来看看目前读yu的几个字的古音:“余”、“予”的郑张尚芳构拟的上古音都为[la],“与”的上古音为[laʔ],“聿”的上古音为[blud],育的上古音为[luɡ],以“余”为声符的“荼”上古音为荼[l'aː]或[rlaː]或[ɦlja],而“旸”“阳”的上古音都为[laŋ],可见这些字在上古《诗经》时代与太阳的“阳”语音十分接近。另外,从语、虞等字可以知道,yu与wu是可以转换的,wu与太阳的别称“乌”同音。由此可见,神荼、郁垒极可能来源于太阳。太阳象征着光明,阴间之鬼是害怕光明的,此为门神之所以名为神荼、郁垒的根源。

  四  神荼、郁垒及其变异虎、苇索、兔、蛇、螺、鸡、狮(狻猊)、椒图

  门神神荼、郁垒往往一个与虎相伴,一个拿着苇索,这是什么原因呢?另外,门的辟邪物为什么又出现兔、蛇、螺、鸡?为什么人们要在门前放置石狮?门上的铺首衔环椒图为什么既像狮又像螺?

  神及其伴随物往往原来是一体的,神荼与虎,郁垒与苇索也不外乎这一规律。换言之,虎、苇索与神荼、郁垒是同源的。“虎”的上古音构拟为[qʰlaːʔ],是一个复辅音声母,但从目前西南少数民族对虎的称呼看,以及目前汉语普遍没有复辅音声母的规律看,后来这个音应该经历一个读[la]和[lo]的阶段,目前拉祜族称虎为[la],《山海经·海外北经》云:“有青兽焉,状如虎,名曰罗罗。”[24]袁珂校注引吴任臣曰:“《駢雅》曰:‘青虎谓之罗罗。’今云南蛮人呼虎亦为罗罗,见《天中记》。”[25]从上文提及的上古音构拟来看,很多目前读yu的字以前都经历了[la]或[lo]的阶段,比如目前已经演变到读yu的“俞”字,上古音构拟为[lo]或[l̥ʰus],“余”、“予”的上古音都为[la],“与”的上古音也为[laʔ]。上文提及何新等学者从於菟的语音来考证神荼与虎的关系,其实也是同一个语音演变体系,“於”与“余”是对应的,“菟”与“荼”是对应的。

  那门神郁垒为什么会拿着苇索呢?也与语音有关。“苇”的上古音为[ɢʷɯlʔ],“郁”的上古音为[qʷɯ],十分接近,ɢ是q的浊音,浊音清化是语音演变十分常见的现象。仅仅是苇的话,还不一定与索关联,关键是“索”的上古音构拟为[slaːɡ],同样与上文提及的阳的上古音[[laŋ]音近。一种事物的出现,一般都是多种原因的结合使然。索是可以捆绑的,加上与最古老的门神同音,便自然而然地被吸收进来了。

  门神之所以与螺发生关联,也与这一系统的语音有关系。郁垒也写作郁雷。雷、垒都读lei,与嫘祖的“嫘”同音,而“嫘”“螺”同声符。这是说,螺作为门神,是因为luo这个音与lei这个音具有共同的语源。有的地方发展成lei(雷、垒),有的地方发展成luo(螺)。

  门神也出现用兔子和蛇的,宋吕原明《岁时杂记》云:“元旦取兔头,或兼用面蛇,或以竹筒盛雪水,与年幡面具,同挂门额。”[26]如果说老虎能咬鬼,绳索能捆鬼,螺蛳能关闭其壳犹如关门,那胆小的兔子实在是难以找到驱鬼的功能,只能说完全是因为神荼的“荼”与“兔”同音所致。但需要说明的是,并不是当神荼郁垒的原始音发展到tu这个音的时候才产生门神为兔的可能,而是这个原始音一旦与“兔”的任何历史阶段同音,就有产生门神为兔的可能。另外,“余”的读音在演变的过程中,也与“蛇”的音重合,从赊、畲等字就可以看出。可见,“元旦取兔头,或兼用面蛇”挂在门上的习俗,也与神荼、郁垒有关。

  《岁时广记》还记载了用画鸡来辟邪的习俗:“《艺苑雌黄》:‘古人以正旦画鸡于门,七日贴人于帐’杜公瞻注:《岁时记》云:‘余日不刻牛羊狗猪马之像,而二日独施人鸡,此则未喻予,以意度之,正旦画鸡于门,谨始也,七日贴人于帐,重人也。’”[27] 古人弄不清为什么要在门上画鸡以辟邪,以为鸡象征开始,因为天亮前鸡要叫,其实画鸡是因为鸡与太阳的关联,一方面,雄鸡一唱天下白,所以鸡乃是光明的象征,正好是鬼的对立面;另一方面,ji与yi具有转换关系,而yi是“日”许多方言土语的读音,比如山东日照。同声符的姬、颐一个读ji,一个读yi;在河南新郑有一条河叫姬ji水,同时也叫沂yi水,这些都证明了ji(鸡)与yi(日)的语音转换关系。

  人们除了在门上贴门神,有条件的人家还经常在门外放一对石狮子。狮子是汉代才引入中国的,是很晚的事情,但是,在狮子进入中国之前有一个神话动物叫狻猊,它是龙生九子之一,古书上有记载,说它“形如狮”。现在让人们再去辨认狻猊和狮子,一般都是区分不了的。由于狻猊和狮子很像,《汉语大词典》就直接说“兽名。狮子”。

  在狮子被放置于门前之前,其实古人有画狻猊于门上的习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五“写桃版”条引《皇朝岁时杂记》云:“桃符之制,以薄木版长二三尺,大四五寸,上画神像狻猊、白泽之属,下书左郁垒右神荼,或写春词,或书祝祷之语,岁旦则更之。”[28] 由于狻猊是一种神话虚拟动物,其形象又酷似狮子,所以在狮子被引进中国之后,狻猊慢慢被狮子代替,在门上贴狻猊的习俗,也慢慢演化成在门前放石狮子。那么,古人为什么要在门上贴狻猊呢?

  从语音上来说,狻猊的“狻”和太阳神帝俊的“俊”同声符。太阳里传说有踆乌,“踆”和“俊”的声符是一样的,所以说狻猊的“狻”和太阳神俊的名称是相同的。那狻猊的“猊”是什么?“猊”上古音郑张尚芳构拟为[ŋe],而“日”的上古音郑张尚芳构拟为[njiɡ],高本汉构拟为[ȵʑi̯ĕt],也很接近。就目前的读音来看,“猊”与“日”的许多方言读音一样,藏语太阳的读音也为nji。“猊”的声符“兒”目前读er,而“日”在一些方言里,比如湖南常德,也读er。

  图2 狻猊

  狻猊是神话虚拟动物,就像龙是神话虚拟动物一样。龙的原型是闪电,“龙”名称本身是闪电时雷声轰隆隆的“隆”,龙的形象也是闪电时张牙舞爪的样子。同理,狻猊的名称与“日”名称同源,其形象也是太阳发光的样子,狮子头就很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太阳,这大概就是狻猊形象的来源。据说狻猊喜烟好坐,所以形象一般出现在香炉上,还会吞烟吐雾,这也可能与太阳的暴晒有关,烈日狂晒之下,自然会冒烟。知道狻猊的原型是太阳,是光明的象征,就容易理解古人为什么要在门上贴狻猊了,在人们的意识中,鬼怪都是在晚上出没,与黑夜联系在一起,它们是害怕光明的,把由太阳演化成的狻猊放在门前,鬼怪自然是害怕的。狮子取代狻猊后,坐在门前当门神的任务自然落到了狮子的身上。

  有一种门环叫铺首衔环,浮雕形象是狮子模样的兽嘴里含一个圆环,来客可敲打圆环问主人在否,这叫椒图。椒图传说是龙与螺蚌所生,也是龙生九子之一。传说椒图性好闭,最反感别人进入它的巢穴,辅首衔环为其形象,象征着守护家园。那么椒图何以也成为守门神呢?只要分析“椒图”这个名称就可以看出,椒图是神荼、郁垒的变异。“椒”是个形声字,从木,叔声。“叔”读shu,与神荼的“荼”读音之一shu一样;再看椒图的“图”,目前的读音正好又与“荼”的读音之一tu同音,显然“椒图”就是“荼”的两个读音的组合。

  图3 大门上似狮的铺首衔环“椒图”[29]

  椒图的形象历来被解释为螺蚌,但从实际形象上看,椒图一点都不像螺蚌,更像是狻猊(狮子)。其实,只要明白椒图的来源与神荼、郁垒有关,就不难明白它为什么被做成狮子(狻猊)的样子,又被说成是螺蚌。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与门神有关的这些元素,无论是桃、神荼、郁垒、虎、苇索、兔、蛇、螺、鸡、狮(狻猊)、椒图,其实都是同一来源,都与光、太阳有关,是阴阳对立观念延伸出的产物,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由于语音的相同或相似而产生出同音的门神来。

 

  作者简介:吴晓东(1966—),男,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口头传统。

 

原文首刊于《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23年第1期,文中注释和参考文献从略,请见原刊。

文章来源:《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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