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考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6-11-14 作者:吕思勉
西王母古有两说:一以为神,一以为国。然二说仍即一说也。《山海经·西山经》曰:“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海内北经》曰:“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郝《疏》云:“如淳注《汉书》司马相如《大人赋》引此经无杖字。”)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大荒西经》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上文又云:“西有王母之山。”郝《疏》云:“西有当为有西,《太平御览》九百二十八引此经作西王母山可证。”)此皆以为神者也。《淮南·览冥》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当即指此。《吴越春秋·越王阴谋外传》云:“立东郊以祭阳,名曰东皇公,立西郊以祭阴,名曰西王母。”《史记·赵世家》:“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索隐》曰:“谯周不信此事,而云:予尝闻之,代俗以东西阴阳所出人,宗其神,谓之王父母,或曰地名,在西域,有何据乎?”此亦以为神,而其说迥异。《大戴礼记·少间》、《尚书大传》均言舜之时,西王母献其白琯。《新唐书》言尧身涉流沙,封独山,见西王母,(《修政语上》。)《论衡》谓禹、益见西王母,(《别通》。)《尔雅·释地》,以觚竹、北户、日下、西王母为四荒。《淮南·地形》云:“西王母在流沙之濒。”则皆以为国名矣。古多怪异之谈,后世知识稍进,则其所谓神者,怪异之性质较少,哲学之见解渐多,及儒生,乃迳说之以人事。此可见同一名也,而其实迥异,辗转变迁,遂至判然二物。然谓其说非同原,固不可也。
古所谓西王母之神者,究在今何地与?不可知也。何也?流沙、弱水等,久成缪悠传说之辞,不易即地理凿求其所在也。惟以为在西方,寝假而以为在极西,则其见解迄未变。《尔雅》遂以为四荒之一。《淮南王》云:“在流沙之濒。”流沙,亦古人所以为极西之地,而实未能确知其所在者也。因西王母之所在,实不可知,而又相沿以为极西之地,于是凡心所以为极西之地,即指为西王母之所在。《史记·大宛列传》云:“安息长老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安息人安知有弱水西王母?其为中国人所附会,不言可知。《后汉书·西域传》云:“大秦,或云其国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汉书》云从条支西行二百余日,近日所入,则与今书异矣。”《三国志》注引《魏路·西戎传》曰:“前世缪以为条支在大秦西,今其实在东。前世又缪以为弱水在教支西,今弱水在大秦西。前世又缪以为从条支西行二百余日,近日所入,今从大秦西近日所入。”《魏书·西域传》曰:“大秦西海水之西有河,河西南流。河西有南、北山。山西有赤水,西有白玉山。(西有白玉山上,当夺赤水或水字。)玉山西有西王母山,玉为堂云。从安息西界循海曲,亦至大秦,四万余里。于彼国观日月星辰,无异中国,而前史云条支西行百里日人处,失之远矣。”此古人于旧说所以为极西之地者,悉推而致之身所以为极西之地之表之证。日月星辰,天象可征,故日入处之说易破。弱水西王母等,则身苟有所未至,即无从遽断为子虚,而其地遂若长存于西极之表矣。循此以往,所谓西王母者,将愈推而愈西,而因有王莽之矫诬,乃又曳之而东,而致诸今青海之境。《论衡·恢国篇》曰:“孝平元始四年,金城塞外羌献其鱼盐之地,愿内属。汉遂得西王母石室,因为西海郡。”此为西王母东迁之由。《汉志》金城郡临羌有西王母石室,盖即孝平时所得。其后《十六国春秋》云:“前凉张骏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丘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有石室、王母堂、珠玑楼、严饰焕若神宫。”(《史记·秦本纪正义》引。)《晋书·沮渠蒙逊载记》曰:“蒙逊袭卑禾虏,卑禾虏率众迎降。遂循海而西,至盐池,祀西王母寺。寺中有《玄石神图》,命其中书侍郎张穆赋焉,铭之于寺前,遂如金山而归。”《隋书·地理志》:“西海郡,置在古伏俟城,即吐谷浑国都。有西王母石窟、青海、盐池。”亦皆《汉志》所谓临羌县之地。堂与寺等,盖皆汉立西海郡后之所为也。阅世既久,西王母之传说稍衰,适西域者,不复就其所知之表,而指为西王母之所在;而孝平之世,所指为西王母之所在者,因其指一石室以实之,且有为之堂及寺者,其说转久而不衰,而西王母遂若真在今青海之境矣。《水经·伊水注》:“有七谷水注之。水西出女几山之南七溪山,上有西王母祠。东南流.注于伊水。伊水又东北迳伏流岭东,岭上有昆仑祠,民犹祈焉。刘澄之《永初记》称陆浑县西有伏流坂者也。今山在县南崖口北三十里许,西则非也。”案陆浑县在今河南嵩县东北。《汉书·哀帝纪》:建平“四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人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盖伊洛之间,汉世犹有西王母遗迹,故讹言由之而起。此虽不敢指为古所谓西王母之神者所在,然其距古所以为西王母所在之地,必较近也。
建平时之讹言,《天文》、《五行》二志,较《哀帝纪》所叙为详。《天文志》云:“其四年正月、二月、三月,民相惊动,欢哗奔走,传行诏筹,祠西王母。又曰:从目人当来。”《五行志》云:“建平四年正月,民惊走,持稿或棷一枚,传相付与,曰行诏筹。道中相过逢,多至千数。或被发徒践,或夜折关,或逾墙入,或乘车骑奔驰,以置驿传行,经历郡国二十六,至京师。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阡陌,设祭,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传书曰:母告百姓:佩此书者不死。不信我言,视门枢下当有白发。至秋止。”案《淮南·地形》:“八纮,西北方曰一目,曰沙所。”一目即从目,沙所即流沙之滨也。被发者,羌人之俗。《左氏》僖公二十二年,“初,平王之东迁也,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秋,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辛有之言,固后来所附会,然伊洛之间,有被发之族,则不诬也。《大荒西经》言其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而汉时讹言,谓视门枢下当有白发,其说亦隐相符会。司马相如《大人赋》曰:“低徊阴山翔以釪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翯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三足乌与三青鸟,亦当有关系。翯然白首,此讹言之所以以白发为效。长生不死,则羿之所以请药于是也。然则汉世伊、洛间之所流传,固犹与最古之说相近者也。
古所谓西王母之神者,究在今何地与?不可知也。何也?流沙、弱水等,久成缪悠传说之辞,不易即地理凿求其所在也。惟以为在西方,寝假而以为在极西,则其见解迄未变。《尔雅》遂以为四荒之一。《淮南王》云:“在流沙之濒。”流沙,亦古人所以为极西之地,而实未能确知其所在者也。因西王母之所在,实不可知,而又相沿以为极西之地,于是凡心所以为极西之地,即指为西王母之所在。《史记·大宛列传》云:“安息长老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安息人安知有弱水西王母?其为中国人所附会,不言可知。《后汉书·西域传》云:“大秦,或云其国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汉书》云从条支西行二百余日,近日所入,则与今书异矣。”《三国志》注引《魏路·西戎传》曰:“前世缪以为条支在大秦西,今其实在东。前世又缪以为弱水在教支西,今弱水在大秦西。前世又缪以为从条支西行二百余日,近日所入,今从大秦西近日所入。”《魏书·西域传》曰:“大秦西海水之西有河,河西南流。河西有南、北山。山西有赤水,西有白玉山。(西有白玉山上,当夺赤水或水字。)玉山西有西王母山,玉为堂云。从安息西界循海曲,亦至大秦,四万余里。于彼国观日月星辰,无异中国,而前史云条支西行百里日人处,失之远矣。”此古人于旧说所以为极西之地者,悉推而致之身所以为极西之地之表之证。日月星辰,天象可征,故日入处之说易破。弱水西王母等,则身苟有所未至,即无从遽断为子虚,而其地遂若长存于西极之表矣。循此以往,所谓西王母者,将愈推而愈西,而因有王莽之矫诬,乃又曳之而东,而致诸今青海之境。《论衡·恢国篇》曰:“孝平元始四年,金城塞外羌献其鱼盐之地,愿内属。汉遂得西王母石室,因为西海郡。”此为西王母东迁之由。《汉志》金城郡临羌有西王母石室,盖即孝平时所得。其后《十六国春秋》云:“前凉张骏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丘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有石室、王母堂、珠玑楼、严饰焕若神宫。”(《史记·秦本纪正义》引。)《晋书·沮渠蒙逊载记》曰:“蒙逊袭卑禾虏,卑禾虏率众迎降。遂循海而西,至盐池,祀西王母寺。寺中有《玄石神图》,命其中书侍郎张穆赋焉,铭之于寺前,遂如金山而归。”《隋书·地理志》:“西海郡,置在古伏俟城,即吐谷浑国都。有西王母石窟、青海、盐池。”亦皆《汉志》所谓临羌县之地。堂与寺等,盖皆汉立西海郡后之所为也。阅世既久,西王母之传说稍衰,适西域者,不复就其所知之表,而指为西王母之所在;而孝平之世,所指为西王母之所在者,因其指一石室以实之,且有为之堂及寺者,其说转久而不衰,而西王母遂若真在今青海之境矣。《水经·伊水注》:“有七谷水注之。水西出女几山之南七溪山,上有西王母祠。东南流.注于伊水。伊水又东北迳伏流岭东,岭上有昆仑祠,民犹祈焉。刘澄之《永初记》称陆浑县西有伏流坂者也。今山在县南崖口北三十里许,西则非也。”案陆浑县在今河南嵩县东北。《汉书·哀帝纪》:建平“四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人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盖伊洛之间,汉世犹有西王母遗迹,故讹言由之而起。此虽不敢指为古所谓西王母之神者所在,然其距古所以为西王母所在之地,必较近也。
建平时之讹言,《天文》、《五行》二志,较《哀帝纪》所叙为详。《天文志》云:“其四年正月、二月、三月,民相惊动,欢哗奔走,传行诏筹,祠西王母。又曰:从目人当来。”《五行志》云:“建平四年正月,民惊走,持稿或棷一枚,传相付与,曰行诏筹。道中相过逢,多至千数。或被发徒践,或夜折关,或逾墙入,或乘车骑奔驰,以置驿传行,经历郡国二十六,至京师。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阡陌,设祭,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传书曰:母告百姓:佩此书者不死。不信我言,视门枢下当有白发。至秋止。”案《淮南·地形》:“八纮,西北方曰一目,曰沙所。”一目即从目,沙所即流沙之滨也。被发者,羌人之俗。《左氏》僖公二十二年,“初,平王之东迁也,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秋,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辛有之言,固后来所附会,然伊洛之间,有被发之族,则不诬也。《大荒西经》言其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而汉时讹言,谓视门枢下当有白发,其说亦隐相符会。司马相如《大人赋》曰:“低徊阴山翔以釪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翯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三足乌与三青鸟,亦当有关系。翯然白首,此讹言之所以以白发为效。长生不死,则羿之所以请药于是也。然则汉世伊、洛间之所流传,固犹与最古之说相近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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