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6日,在祖国西南边陲的青藏高原,一颗耀眼的明星骤然陨落,著名藏族格萨尔说唱家桑珠,这位从藏北高原走来,前半生浪迹高原以说唱格萨尔为生;尔后定居墨竹工卡县,在抢救、保护藏民族口头文化遗产格萨尔的工作中做出卓越贡献的老人,在即将迎来90岁寿辰的冬日,在墨竹工卡家中,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桑珠说唱
桑珠在第二届格萨尔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演唱格萨尔(1991,拉萨)
桑珠老人的辞世虽然是在预料之中,却总觉得来得还是那么突然。近十年来,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时常需要住院治疗,甚至抢救,但他从未停止工作,总是积极配合西藏社会科学院格萨尔课题组的同志,从事整理、出版桑珠说唱本的工作。近两年来更是疾病缠身乃至终日卧床,使我们周围的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我总期盼着桑珠老人能健康长寿,直到他亲眼看到自己的说唱本(共45部49本)全部出齐。然而,这精彩的一幕却永远不能上演了,桑珠说唱本至今已出版37本,尚有12本等待出版。桑珠老人的离去,为这一盛事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对于桑珠老人的离世,令人十分痛惜,这是格萨尔学界的一个重大损失。桑珠是目前仍在世的几位老艺人中的最年长者,他经历了口头传统逐渐从兴旺走向衰弱的过程,见证了20-21世纪史诗发展的现状与轨迹。他的辞世标志着传统的老一辈艺人传承史诗时代的终结。
我和格萨尔说唱艺人桑珠老人的相识、相知以及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得从20世纪八十年代初说起。
1984年,我们在拉萨格萨尔艺人演唱会上初次见面;1985年他参加了在赤峰召开的《格萨尔》学术研讨会,经过北京时,我曾陪他去雍和宫、北海等处参观,得以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于他的说唱生涯进行了深入地采访;1986年他来北京参加全国格萨尔工作表彰大会,并领奖;以至1989年成都格萨尔国际学术讨论会、1990年与西藏社科院的同志一起前往桑珠老人家乡墨竹工卡线采访、1991年拉萨格萨尔国际学术讨论会、1991年底北京格萨尔艺人命名大会,多次接触后,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当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录音,尽快出书。他多次对我说:我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自己说唱的《格萨尔》出版,哪怕一部也好。
2000年底杨恩洪在西藏墨竹工卡桑珠家中采访
2000年,在新世纪即将到来之际,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与西藏社会科学院合作,开始立项并启动了桑珠说唱本(共45部)的录音、整理与出版项目。从此,桑珠老人便长期住在西藏社会科学院分给他的住所,积极投入到长达十余年之久的该项工作之中。西藏社会科学院历届领导均十分关心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人,从说唱录音到生活起居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令老人一直处于毫无后顾之忧的氛围中工作与生活,堪称抢救说唱艺人之典范。我作为本课题的倡导者之一及课题组组长从此有了更多与桑珠老人见面的机会。由于对格萨尔事业的热爱及共同的追求,我们虽然来自不同的民族,年龄整整相差24岁,却成为相知相念的忘年交。我每到拉萨便马上去看望桑珠老人,询问他的身体、生活以及课题进展情况;而他也十分关心我的健康,我一到拉萨,他就会叫女儿给我送来刚刚打好的酥油茶;当我在北京时,他会叫儿子打电话送来问候,特别是在2003年北京非典期间,他更是挂念着我的安全,叫儿子打来电话说:杨老师在北京不安全,还是到西藏来吧!这来自西藏的关爱使我倍受感动,也成为我为尽早出版桑珠本而更加努力工作的动力。如今,桑珠老人已经仙逝,而他的说唱本尚有数部待出版,这成了我心中的一大憾事。
1922年,桑珠出生在昌都与那曲交界的丁青县琼布地方一个叫作“如”的村庄。这里是从青海、昌都去那曲、拉萨的交通要冲。由于桑珠的外祖父洛桑格列做一点小本生意,家境不错。外祖父喜欢广交朋友,朋友聚在一起便喝酒,然后他就唱上几段《格萨尔》。他的小屋经常坐满了来听故事的乡亲们。久而久之,他的生意萧条了,而他却得到了一个“洛格诺布占堆”(“洛格”是洛桑格列的简称,“诺布占堆”是格萨尔的名字)的美名。桑珠就是在外祖父的膝盖上听着格萨尔的故事长大的。后来家境败落,债主上门逼债,苦难的童年开始了。小桑珠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他心中的格萨尔故事。11岁那年,桑珠放牧时做了一个梦,梦见当他与逼债人扭打的时候,格萨尔大王出来解救了他。此后他经常做梦,梦中自己象活佛一样在看《格萨尔》的书,一部接一部。醒来满脑子都是格萨尔的故事。父亲把魂不守舍的桑珠送到仲护寺请列丹活佛明鉴,活佛把桑珠留在寺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当他返回家中时,他已经可以自如的说唱《英雄诞生》的片段了。
家境贫寒使他不得不离开家乡,走上了朝佛之路。高原的神山、圣地他都去过,也曾聆听过许多艺人的说唱,尤其是玉梅的父亲洛达的说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桑珠成为一个典型的游吟艺人,他随身带着艺人说唱帽子仲夏,还有一端带有可以套在手指上的小铁环的木杖,据说这木杖源于格萨尔大王的鞭子,它具有神奇的力量,既是坐骑,又是格萨尔变幻各种东西时的法器。二十多年的流浪说唱生涯,使他成为一位优秀的说唱艺人。他可以说唱65部,其语言生动活泼,赞词、谚语比比皆是。
民主改革时流浪到拉萨说唱的桑珠与妻子在墨竹工卡县定居下来,政府分给他们一头奶牛和一些土地,从此桑珠开始了安定的生活,这时他37岁。80年代初,国家对西藏实行了特殊的优惠政策,牲畜和土地分到牧民手中,并免交农牧业税,桑珠家分得16亩土地,4匹马、30只羊、15头牦牛和6头奶牛。这对于有着7个孩子的家庭来说或许仍不够多,但对于流浪了半生的桑珠来说已经十分满意了。
1985年桑珠被选为墨竹工卡县和拉萨市的政协委员。此后,他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西藏社科院抢救《格萨尔》的录音工作中。特别是2000年之后,桑珠本的立项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他总是精力充沛的配合课题组的工作,有求必应。录音中听不清的地方、记录中的笔误以及说唱中出现的前后不一致等问题,课题组的同志都要一一与他核对,以保证这套艺人说唱本的忠实性与科学性。有时,他回墨竹工卡家中处理家务,为了抓紧时间说唱又避免干扰,他经常提着录音机和一壶酥油茶到附近的山洞中说唱录音,其敬业业精神可见一斑。
桑珠老人在西藏社会科学院家中(2006,拉萨)
桑珠身上体现着老一辈格萨尔说唱艺人的共性,他浪迹高原,阅历颇丰,且在漫长的游吟生涯中与多位有影响的说唱艺人接触,集众人之长,以丰富自己,使他成为老一辈艺人中的佼佼者,也是他们中的优秀代表。老一辈说唱艺人多为神授艺人,他们自称大脑中格萨尔的故事来自神授,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一、全凭大脑记忆史诗,且能够说唱长达三、四十部以上,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二、神授艺人均称童年做梦,经过活佛上师开启智门后开始说唱;三、西藏艺人相对集中于那曲的索县、巴青县及昌都边坝县、丁青县一带,这里是人们朝圣、经商的重要通道;四、他们大都出生在说唱艺人家庭,他们的父辈或祖辈曾是格萨尔说唱艺人;五、他们都有着浪迹高原、以说唱格萨尔为生的经历。史诗格萨尔的传播需要通过说唱艺人的旅行为它插上飞翔的翅膀,在高原不胫而走,而艺人的说唱技艺更需要在浪迹高原中,与其他艺人及听众的互动中得到不断升华。为此,我们今天看到的虽然是一个个艺人的个体,但实际上他们所继承和传播的史诗格萨尔是藏民族民间文化传统的结晶,是世代说唱艺人的集中体现和代表。
桑珠在具有老一代艺人共性的同时,又具有十分鲜明的个性。由于对格萨尔的独特理解,他在处理史诗构架及划分各部内容上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均系按照自己精心梳理的脉络进行。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他曾提出史诗格萨尔有18大宗、18中宗、18小宗之说。认为大宗与中宗的区别在于:大宗描述大规模的战争,战争的结局是把战败国的土地和财富收归岭国所有,如《大食财宗》、《阿里金子宗》等,而中宗则如《汉地茶宗》这一类,并无大的战事,也并无将土地划归岭国之举。在18大宗中,他认为四部降魔(《魔岭之战》、《霍岭之战》、《姜岭之战》、《门岭之战》)是18大宗的开始,是史诗中至关重要的战斗,没有这四次战役,格萨尔王也无法进行后来的征战,因为后来的许多战争是在降伏四国之后,借助于四国的人力和财力进行的。所以,他认为这四部是奠定史诗基础之部,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还有自己的独特之部,如讲述格萨尔的母亲果萨拉姆的来历及最后成婚的《果岭》,是以单独成部的形式出现的,如此处理,使这一人物在史诗中处于更加突显的地位。
在说唱时,他总是十分虔诚地在心中默默祈祷,请格萨尔大王保佑自己一切顺利,而后进入到史诗的境界中。此时,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格萨尔故事的场景,只需依次把它们描述出来。桑珠的说唱极具感情色彩,当他唱到格萨尔王英勇杀敌时,他会感情激越、曲调高昂地唱出铿锵有力的诗句;唱到珠牡与格萨尔分别时,他会低声细语,表现出二人绵绵情思和依依惜别的情愫;当唱到格萨尔的敌人时,他不仅着力勾勒其丑恶的嘴脸,淋漓尽致地揭露他们的种种罪行,同时,也不忘描述他们的凶狠和残暴。他曾说过:每当进入角色之后,即使我唱的是格萨尔的对手,也会毫不留情地与格萨尔作对。由于常年在高原游吟说唱,他的语言丰富、诙谐有趣,其间包含了许多民间谚语与赞词,为史诗增色不少,尤其是曾在山南拉加里及拉萨一带的说唱,他所使用的说唱语言摒弃了藏北方言中晦涩难懂的部分,更加容易被当地百姓接受。
桑珠认为:说唱格萨尔王的英雄业绩不是娱乐,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为此,他最忌讳的就是在说唱中被别人打断,即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例外。
由于对于格萨尔的热爱,他倾其一生演绎着这位英雄的传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意识到这部史诗终将会被自己带走,所以,他多次要求记录、并出版自己的说唱,希望能为后人留下这笔财富。在1990年的冬天,我去墨竹工卡他的家中看望时,他曾十分焦急的对笔者说:“杨拉,我已是快70的人了,没有几年的光景了,我多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看到我的说唱本出版啊!我在世就可以亲自鉴定稿子是否与我的说唱一致,不一致的地方可以帮助修改。如果我死了也就无人鉴别了。”
桑珠的心愿终于实现了,2001年他的说唱本前四本面世,他用所得稿费为儿子买了一部手扶拖拉机。当他儿子开着拖拉机驶入西藏社会科学院的大门时,桑珠端坐在拖拉机上,双手紧抱着用哈达缠绕着的新书-桑珠说唱本,那奕奕神采至今历历在目。旧社会他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吟艺人,以说唱格萨尔为生,近于乞讨。今天,他不但成为了新中国的主人,还被国家政府部门命名为格萨尔说唱家,他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为了藏民族灿烂的文化和无以伦比的史诗格萨尔,桑珠的骨子里透者一种与众不同的傲然,让人由衷的敬佩。
已出版的部分桑珠说唱本
桑珠老人是一个奇迹,他是众多格萨尔说唱艺人中最长寿者,这与他生命的顽强及对格萨尔的挚爱是分不开的;他是至今说唱录音最多(45部,达2114小时)的艺人,也是至今唯一一位出版完整说唱本的艺人。而这部说唱本所具有的科学价值,则是难以估量的。它必将是人类认识未知的、逝去的英雄时代的一把金钥匙。
桑珠本审稿会,桑珠与课题组的同志合影(2001,拉萨)
90年的一生是漫长、坎坷及不平凡的,桑珠留给我们的是他用一生的心血熔铸的史诗——45部格萨尔说唱本。他用大脑承载着这一漫漫长卷,活跃于人生的历史舞台,经历了人间太多的辛劳,他累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安详地闭上双眼长眠了!在悲痛与惋惜之际,我在心中默默地为桑珠老人祈祷,祝愿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得到永久的安宁!(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杨恩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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