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无不感慨《山海经》为一部奇书。说它奇,并非因为书中充满神神怪怪,如果仅止于此,它便与《搜神记》一类搜罗荒诞故事的古籍毫无二致。它的奇特之处,就《五藏山经》部分而言,其实在于它真实与荒诞均掺杂其间,给人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使人难以断定其真假。若认为它纯属妄言,其中某些山水又实实在在,有据可依,若视它为信史,其中所掺杂的荒诞又让人难圆其说。正因为如此,多年来学者们一直围绕着《五藏山经》的科学性与荒诞性争论不休。换句话说,人们一直没弄懂《五藏山经》到底是一部考察所得的调查报告还是一部向壁虚构之作。
《五藏山经》的叙事方式十分统一。分南、西、北、东、中五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一些山系,然后一个山系一个山系地叙述。在描述一个山系的时候,也是一座山一座山有条不紊地描述:先说一座山,再说从这座山流出什么河流,河流流向哪里,山上有什么矿物,有什么植物,这种植物颜色形状,有何药用,有什么动物,动物形状如何,它的出现会带来什么后果,或吃了会怎样怎样,有时也会说此山有何神灵居住。
正因为这种貌似科学的记述,不少学者认为《五藏山经》为信史,有的认为这是一部博物志,有的认为是一部地理书。其共同点是都认为这是调查所得,是一部调查报告类型的文本。
先看看博物志论,持此观点者多关注《五藏山经》记载了诸多的矿藏、植物、鸟兽鱼虫,如《南山经》云:“又东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 这确实很像是一部博物类的调查报告,但只要稍微深究,便可发现其漏洞百出,因为有的鸟兽鱼虫纯粹属于神话想象之物,而非活生生的现实。《南次三经》云:“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凤凰是否真的存在暂且不说,就算真有凤凰,那也不可能身上有字。虽然《五藏山经》有板有眼地告诉你这种凤凰存在的具体地点,有模有样地呈现出一副亲眼所见的样子,但仅从身上有字这一点,便可否认这是一部严肃的调查报告,除非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几句是释文渗入经文之中。《西次三经》云:“西次三经之首,曰崇吾之山,在河之南……有兽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一翼一目的动物在自然界是不存在的,诸多学者试图从残疾、异化等角度来理解这些异物,到头来终是枉然,因为类似的异物并非屈指可数而是充斥整个文本。《西次三经》还有这样的文字:“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有天神焉,其状如牛,而八足二首马尾,其音如勃皇,见则其邑有兵。”虽然这一记载描述得很详细,有形有声,貌似调查时亲眼所见,但常识告诉我们,天神不是现实中的东西,调查者也不可能调查到天神的声音,“其音如勃皇”纯属臆造,“二首”也是不可能的。类似的记载遍布着整个《五藏山经》,这里略举几例:
有鸟焉,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南山经》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兒,能食人,食者不蛊。《南山经》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侄,其音如婴兒,是食人。《东山经》
有兽焉,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西山经》)
《五藏山经》也有一些医药相关的记载,但“医药所言……多数之功能均太过神奇,不可相信。”[1] 《五藏山经》里类似这样的记载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实难让人相信这是真正的调查所得。
另外,绝大多数的山峦,作者都记述了其中的宝藏,别说在商周时期,就是明清时期,中国依然达不到这个水平与能力。而且,其记载也有悖于现实,比如“又东三百四十里,曰尧光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金”“又东四百里,曰洵山,其阳多金,其阴多玉。”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座座山都一面是一种矿,另一面又是另一种矿。更令人感到蹊跷的是,铅、锡都是几千年前中国就会冶炼的金属,二里头文化的青铜器中,即发现有加入铅作为合金元素。在商代的古墓中就发现有铅罐、铅爵、铅觚、铅戈等,考古学家曾对这些物件进行过分析,含铅达97.5%,说明当时铅冶炼已有很高的水平。铅和锡都是柔软的白色金属,熔点都比较低,《尔雅》云:“锡之善者曰铅。”殷墟出土过成块的锡,也出土过一具外部镀锡的虎面铜盔,可见殷商时期锡的冶炼与运用也比较成熟。铁的出现最早在春秋时期,那么,既然在商代铅、锡的冶炼运用已经成熟,铁的出现比铅锡要晚很多,为什么《五藏山经》这部貌似探矿的古籍中铁的出现频繁,而对铅、锡却只字未提呢?合理的解释就是,《五藏山经》不是一部真正的博物志。
《五藏山经》也貌似一部地理书。为此很多学者都认为是一次国家地理大普查之后的文献记载,比如孙文青在《山海经时代的性质初探》一文里说:“它是4000年前的第一部地理普查资料书,较全面地反映了中国原始社会末期的多方面的情况。”[2]《五藏山经》所记载的山川,有一些确实能确定下来,比如黄河、渭河、华山等等,地理位置与现在的大体一致,可是《五藏山经》的整体格局与目前的山川不合,至今为止,尚未有谁能令人信服地将这些山川一一坐实。也正因为难以坐实这些山川,一些学者便猜测《五藏山经》的成书年代久远,试图用地质变迁来解释这一难题:“如果《五藏山经》记载的是真实的话,那么它记载的绝不可能是在7000年前,而是更久远的以前,只是因为一次地质变迁导致了我们今天查无对证。”[3] 汉字只是到了殷商时期才趋于成熟,7000年前哪有文字将这些内容记载下来?值得注意的是,《五藏山经》里的距离十分精确,山与山的距离有多少里记得一清二楚。其实,别说是当时,就是现在,也不好测出这种距离,谁也不好说一座山与另一座山的距离是多少。不是无法测量,而是我们难以确定一个测量点,所谓的山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而距离的测量必须有一个精确的点。数字的精确,反而透漏出它的不真实。另外,从总体格局来看,《五藏山经》里的山,四方呈对称式分布,南山经三列,对应的北山经也是三列,东山经四列,对应的西山经也是四列,这与现实中的山显然不相吻合。可见,《五藏山经》里所叙述的山,隐含了一种人为的选择,也就是说,无论现实中的山是怎样排列的,经文中描述哪一座山与不描述哪一座山,只是根据作者的需要,而无需与现实一致。这样的选择,显然违背了山川普查的准则。还有,将哪些山视为同一列山,也有人为的因素,比如,有的山并不相连,但也同样在同一山系里,《西次三经》在描述完乐游之山后说:“西水行四百里,曰流沙;二百里至于蠃母之山。”也就是说,乐游山与蠃母山之间隔着六百里的水路,但依然被视为同一山系。
如果《五藏山经》是一次调查的成果,那这次调查一定规模巨大,影响深远。可是如此大规模的调查为什么不见于历史上有只言片语的记载?民间也不见有一星半点的传说?更奇怪的是,与其成书时间上相差不是很远的地理书《禹贡》没有使后人产生多少疑惑,而唯独同样被视为地理书的《五藏山经》二千多年来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从西汉时期开始出现在历史上起,人们就一直没有搞清楚它到底讲述些什么。
目前认为《五藏山经》为调查所得的观点可谓主流,持此论者极力淡化书中的怪诞之物,或以为是基因变异,或以为是因为物种消失所以诸多怪异物种难以再现其踪迹,甚至认为,难以将《五藏山经》里的山水与现实中的山水一一坐实是因为这些山水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由于时间的冲刷,人们已经难以窥探出这些山水的远古真容。其实,基因并未发生变异,山水也从未改变过它的容颜,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难以完全坐实,只是因为古人是在已知山水的基础上,添加了诸多的猜想,构拟出一个四面环海的世界。要解开这个让人魂牵梦绕的谜,只能回到文本的字里行间,去寻找隐含其间的规律性密码。
《五藏山经》将其叙述的地理分为南、西、北、东、中五个区域。南、西、北、东的山系呈对称分布,南、北都是三列山系,东、西都是四列山系。南、西山系横亘东西,呈东西走向。北、东山系纵跨南北,呈南北走向。中央的山系共十二列,都是东西走向。如果不考虑每列山系的长度,以及两列山系之间的距离,则可以把南、西、北、东四面山系的分布与走向大致标示如下:
《五藏山经》中每一列山系都有一座起始的山与一座结尾的山。比如,《南山首经》第一座山为招摇之山,最后一座山为箕尾之山。那么,招摇之山肯定是《南山首经》里最靠西的一座山,而箕尾之山自然也就是这一列山系最靠东的一座山。照此可以得到所有山系两端的山峰。
《南山经》的山系是东西走向,位于最西端与位于最东端的山罗列如下:
最西端 最东端
招摇之山 箕尾之山
柜山 漆吴之山
天虞之山 南禺之山
《西山经》的山系也是东西走向,其最东端与最西端的山罗列如下:
最西端 最东端
騩山 钱来之山
莱山 钤山
翼望之山 崇吾之山
崦嵫之山 阴山
《北山经》的山系是南北走向,其最北端与最南端的山罗列如下:
最北端 最南端
隄山 单狐之山
敦题之山 管涔之山
錞于毋逢之山 太行之山
《东山经》的山系也是北南走向,其最北端与最南端的山罗列如下:
最北端 最南端
樕螙之山 竹山
空桑之山 垔山
尸胡之山 无皋之山
北号之山 太山
按理说,用一条线把这些处于外端的山连接起来,便可得到《五藏山经》的边缘线并找出它们的规律。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简单,尚有一些因素需加以考虑。比如《南山经》是哪一列山系最靠南,《西山经》是哪一列山系最靠南,西南角这一区域是被《西山经》的山所占据,还是《南山经》的山所占据。这两个问题关系到哪些山可能成为最靠南的山,也就是说,如果西南区域是《西山经》里的山所占据,那就是《西山经》里最靠南的一列山成为西南这一区域最靠南的山。类似这样的情况,在西北区域、东北区域以及东南区域也存在,都需要加以考虑。
要解决这个问题,可以从《南山经》的第一列山系开始分析。这列山最西端是招摇之山,它临于西海之上,而最东端的箕尾之山则临于东海之上。这里有一个问题必须先加以明确,即这里所说的海是指海洋,而不是一般的湖泊。在《五藏山经》里已经有“湖”、“泽”这些概念出现,如《东次二经》云:“又南五百里,曰垔山,南临垔水,东望湖泽。”另外,如果当“海”指湖泊的时候,一定包含在专有名词之内,比如《东次三经》里的“南望幼海”。由此可见,这里的东海、西海只能是指海洋。那么,《南山首经》这列山系横跨了整个大地,从西海一直延伸到东海。有了这列山系的阻挡,《西山经》与《东山经》的山都不会进入到这列山以南的地区。
《西山经》里的山是东西走向,有《中山经》的山坐镇中央,以及《北山经》三列山系的阻隔,《西山经》里最东端的山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东山经》里的山更靠东;同理,《北山经》里的山是南北走向,又有《中山经》、《西山经》和《南山经》里多条山系的阻挡,所以《北山经》里最靠南的山也不会延伸过《南山经》里的山。还有,由于有《南山经》山系的阻挡,《东山经》最靠南的山不会延伸到这些区域。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到底是《西山经》最北侧的那一列山靠近北端,还是《北山经》最靠西的那列山靠近西端?通过文本内容的分析,可以得到这一答案。《北山首经》的浑夕之山是这列山的第五座山,它发源的水向西北注入大海,如果这里有《西山经》的山系阻挡,势必难以畅通,因此推论是《北山首经》靠近西端,占据了西北角的区域。基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以下一个示意图。
至此尚有最后一个问题有待解决,即每个区域的山系按怎样的顺序排列。比如《西山经》有四列东西走向的山系,哪一列山系排在北面,哪两列山系排在中间,哪一列山系排在南面。这同样只能回到文本本身,搜罗文字间留下哪些蛛丝马迹的证据。《西山首经》云:“松果之山,濩水出焉,北流注于渭。”《西次二经》云:“数历之山……楚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渭。”从楚水向南流注于渭以及濩水向北流注于渭来分析,《西山首经》应当排在《西次二经》的南面。所以,《西山经》的叙事是从南往北一列山一列山地叙述。《南山经》很难从水流方向来确定其位置,但正如下文将要分析的,《南次三经》两端分别为天虞之山与南禺之山,实际是天隅之山与南隅之山,表示大地的东南角与西南角,因此推论《南次三经》这一列山系是最靠南的。就《东山经》而言,可以用食水作为参照物来判断其四列山的排列。《东山首经》云:“东山经之首曰樕螙之山,北临乾昧。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东次二经》云:“东次二经之首,曰空桑之山,北临食水。”因为食水是东北流入海的,而空桑之山北临食水,所以可以判断空桑之山在樕螙之山的东南面,由此也就可以推论《东次二经》的山系在《东山首经》山系的东面。《北山经》山系的排列比较难以断定,但从以上三部分的叙事来看,《五藏山经》山系是按顺时针来排列的,因此也可以推论《北山首经》排在最西面,而《北次三经》排在最东面。
至此便可以得出四周最边缘的山峰了:《南次三经》的山全部都是最南端的山。同理,《北山首经》是南北走向山系中最靠西的一列,加上《西山经》四列山系以及《南山经》三列山系最靠西的山,就是《五藏山经》所有最靠西的山。《北山经》、《东山经》最靠北的山的连线就是《五藏山经》最靠北的边缘线,而《东次四经》整列山系都是最靠东的,加上《南山经》三列最靠东的三座山,其连线便是《五藏山经》的东部边缘线。这样,如果将四边的边缘线连接起来,就会得到整个《五藏山经》的边缘线,如下。
南面的连线为《南次三经》的整列山:
南禺之山——禺稿之山——仑者之山——令丘之山——鸡山——灌湘之山——阳夹之山——非山——旄山——发爽之山——丹穴之山——祷过之山——天虞之山
西面的连线为《西山经》四列山系最西端的四座山加上《北山首经》的整列山:
天虞之山——柜山——招摇之山——騩山——莱山——冀望之山——崦嵫之山——单狐山——求如之山——带山——谯明之山——涿光之山——虢山——虢山之尾——丹熏山——石者之山——边春之山——蔓联之山——单张之山——灌题之山——潘侯之山——小咸之山——大咸之山——敦薨之山——少咸之山——狱法之山——北岳之山——浑夕之山——北单山——罴差山——北鲜之山——隄山
北面的连线为《北山经》与《东山经》最靠北端的七座山:
隄山——敦题之山——錞于毋逢之山——樕螙之山——空桑之山——尸胡之山——北号之山
东面的连线为《东次四经》整列山系加上《南山经》三座最东端的山:
北号之山——旄山——东始之山——女烝之山——子桐之山——剡山——太山——箕尾之山——漆吴之山——南禺之山
找到了《五藏山经》所有的边缘山峰,便可详细分析这些山峰具有什么规律。只要回到原文去仔细寻找,不难发现有两个特点:一、所有被描述为“临于海”、“ 踆于海”的山峰都属于这些边缘山峰,《五藏山经》里被描述有水流入海的山并不多,但几乎都集中在这些边缘山峰;二、南、西、北、东四边的边缘山峰都能找到表示南极、西极、北极与东极的标志。关于前一个特点的描绘,引文如下:
临于西海和流入西海:
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丽麖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南山首经》)
騩山,是錞于西海……淒水出焉,西流注于海。(《西山首经》)
崦嵫之山……苕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西次四经》)
浑夕之山……嚣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北山首经》)
临于北海和流入北海:
敦题之山……是錞于北海。(《北次二经》)
樕螙之山……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东山首经》)
临于东北海和流入东北海
北号之山,临于北海……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东次四经》)
东始之山……泚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东次四经》)
临于东海和流入东海:
箕尾之山,其尾踆于东海。(《南山首经》)
漆吴之山……处于东海。(《南次二经》)
流入东南海:
南禺之山……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南次三经》)
流入南海:
祷过之山……浪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南次三经》)
鸡山……黑水山焉,而南流注于海。(《南次三经》)
除此之外,在《南山经》、《北山经》和《东山经》仅有四例流入海的描写:
虖勺之山……滂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海。(《南次二经》)
湖灌之山……而东流注于海。(《北次二经》)
番条之山……减水出焉,北流注于海,(《东山首经》)
姑儿之山……姑兒之水出焉,北流注于海。(《东山首经》)
这些山也比较挨近边缘。虖勺之山是《南次二经》从东往西数第四座山,从它那里发源的水是向东流入东海的。湖灌之山是《北次二经》从北往南数第三座山,从它那发源的水东流入海。番条之山是《东山首经》从北往南数第五座山,从它那发源的水北流入海。姑儿之山是《东山首经》从北往南数第六座山,紧挨着番条之山,从它那发源的水也是北流入海的。从水流入海的方向来看,只有《北次二经》湖灌之山的水向东流入海让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之外,其余三条水流的流向都合情合理,都是流入最近的海域。
值得注意的是,《中山经》有十二列山系,描述山水无数,但描述流入海的河流仅有一条,即长江:“岷山,江水出焉,东北流注于海。”可见,当时的人以为岷山是长江的源头,长江是一条大江,它作为一条主流,故不能说它汇入某一条江,只能说它流入海,成了《中山经》的一个特例。
如果将这些“临于海”、“处于海”、“錞于海”、“踆于海”或水流入海的且处于边缘的山水标注出来,一个四面环海的版块图便呈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五藏山经》在水流入海的方向描述方面相当细微。《南次三经》有两座处于中段的山,其水都是“南流注于海”,而南禺之山是这列山最靠东的山,它的位置无疑是这个版块的东南角,因此水是“东南流注于海。”《东次四经》是四列南北走向山系中最靠东的一列,因此,在古人的想象中,它的第一座山便是处于世界东北角的山,因此它的水流也就成了“东北流注于海。”至此,我们不能不惊诧于《五藏山经》的细腻,四面环海的景象在作者的头脑中十分明晰。《五藏山经》里提到的这些海很早就被人们注意到,只是人们一直认为这些海是内陆湖,比如清人毕沅注释《西山首经》里“騩山錞于西海”之西海时就认为其为中国西部的青海湖,这种观点一直被沿用,比如今人徐显之在注释此处便沿袭此说,而且在注释《北次二经》敦题之山所临之北海时又认为其即贝加尔湖。[4] 清代吕调阳著有《五藏山经传》,他解释《南山首经》招摇山所临的西海为“马品木达赖池”,并说明此池“周二百余里”;解释《西次四经》崦嵫之山边上的海为“哈拉淖尔”湖。也有学者以这些流入海的描述为依据而提出《五藏山经》四面环海的猜想,[5] 但由于没能证明这些流入海的河流所发源的山是《五藏山经》里处于边缘的山,所以未能被人们认同与重视。
《五藏山经》所叙述的范围已可确定为一个四面环水的版块,那么,这块版块有多大?是仅仅在中国境内?还是远至非洲、美洲?抑或更远?对这些边缘山峰的分析,可以进一步得出结论,这个版块便是整个天下,整个世界。在古代,人们猜想自己所居住的大地四面环海,海岸线便是整个世界的边缘。古人对东南西北四边极地都有相应的想象,比如东方有扶桑树,太阳升起时要经过扶桑树树顶。西方有日落的崦嵫山。四极有掌管风的神灵居住,到每一季节便吹出相应的风。《五藏山经》对这些都有描述,而且都在四方相应的边缘山峰。
对南方极地的想象。上文已经论证,《南次三经》是最靠南的一列山系,在这一列山系中,有两座山的描述值得琢磨,一座是旄山之尾,其条文云:“其南有谷,曰育遗,多怪鸟,凯风自是出。”凯风是南风,《诗·邶风·凯风》云:“凯风自南,吹彼棘薪。”另一座是令丘之山,其条文云:“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条风自是出。”条风主立春四十五日所吹的风,宋周邦彦《应天长·寒食》词:“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偏满春色。”把凯风、条风说是从这两座山南边的峡谷吹出来的,表明了古人认为这是世界的边缘。古人对风的产生无法解释,便认为风是从世界的边缘吹来的,而且有专门的神灵在那里掌管不同的风。《大荒经》就有四方风神的描述。《大荒东经》云:“(有神)名曰折丹,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大荒南经》云:“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可见,古人认为南风是从南极吹来的,东风是从东极吹来的,同理,其它方向的风也当是从世界的边缘吹来的。由此可知,这两座山都被认为处于世界的边缘,其所属的山系自然也被认为认为是世界的边缘。
对西方极地的想象。《西山经》有四列东西走向的山,这四列山系最靠西的四座山分别为騩山、莱山、翼望、崦嵫。文中对翼望之山与崦嵫之山的描述明示了它们处于世界的边缘,它们都是太阳落入地底下的地方。先看翼望之山。关于这座山的描写是在“泑山”的条文里,泑山是翼望之山右边的一座山,也就是说,翼望之山是《西次三经》最西端的一座山,而泑山是倒数第二座。“泑山”条文云:“泑山,神蓐收居之……是山也,西望日之所入,其气员,神红光之所司也。”这是说,从蓐收神居住的泑山向西望去,可看见太阳从翼望山沉下去,红光神在此司职。这说明泑山与翼望之山都处于世界的边缘了。在《五藏山经》的想象中,到底是泑山还是冀望之山为最边缘的一座山还有待考证,因为从泑山到冀望之山是向“西水行百里”才到,这意味着很可能把冀望之山想象成已经处在海里的一座山了。不过到底哪一座为边缘之山都无关要紧,不影响我们的推论。崦嵫这个名称也暗示了它滨临大地的边缘。崦嵫山是传说中日落的地方,因此《楚辞·离骚》有诗句云:“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意思是说,我让太阳神羲和放慢车子的速度,望见了崦嵫山也不要靠近。《西次四经》把最靠西的山取名为崦嵫之山,说明《五藏山经》与《离骚》源于共同的传说。很有意思的是,“蓐收”作为神灵出现在《西次三经》的边缘山中,而“崦嵫”作为山出现在《西次四经》的边缘山中。在《海外经》里,西方神是蓐收,而在《大荒经》里,西方神是弇兹,弇兹读作崦嵫,二者同音异写,实为一也。《海外西经》云:“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大荒西经》云:“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虽然传说有些许差异,但具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关于西方极地的想象。这些作为西方想象的符号出现在这里,明白无误地昭示了这里被想象成世界的西极。另外,挨近西极的这几座山都有与西极有关的描述,倒数第三座山叫天山,从这座山流出的英水西南注入汤谷。汤谷的传说与太阳有关,太阳是从水里升起,又落如水里,因太阳的炎热,它经过的水都会变得滚烫,所以传说东极与西极都有汤谷。天山再过去三座山便是符惕之山,这里被说成是“风云之所出也。”《五藏山经》里只在东极、西极、南极、北极所对应山或山系提到风或出风,所以这里应该是指西风所出的地方。关于西方的想象还不止于此,符惕之山再往东三座山,便到了长留之山,这座山被说成“实惟员神磈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这同样是对西方的一种想象,古人在观察日落的时候发现,太阳虽已落入山谷,但天并未马上黑下来,依然有红光反射出来,故而古人想象有一位“主司反景”的神灵住在离西极不远的地方。
对北方极地的想象。在《五藏山经》里,最靠北的山有七座,是《北山经》最北端的三座与《东山经》最北端的四座,即隄山、敦题、錞于毋逢、樕螙、空桑、尸胡、北号。其中关于錞于毋逢之山与樕螙之山的描写具有北极的意味。《北次三经》云:“錞于毋逢之山,北望鸡号之山,其风如飚,西望幽都之山。”虽然“錞于毋逢之山”是最后一个条目,被视为最北端的一座山,但从行文中可以知道,它的北面还有一座山,即鸡号之山。这座山的特点是“其风如飚”。如果将这一对风的描述与南边的凯风对照,便可知道这并非偶然,飚,急也。这里的风十分急戾,其实是对北风的描述。《南次三经》凯风(南风)从南方极地吹出,这里描述北风从鸡号之山吹出,表明鸡号之山乃是北方极地。这一推测并非没有旁证,这山“西望幽都之山”,幽都乃是想象中北方极地天帝之下都,因为古人想象这里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一切皆处于黑暗之中,故称幽都。《海内经》是这样描写幽都之山的:“其上有玄鸟、玄蛇、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大幽之国。”既然錞于毋逢之山可以西望幽都之山,便暗示了它也是处于想象中的北极之地——世界的边缘。另外,樕螙之山紧挨在錞于毋逢之山的东面,是《东山首经》最北端的山,其条目云:“樕螙之山,北临乾昧。”有注家将乾昧解释为山名,其实,乾指北方,昧指幽暗。其意思与“幽都”大同小异,都是因为古人想象北极是太阳照晒不到的地方,终日伸手不见五指,处于黑暗之中。这座山临近乾昧,也正说明了它也是处于大地的最北端,是大地的尽头。
对东方极地的想象。与西方相对应,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古人对东方极地也有独特的想象。《东山经》的山系都是北南走向,每一列山系的第一座山都处于最北端,而最后一座山当在《中山经》的东部和《南山经》的北部这一区域。《东次四经》是最东边的一列山系,《东次三经》是从东往西数的第二列,无皋之山是《东次三经》最后一座山,它的位置应该不是最东端但又靠近最东端。其条目是这样描述的:“无皋之山,南望幼海,东望榑木。无草木,多风。”说无皋之山往东可以看见一棵叫榑木的树。为什么在此可以望见一棵树也要大书特书?原来这榑木并非一般的树木,它便是名传遐迩的扶木,也就是传说中处于东极,太阳升起的扶桑树,古文“扶木”也写成“榑木”,扶、榑同音。《说文解字》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大荒东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海外东经》亦云:“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说无皋之山东望扶桑,也就说明了这座山离东方极地不远了。另外,这里是《五藏山经》四处提到山出风的地方之一,虽然只说“多风”,没有强调是东风,但因为是在东极,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就是东风所出之地。这与《大荒经》的想象也是吻合的,《大荒东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东极离瞀,日月所出。(有神)名曰折丹,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
对天涯地角的想象。《南山经》有三列东西走向的山系,《南次三经》是最靠南的一列,这列山系最靠西的山叫天虞,最靠东的山叫南禺,郭璞注《大荒北经》中的“禺谷”云:“禺渊,日所入也,今作‘虞’。”可见“虞”也是“禺”,而虞、禺又都是隅,同音异书,都是“角”的意思。《五藏山经》有一个口传的历史阶段,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时候,用哪一个字,难以确定。既如此,天虞即天隅、南禺即南隅,天隅就是“天之角”的意思,在《五藏山经》的构想中,天虞(天隅)山是世界边缘的西南角,是遥远的天边。与此相似,南禺(南隅)是“南边的角落”的意思,这也与南禺山所处的位置相合,即东南角。这两座山都滨临大海,南禺之山流出的水“东南流注于海”,而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可见想象中的天虞之山已经延伸到了海里。
对南回归线的想象。古人没有南回归线的知识,但他们常年观测日出,已知道每天日出的位置都会有所移动。《南次二经》最靠东的山叫漆吴之山,这座山“处于东海”,即山的一部分已经伸进了东海里。这一条目出现这样的文字:“望丘山,其光载出载入,是惟日次。”这是说太阳光在这里进进出出,其实也就意味着太阳在此进进出出。那么,太阳为何要在此进进出出?后面解释为“是惟日次”,意思是这里乃太阳停靠之处。古人想象天上有十个太阳,这十个太阳分别用十天干来命名,它们轮流值日,甲太阳值日的那一天叫甲日,乙太阳值日的那一天叫乙日,以此类推,十天一个轮回。一个太阳值日的时候,九个太阳休息,那么,那九个太阳在哪里休息?《海外经》里认为在东极的扶桑树上,所以有“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的说法。《五藏山经》则认为是在漆吴之山所在的位置上。这里其实相当于南回归线所处的位置,是太阳一年中升起时最靠南那一天所处的位置。联想《大荒东经》就能很好地理解这个道理。《大荒东经》里有七座“大荒之中”山,这是用来确定日出方位的。冬至那天,太阳从东边最靠南的那座山升起,然后每天都在北移,夏至那天,太阳移到最靠北的那座山,然后又开始南移。当再次移到最靠南的那座山的时候,一年便结束了,太阳便不再南移,而是重新开始北移,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太阳移到这里就不再前行,所以把这里想象成太阳停靠之处也合情合理。
这些对东、西、南、北的极地以及边角的想象可用图表示如下:
由此可以看出,《五藏山经》所构建的不仅是一块四面环海的大陆,而且这块大陆就是想象中的整个世界。至此,《五藏山经》是否为调查所得,是否是真实地理,答案已昭然若揭。不过,虽如此,依然难以否认《五藏山经》所描述的山川有些是真实的,特别是《中山经》里的山,《五藏山经》本是以一些真实的山川为基础来叙事的,但说到荒远无稽的极地,已是无能为力,只能凭借想象向壁虚构了。
[1] 邱宜文:《<山海经>的神话思维》第5页,文津出版社(台湾),2002年。
[2] 王善才:《〈山海经〉与中华文化》,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
[3] 长卿:《山海经的智慧》第61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
[4] 徐显之《〈山海经〉浅注》第21、57页, 黄山书社1993年
[5] 邱宜文:《山海经》的神话思维,文津出版社,2002年。
本文原载《民族艺术》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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