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我到拉萨参加“格萨尔艺人演唱会”时,第一次见到桑珠,他的说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85年当他途经北京前往内蒙古赤峰参加“格萨尔学术讨论会”时,我曾陪他到北海公园、雍和宫等地参观游览;1986年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格萨尔》工作总结表彰大会”上,他被评为先进个人,并作为代表来京领奖;1989年,他应邀在四川成都召开的“第一届《格萨尔》国际学术讨论会”上为与会的国内外专家学者说唱,得到专家的好评;1991年8月在拉萨召开第二届《格萨尔》学术讨论会时,我们又再次见面。在此前,1990年12月,我为了筹备这次会议在拉萨逗留期间,曾专门到他的家里看望他。在七、八年的时间里,会上会下的无数次交谈,使桑珠和我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我们是朋友,更似亲人,他关心、惦记着我的一切,而我也为他牵肠挂肚。
桑珠老人是个少言寡语、性格内向的人。他脾气倔翠,有时近乎古怪,从不人云亦云。看来虽然他离开藏北家乡已经几十年了,然而藏北牧人的性价依旧没有改变。他不爱讲话,也并非绝对的,若遇到话语投机时.或者谈论起《格萨尔》,他就有说不完的话,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时而幽默风趣,随口诵出史诗中的诙谐诗句,令人捧腹;时而又格言、谚语联珠,充满人生哲理,让人肃然起敬。一个普普通通的藏族牧民出身的艺人,看起来与任何一位藏区的老人没有什么差别,何以有着那么丰富的内心世界?对社会、对人生有着那么透辟的认识?我想这大概应该归功于老人不平凡的人生阅历吧!
桑珠老人1922年出生于藏北丁青县琼布地方的一个名叫"如"的村子里。这里是那曲与昌都交界处,恰处由青海、昌都往那曲和拉萨的交通要冲。由此西行可至索县、那曲而拉萨;东去是类乌齐、昌都,再向北则可进入青海玉树的囊谦、结古等地。为此,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村落成了经商、朝佛的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地方。村里住户不多,主要从事半农半牧业,看起来它与藏北的村子没什么两样。然而,这里的人们却见多识广。桑珠的外祖父洛桑格列就充分地利用了这里有利的地理位置,做起了小本生意。虽然本小利微,却总有盈余,所以一家人的生活不错,较之单纯种地、放牧的人家好得多了。
不久,洛桑格列的女儿成了家,第三代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生,给家里带来了欢乐,却也增加了生活的负担。洛桑格列家人丁兴旺了,小生意却越来越不景气。这里毕竟太偏僻了,到昌都或打箭炉办一次货,往返需半年。骑马或步行赶着驮货的牦牛缓慢地在土路上行进,费时费力,外祖父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外祖父洛桑格列是个性格豪爽的人,在走南闯北中结交了不少朋友,虽然受益不少,却也种下了生意衰败的种子。他每每与朋友相聚必开怀痛饮,尔后便是在熏熏醉意中唱几段《格萨尔》。虽然他不能整部地说唱,倒也能把许多精采的片断熟练地唱下来。开始只是几位朋友捧场,作为酒后的消遣。久而久之,有友必有酒,有酒必豪饮,而饮罢必唱,听众也越来越多,使他家的小屋常常坐满了乡亲们。时间流水般地逝去,他的小生意萧条了,而他却得到了一个"洛格诺布扎堆"("洛格"是洛桑格列的简称,"诺布扎堆"是格萨尔王的名字)的美名。
就在洛桑格列得意于他的好人缘和说唱《格萨尔》得来的绰号时,家里的日子却已经陷入了窘境。一家人生活的重担都落在了桑珠父亲的身上,靠着仅有的两条编牛和几十只羊过日子。就在这个时候,小桑珠作为家中的第五个孩子来到了世上。贫苦牧民家中多了一个孩子,还不如多一只羊让人高兴。父母亲终日忙碌,桑珠便在外祖父的膝盖上,伴着时断时续的格萨尔曲调度过了幼年的时光。
在父母亲的眼里,外祖父是个败家子,终日无所事事,喝上几碗青裸酒便唱起《格萨尔》,不仅干不了活,反而召来左邻右舍,弄得门庭若市。只有小桑珠最喜欢外祖父。每当外祖父说唱时,他总是乖乖地依偎在外祖父的怀里,听着那些他根本无法理解的诗句。他认识《格萨尔》是从音乐上开始的,或许他根本不知道什么音乐形象,可当外祖父说唱的调子变得雄壮激昂时,他便知道是英雄格萨尔王要出征了;听到欢庆悠扬的曲调,他知道是格萨尔大王得胜凯旋了。小桑珠就这样随着音乐的起伏、跌岩而兴奋、激动。史诗维妙维肖的旋律构成了他唯一的音乐世界,《格萨尔》于不知不觉中在他小小的心灵里扎下了根。
桑珠稍大一点,当他能听懂外祖父讲述的故事和唱词时哩他仿佛实现了第一次顿悟:那高亢激越的曲调原来是在歌颂一个正义的英雄,他为民除害,安邦立国,为民造福。由此一种崇拜之情然丽生,由衷地崇拜格萨尔王,使他对说唱格萨尔英雄业绩的人,特别是象外祖父这样的人凭增了一份崇敬之情。从此,祖孙二人形影不离,小桑珠终日象个影子一样跟着外祖父。久而久之,格萨尔王在他的心目中便不再只是虚无缥缈的英雄,而成了一位血肉丰满、可钦可佩的救世主。
外祖父洛桑格列虽然也算个生意人,却从不重钱财,一生洒脱,最后生意败落,带着一个"洛格诺布扎堆"的浑号离开了人世。小桑珠失去了最疼爱他、也是他最崇敬的人,悲痛之极。失去外祖父的日子就如同"没有盐巴的茶一样没有味道"。没有了爱,没有了《格萨尔》,一向"富有"的桑珠,顷刻间变得"一贫如洗"了。在外祖父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桑珠变得沉默寡言,落落寡欢。他思念外祖父,想念那动人心弦的旋律和故事。
然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外祖父死后不久的一个傍晚,几个讨债人登门要帐,硬说外祖父生前借了他们的钱,逼父亲还债。父母哪里有钱偿还啊,无奈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牵走了家里仅有的两头犏牛和一些什物。家境从此一颇不振,小桑珠只得去给别人放羊来糊口度日。连续的打击给桑珠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他想不通,为什么恶人总是得逞,而老老实实的好人却总是受人欺凌?这世道假如能颠倒过来该多好啊!百思不得其解,桑珠便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心中祈祷:救苦救难、变化万千的格萨尔王快快降临人世吧!给我们带来温饱和幸福!
桑珠11岁时,有一天,他照例来到山上放羊。藏北的天气就象小孩的脸,一会儿一变。早上出来时还是晴空万里,到了中午却乌云蔽日,下起了阵阵细雨。桑珠把羊拢到了一个山洞旁的草地上,自己钻进洞中躲雨,不知不觉地靠在岩壁上睡着了。睡梦中他与逼债人扭打了起来,危急时分,格萨尔王出现在眼前,只见他不由分说,几下子便降服了那几个逼债的恶汉。当桑珠激动地想说上几句感谢的话时,却怎么出说不出声来,他便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呼喊,话未出口,人却醒了。环顾四周依然如故,方知是一场梦。
回到家里,桑珠总是觉得头发沉,腿发软,精神处于恍惚的状态。那梦中的一切在脑子里翻腾。父亲见他终日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忧心忡忡地带他到仲护寺请烈丹活佛明鉴。活佛留下了桑珠。在寺院里他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和治疗。几天后他痊愈了,可是每天晚上他仍是做着奇异的梦。一次,他梦见自己象活佛一样在看《格萨尔》的书,一部接着一部,十分有趣。醒来时书中的内容竟然历历在目,满脑子都是格萨尔的故事。
在寺院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当他返回家中,便总是想说唱《格萨尔》,哪怕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上几段,心里立刻觉得无比舒畅。史诗的《英雄诞生》部就是这样一遍遍讲述出来、逐步臻于完美的。后来他终于面对听众了。最初的听众自然是邻居们。当邻居们听罢他的说唱后,均赞不绝口地说桑珠唱得比他外祖父好。
从此桑珠打破了沉寂和孤独的生活,开始给村里的乡亲们说唱。他说唱的才华初露锋芒,乡亲们夸赞他有出息,因为人们认为村里有了个会说唱格萨尔王英雄故事的人,不仅是他个人的荣耀,也是全村的骄傲。但是,赞扬的话语终究无法果腹,家里的日子仍旧十分艰难。为了糊口,桑珠开始了流浪生涯。他跟着朝佛的人流,离开家乡漫无目的地向西走去。一路上,他给别人唱《格萨尔》,帮藏军赶马、干杂活。由于他年纪小,倒也随处得到人们的照顾。在流浪的途中,他见过不少艺人,每见到一位艺人,他都要驻足聆听。说来也怪,只要桑珠昕过一遍,便可以完整地复述出来。
这期间在他见过的艺人中,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索县的洛达,就是著名女说唱艺人玉梅的父亲。那是在绒布寺的一次说唱。洛达魁伟的身材和那洪钟般的声音给桑珠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这时的桑珠,除《英雄诞生》部之外,又能够说唱《天界篇》和《赛马称王》两部了。这些都是史诗《格萨尔王传》最重要、也是最精采的章部。
经过索县、巴青县、比如县,不久,他到了那曲——藏北重镇。当时,这里住着9个百户,又是著名的孝登寺所在地。他在那曲逗留的一段时间里曾到孝登寺说唱。此后,他曾北上安多县多玛区和扎玛旁寺说唱。最后,随朝佛的人群继续西行朝冈底斯山走去。冈底斯山被藏族百姓尊为神山。桑珠绕神山三周后,经申扎县东归,一路上靠说唱和乞讨回到了家乡。
几年的流浪、朝佛生涯,在高原的风霜雪雨中,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桑珠被磨炼成一个硬汉子。当他亲身经历了世间的万种苦难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困难能够压倒他。而他的说唱技艺也在实践中得到了提高,说唱的部数又增加了许多。
家乡依旧,家里的生活仍然是那么贫困。俗话说"父债多,子孙苦",外祖父的债务成了套在父母脖子上的棚锁,尽管父母终日劳顿,仍是令人透不过气来。桑珠无力改变这一切,特别是经过了几年的流浪,他已经不习惯呆在家中过那种沉闷的生活。他要走,要唱,要为自己走出一条新的路。于是,他再次告别了父母亲人,离开了家乡向南走去。不想,这一去竟是50年未回头,与家中的亲人断绝了联系。
这时的桑珠已经成为一个典型的流浪艺人。他根据史诗中关于帽子的赞词,即"帽子赞"的描述,请人制作了一顶格萨尔仲夏(帽子)、一根木杖。木杖的一端有-一个小铁环,可以套在手指上。这木杖的样子源于传说中的格萨尔大王的鞭子。格萨尔王的这只鞭子具有神奇的力量,它既是坐骑,又是格萨尔变幻各种东西时的法器,只要格萨尔挥动这只木杖,便可心想事成。桑珠带着这两件"财产"在高原七开始了他游吟的生涯。事实上帽子和木杖是他作为格萨尔说唱艺人的标志,也是他说唱时的道具。他带着它们经波密、白玛古、工布,来到山南地区。这里与藏北迥然不同,人烟稠密,村寨相联,不似藏北那般地广人稀,走上几天仍看不到人家。所以,他常常是在一个村子里还没有结束说唱,下一个村子已经派人等着接他了。一俟说唱结束,他便背着帽子拎起木杖奔往下一个说唱点。
山南地区传说是门辛赤嘉波的领地,后来在门岭之战中被岭国征服。桑珠认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地人不及藏北、昌都等地的人那么喜欢格萨尔。是啊!当着被征服者的后代,说唱征服者的业绩,在感情上是难以沟通的。但是,山南的那些宗本、贵族们却十分喜欢听他说唱。所以他经常被请到一些有钱的人家去。一天,当他和朝圣的人一起来到那似布达拉宫般金碧辉煌的拉加里府邸前时,桑珠意想不到的吉祥降临了。拉加里的嘉波把他请进了宫殿,请他在府上住上一段时间,专门为他说唱《格萨尔王传》。桑珠欣然从命,遂与同伴们告别,请他们先行去拉萨,自己在拉加里府住了下来。
加里赤钦是山南地区闻名的大贵族,传说是松赞干布王的后代。桑珠在他的家中1得到了很好的款待。应赤钦的要求,桑珠说唱了一部《阿达拉姆》,赤钦听罢十分满意。几天后,赤钦请来了当地的贵族、名流一起听他的说唱,受到人们的普遍赞扬。这样一来,桑珠完全消除了拘谨,更好地发挥了他的说唱才能,又说唱了《卡契王宗》部的片断。
藏族民间有句谚语"漫漫人生三苦三乐,长长春日三冷三暖"。桑珠在拉加里府住了约有一年的时间,有赤钦这样的贵族做施主,他的生活过得不错。后来他随赤钦到拉萨说唱,开始在赤钦的亲戚家,嗣后到大贵族索康家。这么一来,桑珠在拉萨一带名气大振,成了远近闻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
拉萨人喜欢桑珠说唱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他的语言十分接近拉萨话。《格萨尔》说唱艺人以藏北人昌都人居多,一般的说唱艺人的说唱带有浓重的藏北方言和康方言色彩,而桑珠由于走南闯北,又在山南地区说唱了一段时间,他十分注意学习和运用各地的语言,每到一地都尽量地采用当地的方言,变换语汇、音调,令听众听起来备感亲切。他练就了一套驾驭语言的本领,不仅摒弃了外地听众不懂的藏北方言和康方言的生僻词汇,而且不断学习各地的民间谚语、歌谣,丰富自己的说唱内容。为此,桑珠说唱的《格萨尔王传》在语言方面便具有了独到之处,倍受各地听众的欢迎。他在拉萨说唱的成功正是得益于他在语言方面的积累和修养。
后来,桑珠在拉萨策默林附近的一间小屋里住了下来,一边流连于拉萨的各寺院朝佛,一边说唱史诗。不久,他与一位比他小14岁的农村姑娘江央卓玛相识并结婚。流浪了半辈子、遍尝人间冷暖的桑珠,终于在35岁上有了自己的家。
五十年代末,在西藏民主改革中,他和妻子带着在拉萨出生的大女儿搬到了离拉萨不远的墨竹工卡县。这是个半农半牧区。政府分给他们一头奶牛和一些土地,从此,桑珠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他白天劳动,夜晚便给乡亲们说唱《格萨尔》。日子虽然不算富裕,却也安居乐业。特别是他的说唱,倍受人们的喜爱。
八十年代初,国家对西藏地区实行了特殊的优惠政策,牲畜和土地分到了农牧民手中,并免交农牧业税。桑珠家有16亩地、4匹马、30只羊、15头把牛和6头奶牛。这对于有7个孩子的家 庭来说或许仍不够多,但桑珠已经十分满意了。1985年,桑珠被选为墨竹工卡县和拉萨市的政协委员。他由衷地感谢政府和人民的信任,对政府的关怀充满了感激之情。如今,桑珠的孩子们一个个地长大了,有的已经成了家,并有了第三代。家中的劳动也不再靠桑珠来操持,他便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抢救史诗《格萨尔》的录音工作中。西藏社会科学院把录音机和磁带交给他,请他录音。他欣然地接了任务,并几年如一日,一丝不苟地认真说唱。桑珠常说"我这么个流浪艺人,今天过上了安定的生活,政府又给了我金子般的荣誉,我要用自己最好的说唱报答这一切。"桑珠就这样一部又一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开始了录音工作。为了不受外界干扰,保证录音的质量,他经常是提着录音机,带上一暖水瓶酥油茶,爬到屋后的山上,在阳坡上的山洞中说唱。这里的山洞很多,过去常有僧人住在洞中修行。老人也效法那些苦行僧,选择了一个干净的山洞,坐进去,一录便是一天。几年过去了,桑珠老人共录音41部,计1989盘磁带,雄踞全国说唱艺人录音数量的榜首。
桑珠对格萨尔王万分崇敬,说唱时精力也极为集中。所以,一天唱下来,尽管他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心情却是非常舒畅的。他做事认真,态度严谨,对己对人的要求均十分严格。加之他待人直率、坦诚,在与其他艺人交往、切磋说唱技艺的过程中,常常能够直言不讳。正如他的一句口头禅"话直容易懂,天亮好走路。"记得在成都的一次学术讨论会上,他和另外几个艺人被请来作说唱表演。他与青海唐古拉的艺人才让旺堆初次见面,二人同住一个房间,有一天听罢才让旺堆的说唱后,老人不太满意才让旺堆说唱刀赞时的表演,觉得他过分喧染了这一段落,而忽视了其他主要脉络的铺叙,大有"喧宾夺主"的意味。老人回到住地,劈头便问才让旺堆"四部降魔是史诗中最重要的章部,那么四大魔王又是怎么形成的?"显然是在考察才让旺堆是不是只会唱些无足轻重的段子,而对《格萨尔王传》的精髓却只知皮毛。才让旺堆心中有数,理解老人的苦心,所以当时没有正面回答他。过了几天,两个人熟悉了,才让旺堆才把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他认为,当初桑鸢寺佛本斗法时,本教失败,魔鬼四处逃散,在藏地形成了北方的鲁赞、霍尔,东方的姜萨丹和南方的门辛赤等四魔。由于这四魔作祟,使岭国不得安宁,格萨尔才下凡投胎人间,后又经过一系列的战争,铲除妖魔,为民除害,岭国从此国泰民安。这便是史诗故事的渊源及主要脉络。才让旺堆的回答令桑珠十分满意。两位老艺人有了心灵上的沟通,谈话也就非常投机了。这时桑珠憋不住心里的话,便对才让旺堆说"我认为只有降故事神在头脑中才能说唱,这是件神圣的事。可是你那天在会上没有认真地唱格萨尔,格萨尔的说唱不是靠那样表演的。"老人显然是指那次才让旺堆在会上手舞足蹈地说唱"刀赞"一事。才让旺堆理解桑珠意思,便解释道"我也是要降故事神之后才能说唱的,只是那天的大会上,有人点唱‘刀赞",我才跳了起来。"桑珠没有说话,但心里仍不满意。他们二位在说唱《格萨尔王传》中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事实上他们所讨论的是艺术风格的问题。不同的生活阅历、环境、说唱不同的内容乃至不同的师承(藏族艺人少有师承,这里指学习和借鉴前人的经验)等等,加之个人对作品理解、艺术的感觉和追求等的差异,形成不同的说唱艺术风格。才让旺堆对于年长的桑珠老人的执着十分理解,所以,并没有和他争论,而老人自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从上述事例我们不难看出桑珠老人直率的性格和他所追求的那种朴实无华的艺术风格。不仅如此,桑珠的分部说唱亦有着自己独具的特色,或者说是按照他精心梳理的脉络进行,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他提出史诗《格萨尔王传》有18个大宗、18个中宗和18个小宗之说。认为大宗和中宗的区别在于:大宗描述大规模的战争,战争的结局是把战败国的土地和财富收归岭国所有,如《大食财宗》、《阿里金子宗》等;而中宗则如《汉地茶宗》这一类,并无大的战事,也并无将土地划归岭国之举。小宗有许许多多。在18个大宗里,他认为四部降魔是18大宗的开始,是史诗中至关重要的战斗,没有这四次战役,格萨尔王也无法进行后来的征战,因为后来的许多战争是在降伏四国之后,借助于四国的人力和财力等进行的。所以,他认为这四部是奠定史诗基础的部,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又认为,18大宗结束之后才有《安定三界》部。而桑珠的《安定三界》又非同寻常,其内容与甘肃流传之《安定三界》的本子大相径庭。甘肃本,据余希贤先生解释,安定三界系指安定了天界、地界、人界等三界。桑珠则认为是安定了印度、尼泊尔和汉地。也就是说格萨尔王是在征服了岭国的周边国家后,使岭国得以安宁,才完成了人间使命返回天界的。他说唱的这一部共录有86盘磁带,内容十分丰富。
桑珠与许多说唱艺人一样,认为自己是个"神授"艺人。他虽然听过其他艺人的说唱,却从不认为自己的说唱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而是故事神降于头脑之中的产物。所以在每次说唱前,他总是手拨念珠,双目微闭,静静地坐上一会儿,调整呼吸,排除杂念,然后在心中默默地祈祷,请格萨尔大王保佑自己一切顺利,尔后才全身心地进入说唱境界。这时,他旁若无人,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他的眼前只有一幕幕格萨尔故事中的场景,只需通过口来依次把这些场景描述出来。当他进入这种状态时,他的说唱极具感情色彩。当他唱到格萨尔王英勇歼敌日守,他会感情激越、曲调高昂地唱出铿锵有力的诗句;唱到珠牡与格萨尔分别时,他会低声细语,表现二人的绵绵情丝和依依惜别的情傣;当唱到格萨尔的敌人时,他不仅着力勾勒其丑恶的嘴脸,淋漓尽致地揭露他们的种种罪行,同时,也不忘描述他们的凶狠和残暴。他曾说过,"每当进入角色之后,即使我唱的是格萨尔的对手,也会毫不留情地与格萨尔作对。"一个普通的艺人,也许他不懂得什么艺术原理和创作规律,然而,在他的日常说唱中却不时地闪烁出艺术的光华,自有其一套"艺术原理"。
桑珠有一个忌讳,由于他认为说唱格萨尔王的英雄业绩不是娱乐,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所以,他最不愿意别人打断他的说唱,那样,他会很不高兴。记得在1991年拉萨《格萨尔》国际学术讨论会上,由于时间的限制,每位艺人只能说唱30分钟。所以便请艺人们自选一段最为精采的部分在会上表演。桑珠的习惯和忌讳大家都很清楚,所以,说唱前便嘱咐他要控制好时间。可是,老人一说开了头便象放开了闸门的水,一发不可收拾。或许是国内外学者的闪光灯、摄像机给他鼓足了劲,总之是超过了时间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而在场的工作人员谁也不敢冒犯老人的忌讳去打断他。最后推到了我的头上,认为凭着我与老人的"交情"或许可以奏效。当我走上前去摸着老人的手,轻声在他身边告诉他时间超过了,请他停下来时,没想到老人真的停了下来。怕老人误会,会后我向老人解释,老人却毫不介意地表示没什么。看来友谊有时是可以通神的,打断了老人神圣不可侵犯的说唱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为了尊重艺人的劳动和意愿,非不得已时,却不可滥用。
在众多的说唱艺人中,桑珠无疑是佼佼者之一。他已先后录制了41部,可是至今却还没有一部印刷出版。他心中十分焦急。他曾对我说"杨啦!我已是快70岁的人了,没有几年的光景了,我多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看到我说唱的本子出版啊!我在世就可以亲自鉴定稿子是否与我的说唱一致,不一致的地方可以帮助修改。如果我死了也就无人鉴别了。"桑珠的心愿代表着所有艺人的心愿,他们唱了一辈子《格萨尔》,希望史诗以印刷品的形式传世,而且与自己的口头说唱完全吻合。这实际也是我们从事科学研究工作的人们所期望的。
值得欣慰的是,桑珠老人和其他一些优秀艺人的宿愿有可能变为现实了。1992年3月,经我提议并论证的格萨尔"八五"重点项目已上报有关方面,一俟批准,包括桑珠在内的12位优秀艺人的说唱本,将作为"八五"期间国家重点项目予以执行,老人说唱的最佳章部便会以科学版本的形式存世。我想这可能比得到一纸证书更令他高兴了。
选自杨恩洪著《民间诗神——格萨尔艺人研究》(中国藏学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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