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学在当代社会中存在的状况怎样?它在未来社会中的命运又将如何?也就是说,民间文学会继续流传下去,还是必将逐渐湮灭?这些问题,是中外诸多民间文学工作者以及对民间文学感兴趣的人们,近年来一直关注并热烈讨论的话题。对此,一些学者认为,民间文学的生命力是永恒的,“只要人类一天不离开活的语言,人民的口头文学创作就一天也不会停止。”(钟敬文主编《民间文学概论》)另一派学者的看法则比较悲观,认为民间文学正随着社会的发展渐渐消歇,将来必会湮灭无闻——日本著名学者大林太良就曾断言,未来民间文学工作者的任务,只是在书本上研究那些“已死了的”、被记录下来的作品“文本”,因为那时已经没有流传在口头的活的民间文学。
对于上述两种意见,笔者比较赞同前者。
不可否认,随着世界各国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传统文化都面临着巨大冲击。作为传统文化组成部分的民间文学,自然也难以幸免,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民间文学传承的条件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条件,包括传统的观念、讲唱民间文学不同体裁的具体社会、家庭环境以及人们相应的心境等,是民间文学赖以存在和传承的基础。例如诀术歌,以古老的民间信仰观念为基础;薅秧歌,多在集体薅秧劳作时唱诵;民间故事,则往往是在众人围坐休闲时讲述……然而今天,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社会经济结构和人生产、生活方式的急剧变迁,生活节奏的日益加快,娱乐形式的不断丰富,都使得这一基础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诸多传统的观念变得逐渐淡漠;在农村,由于包产到户和机械化程度的增高,人力集体劳作的时机几乎已经没有;而生活的繁忙和电影、电视等多种娱乐方式的日渐普及,则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讲唱和倾听传统民间文学作品的心境。
其次,与以上所述相关,传统民间文学的听众有了很大的减少。民间文学除了实用的功能之外,尤其还具有审美、娱乐的特点。神话的神幻奇妙、传说故事的丰富想象与浓厚的生活气息、民歌的优美质朴、小戏的诙谐……直到今天依然具有魅力。但是,随着电影、电视等新的娱乐方式的逐渐普及,民间文学已经不再是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娱乐消遣方式。据一份在北京师范大学本科生中进行的调查,现代的年轻人往往并不否认民间文学具有魅力和价值,但都承认在多种娱乐、教育方式之中,他们更愿意选择更具时代感的方式(杨利慧,1998年)。传统的民间文学讲唱活动不再象以往那样吸引年轻人,老年人即使会讲故事、唱山歌,但由于缺乏主动、热情的听众,他们原本能够讲唱的作品,也就逐渐忘却了。
第三,传统内容的讲唱者在急剧减少和消逝。一般而言,会讲会唱那些传统体裁和内容的民间文学作品——例如女娲补天神话、孟姜女传说、狼外婆故事、摇篮曲或创世史诗——的人,绝大多数是老年人。而这些人正随着岁月的流逝迅速减少,他们所掌握的民间文学作品,却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有学者指出,建国初60岁以上的民间故事传承人,在近30多年中,带着他们贮存的故事相继离开人间的,无法估算。(乌丙安《论民间故事传承人》)为减少这种“人亡歌息”、“人亡故事断”带来的无法弥补的损失,民间文学工作者提出了“抢救民间文学遗产,关键在于抢救民间文学传承人”的口号。然而,“抢救”下来的,毕竟只是文字或录音录像的作品,这些讲述家们正无可避免地从我们的生活中迅速离去。
从上述情形来看,民间文学所面临的形势的确十分严峻,有些重要的传统内容和体裁甚至的确出现了消歇的趋向。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我们不应该忽略这样的事实:不少传统的民间文学作品在当代仍然继续流传。例如情节生动、神奇的神话、童话、传说,音节铿锵、琅琅上口的歌谣等,依然是许多父母和幼儿园的教师们教育、娱悦孩子时常常讲唱的内容;而与地方风物有关的各种传说,更是鲜活地存在和传承于旅游景点的导游们口中,为人们的旅游生活平添了无限生趣。尽管这些讲唱者可能是从书本上得到相关的知识,讲唱的环境也可能与传统的有较大差异,但这也是民间文学的有机内容,是它在特殊的社会经济和文化背景下变异、调适的特殊传承形态。
尤其不容忽视的是,当代还涌现出了大量新的口头文学作品,包括都市传奇、笑话、时政歌谣、校园圈套故事和鬼故事等等。它们中的大部分都与当代生活密切相关,具有比较强的现实意义。比如在许多大城市,近年来不断出现“人肉包子”、“无头照”、“公共汽车谋杀案”等类的传奇;褒贬时政的各种歌谣、笑话,例如“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之类,更是层出不穷地流行在大江南北;大学校园里的圈套故事和鬼故事等也不断花样翻新、为大学生们津津乐道……这些新的口承文学,不仅广泛活跃在人们的口耳之间,而且其内容、体裁之丰富,讲述频率之高,与以往处于“辉煌时期”的传统民间文学相比,也可说是毫不逊色。无论讲者与听众识字与否、贫富如何;也无论是闲暇聚会,还是在某些严肃、正式的场合,往往都可以听到这类内容的讲述。
对这类新的口承文学,一般人往往没有认识到它们也属于民间文学范畴。实际上,虽然其产生、流传的时间比较短暂,但它们均是由人民运用口头语言集体创作和传播的,从其体裁结构、艺术手法乃至某些观念基础等方面来看,又与传统民间文学一脉相承,它们不是“民间文学”又是什么呢?!——它们正是民间文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传承条件发生巨变的形势下通过自身变异来获得持续传承的一种表现。
民间文学的变异,自古至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种变异,一方面表现为民间文学作品语词、内容情节乃至主题的变化,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在不同的社会经济和文化形势下,民间文学占主要地位的体裁有所不同。例如,在许多民族生活的早期,神话、史诗是占有主导地位的民间文学形式,而在后世,传说、故事等则在人们生活中取得了主要的位置——从今天的形势来看,大量与传统民间文学有所差别的新的口承文学,可以说已经成为民间文学的主体。总之,在社会发展的不同时期,民间文学从内容到体裁,始终处在不断调适的状态,能够适应新的条件加以调整的就传承了下来,而无法适应的则自然消亡了。变异主要是为了传承,正是由于这种不断变化的特性,民间文学才能够长期保持一种强大的生命力,它自古形成的诸种体裁、形式以及某些观念,才能相对稳定地得到持久的承传。当然,与过去的变化(相对缓慢的渐变)相比,当代社会的变化是格外剧烈和迅猛的,而它带给民间文学(以及所有传统文化)的“适应的震撼”,也是十分强烈、十分突然的,难怪在这一过程中变异诞生的口承文学的新型态会被许多人排斥在“民间文学”之外了。
从发展趋势来看,传统民间文学作品中那些富于感染力和思想性的内容,将长期存活在人民的口耳之间,不过,它们必然会发生或大或小的变异,被讲唱的机会也将大为减少。大量与人们的现实生活直接相关的新的口头创作,则会伴随人类社会的发展,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它们在现在和未来,都将是民间文学中占主要位置的部分。之所以这样说,是由于以下的原因:在飞速发展的现代和未来,随着人类社会生活不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表达对社会、时代以及自身所处环境的所思、所感、所见闻,宣泄内心的郁闷、欢乐、冲突等情绪并求得身心的愉悦,也成为了每个人日益强烈的必然要求。民间文学具有在不断变异中顽强传承的特点,其自古形成的各种体裁形式和艺术手法等因素,都相对稳定地保留和延续了下来;另一方面,作为民间文学载体的口头语言,是作为“文化化的动物”的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具有灵活性、即时性和普及性等特征,其运用很少受时间、空间及其他各种物质条件的限制。因此,在任何闲暇的场合以及某些正式场合,只要存在具有对话关系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能够构成讲者和听者),具备正常语言能力的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各种形式的口头创作来宣泄情感、表达对现实的评判、并使心灵获得愉悦。而民间文学没有固定作者的特点,又在客观上起到了保护传讲人利益的作用。所以,反映现实或表达对现实的态度、认识的民间文学作品,必然会不断产生,而且数量丰富,在其中我们往往可以看出不同时期人们心态的明显体现:或者是愤怒、郁闷、忧虑,或者是恐惧、紧张、不安,或者是欢乐、幸福,等等。
不过,大多数民间文学研究者由于向来把主要精力放在传统的民间文学方面,忙于“抢救”而往往忽略了对各种新的口头创作的研究,因此,这一领地还是我国现阶段民间文学研究上的薄弱环节(相关工作在西方一些国家,却有相当的成果)。
有鉴于此,笔者认为,不应该无视现实生活中如此丰富、鲜活的口头文学现象,仅仅因为人们较少或不再讲唱女娲造人、精卫填海、狼外婆等传统的民间文学作品,就断定民众集体的口头语言创作将要消亡并一味地为之大唱“挽歌”。对于民间文学的理论认识,也必须根据时代的发展和对象本身的变化而加以调适,而不应该固守成说,无视对象自身活跃的特质和强大的生命力。否则,应该说是关于民间文学的学问行将就木而恰恰不是民间文学自身处于落日黄昏!实际上,对于研究者来说,探讨长期流传在民间的传统的口头文学,固然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而对当代产生的活跃在人民口头的创作予以关注,在认识传统文化的现代变迁、口头文学与人民生活的关系以及了解民心等方面,也同样具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
总而言之,我们坚信,作为人类特有的生理和文化的重要特质,口头语言必然会伴随人始终,只要人类社会不灭,利用口头语言进行创作的活动,也必然永远不会停止。
论,也不一定完全妥当。但是总的来说,从其论述的方法、角度及其论点本身等各方面看,此文对于今天的中国民俗学史研究者乃至一般民俗学研究者,都是具有相当的参考和启示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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