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我的个体经验出发,当然也参考别人的田野作业实际,对史诗田野作业的一些具体问题做一些探讨。希望对将来个别从事史诗或者大型民间叙事研究的人有所启发。从民俗学的学科关照来说,史诗田野作业做得比较好的实际上是在20世纪30年代之后。之前对大型民间叙事的搜集整理,更多地侧重于对材料的记录,还没有一些田野实验。而且他们的案头准备和理论预设还有一些可商讨的地方。几年前我写过一些文章,探讨了南斯拉夫的史诗田野调查和蒙古史诗调查的一些关联性问题,也做了一些总结。下面我就讲十几个要点。
第一,帕里和洛德我们谈论的比较多,他们选择调查对象不是随意的,而是附带着要解决的特定问题,比如从“荷马问题”这样一种考虑来做田野。选择一个既有基督教传统又有穆斯林传统的地区对他们来讲就有意义了。我们做田野,对调查对象也应该有所选取。帕里要确证的是口头史诗表演中的通则,而不是要解决一个文本的个性问题,他要解决的是大型韵文类民间叙事中的基本通则,带着这样一个想法,他在田野中就特别关注史诗的口头性质,以及与这点相联系的叙事的基本属性。这就需要找到一种在以往的经验范围内已经有过讨论和研究的案例之间存在着较大差异的个案作为观察对象,他认为这样产生的结论会比较少地受到选取相似案例导致的结果的局限性。在不同的文化传统中,发现相同或相近的规律,比在相同的文化中发现相同或相近的规律要困难得多。
第二,调查的技术手段。他们当时采用的是电子录音和口述记录两种手段,并且交互使用,结果发现在声学录音和口头记录之间存在着差异,技术手段显然影响了文本的面貌。
第三,搜集程序的设定。他们是以最出色的歌手为重心来做调查和记录。他们认为,这些才华最为出众的传承者是完整考察该口头传统的典型形态的保证。
第四,大量的现场实验。其中一个有名的例子是阿夫多,他被誉为“20世纪的荷马”,他们先让一个叫敏姆的歌手演唱一首阿夫多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唱完之后让阿夫多去重复,说“你能不能把刚才听过的歌重唱一遍?”他说“行。”而且他认为他会唱得更好。帕里注意到其中的“聚会主题”被拉长了,在敏姆原唱的版本里是176行,到了阿夫多这里则是558行;到了最后,他学唱的完整版达到了6313行,几乎是原唱本的3倍。像这样的田野试验,它是带着问题进去的,设计上非常精巧。为什么史诗田野作业始于这么一个学派和他们的操作及其田野实践?因为他们是带着一大堆问题去的。
第五,表述单元。大型口头叙事中的表演单元是什么?比较大的和比较小的停顿和休止是怎么产生的?通过实地调查和现场观察,去了解一个歌手按照生理需要,按照体力劳动的需要,在多长时间内大约会休息?一个诗章是不是大约两个小时的长度?这些问题不光是一个记录问题,实际上是深入了解史诗内在构造法则的问题。对于歌手而言,他最基础的表述单元是什么?对于一个南斯拉夫歌手而言,一个表述单元就是“一个词”,但“一个词”究竟是多大的单元?答案是:一个词往往就是一个半行诗或一行诗乃至数行诗,在一个歌手的心目中,他认为这样的“词”就是一个最基础的单元,是不能切分的。在学者的词典上可能是多个词,但在歌手的演唱中则是一个完整的表达单元。后来的口头程式理论推出了“大词”这个概念,特别用来表明用一组词汇甚或数个诗行表达一个完整意思的表述单元。在不同的片段中,我们会发现彼此有矛盾的地方,这种缺陷和不完整未必与片段的聚合有关,恰恰是因为那些更大的叫观念部件的“建筑砖块”。这些表演中的不一致不是歌手忽略造成的,因为这些各自的单元有内在的规定性,受制于诗行和韵律的要求。这是我们理解民间表达的基础,也是我们采录史诗时需要小心的地方。
第六,观众的作用。这个谈论得较多了,像表演理论、文本与语境等等。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只强调一点,观众对演唱的反应是很重要的。有人说如果此刻把歌手的才能放在一边不计,可以说是听众决定着诗歌演述的长度。
第七,印刷本的存在和影响。在巴尔干的乡村,印刷本的出现已经有一个世纪之久,当时的歌手有两类,有一类并不是真正的民间歌手,而是依据唱本进行的复述和演唱。另一类是传统形态的,他们根据故事、范型、主题等等传统单元在演述中创编诗歌,也就是“表演中的创编”。
第八,如何成为歌手。在当地社会中歌手可能构成一个特殊集团,也可能不是。可能是专业的,也可能不是。歌手群体的形成可能在家庭内部,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在承传;有的则是从外面学的。一个人在一个社区如何成为歌手是极为重要的问题,这方面我们的关注不够。
第九,史诗的语域。这是语言学的术语。有经验的观众一听就知道,这是史诗的话还是日常的话。还有表演者和听众共享的内部知识,如何让传统的信息、特定的知识点、审美的内容流畅地传递出去。
时间有限,以下问题就不再具体展开了。这些问题包括:歌手群落的综合分析,史诗文本的分析,比如说散文和韵文,散体和韵体对于推进演述事件所起的作用是什么?手抄本和口述记录本的差异是什么?文本中的传统性指涉性问题,程式化风格问题,声音的线性传播带来的其它问题等等。例如,什么是诗行对文人叙事诗来讲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对民间叙事诗来说,它的乐器旋律和一个呼吸间的停顿,其实在多方面、多维度地限制着诗歌表达的节奏。还有一首歌和一个传统的关系,比如在古英语传统中的妇女哀歌、挽歌、史诗和叙事诗中都存在跨文类的主题,不同的文类中共享一些相同的表述单元;一些观念部件由不同的民间文类所共享。还有一些问题,史诗的流布、现场表演中的创编,表演中的“俭省”,以及歌手与听众之间的互动,都是当代史诗田野作业应该特别关注的问题。有了这样一些问题意识作为田野导向,你调查的深度和取样的科学性就会比没有这样一些准备要好得多。
(此文系作者在“民族志•民俗志的理论与实践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北京师范大学2006年12月16日;
发表于《民间文化论坛》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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