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3日,北京民族文化宫将要为一位藏族说唱艺人举行逝世一周年纪念会。
这是少数民族文化史上罕见的一页。
他是谁?为什么能受到如此的尊崇?
历史的车轮倒转八十二圈。
梦传神授之谜
这是公元1905年,一个炎夏的晌午。
烈日把大千世界焦黄冒烟,雪山环绕的圣地西藏却显得分外凉。东藏的红教寺庙边巴寺,赭红色的官墙与雪山对映,活佛顿珠察俄伦巴已经入定坐禅好多天了。
忽然,清净冥寂的寺门前晌起了一阵喧嚷,黑鸦鸦的一群藏民裹带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小男孩拥进了寺庙。在他们的苦苦哀求下,活佛终于接受了他们的觐见。
一对衣衫褴褛的中年夫妇跪倒在活佛面前,哭哭啼啼他说,“求活佛救救我们的孩子, 救救我们的小扎巴……”
活佛抬眼看了看被叫作“扎巴”的小男孩,只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梁上沾着苔藓,赤着一双小脚乱蹦乱跳;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在唱着什么,像一只被猎人追得发了疯的自唇鹿。
活佛不慌不忙地捻着佛珠,听小疯孩的父母说了事情的来由。原来,三天之前这个叫扎巴的孩子上山去放羊,突然失踪, 到今天上午才在一片青冈树林里找见了他,谁能想到孩子竟变成这副模样呢!
活佛沉吟半响,蓦然,他的眼睛一亮,指着小疯孩的手臂说:“这个孩子左臂的汗毛为白色,右臂的汗毛为黑色,这是灵异的福相呵。只是孩子的魂儿丢失了,让我给他招魂安神吧。”
当即,活佛吩嘱在寺外一面避风的石壁下架起大锅,烧起了半锅沸水,还在里面投了些草药,等沸水渐渐温凉以后,活佛便叫人把小疯孩丢进大锅浴洗。那孩子在浴锅里还手
舞足蹈,打得水花四溅。活佛撩起袈裟亲自为他洗浴,他方才渐渐安静下来。
小疯孩出浴后,活佛又设了一个坛为孩子招魂,只见他穿法衣,摇法铃,绕着孩子念念有词;又伸出中指,在孩子的头顶上、脸面上、肩胛上、手臂上,这里捣一下,那里戳一下,渐渐地,孩子口中不再咿呀呢喃,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活佛和坛下的父母、乡亲,瞬然,小孩放声诵唱:
顶礼无边世界的救主前,
西方极乐世界怙主光不变。
你的悲心无偏袒,
不净的轮回也照见。
......
周围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小疯孩扎巴的阿爸阿妈连连眨着眼睛,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摇着脑袋,他们实在有点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场景是真实的。但年仅九岁的放羊娃小扎巴继续滔滔不绝地又说又唱。
原来,小扎巴说唱的是世界最长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的第一部《天界占卜九藏》。这部史诗说的是藏族远古英雄格萨尔从天界降生,赛马称王,东征西讨,为黑头百姓造福的英雄故事。据说,这个一字不识的小男孩,从此就能说唱滔滔如江水的英雄史诗了。这件发生在八十二年前的往事,不仅读者感到困惑,就是笔者也感到迷惑不解。况且,小扎巴在山上失踪的三天到底到哪里去了?为何变成了那么一副狼狈模样?对此,六十五年后的扎巴·阿旺嘉措曾经这样告诉过笔者:
那天,我去山上放羊。“飕”地一声从草丛里飞出一只篮马鸡,我跟着就追。渐渐追进了一片密密的青冈林,蓝马鸡“咕咕”地叫了几声却不见了,我又累又困,就躺在一堆松软的树叶上,打起盹来。蒙蒙陇陇的,有人推搡着我的肩膀,凑近我的耳边说:“你快跑吧,呆在这里干什么?他们要抓你,抓住你就要把你杀掉啦!”我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没命地狂奔乱跑,最后跑到一个长满野花的大坝子,忽然间,一阵风刮来,只见有一个青人骑着一匹青马,向我奔来。下马之后,他铁青着面孔,叫我脱下衣服躺到地上,我不敢不照他说的做,只感到肚脐眼凉飕飕的。青人从怀里掏出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在我光溜溜的肚皮上 “嗤啦”划了一下,我大声哭嚷:“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干嘛杀我?呜呜呜,我又没惹你……”那青人用柔和的声音轻轻哄着我,往我的肚子里填着什么东西。我好象闻到一股檀香似的奇异香味。一会儿,我的肚皮又光溜溜的像以前一样了。那青人俯下身来对我说:“你现在已经成为最会说唱的人中的一个了,从今之后,你要为下界四方说唱格萨尔大王的英雄事迹。小宝贝,记住了吗?”
我正在发愣呢,又有人推我的肩膀了,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找我的乡亲们在推搡我呢。听说我在这个林子的树叶里已经昏睡了三天。
扎巴所自述的这个“梦传神授”的故事,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几多梦幻,几多铺衍,几多附会?海内外读者尽可以见仁见智。如果要发一点议论的话,那就是:东方神秘主义的幽谷里潜藏着一个又一个不解之谜、非科学的迷雾自然须用高科学的激光束才能射穿,如果剔除某些似幻非幻的宗教附会,难道我们不能从民族学、遗传学、生理人类学以及其他诸种生命科学的荧屏上,看到人类智慧的原生形态和惊人潜能?
鉴于本世纪科学光源的局限,我们还是把东方神秘主义现象之一的“梦传神授”之谜。暂时掩藏在西藏那暗蓝色的雪山幽谷之中吧。
小姐妹和红派司
小扎巴在边巴寺呆了三年后回到村子里,他对着故乡阿拉嘉页山沟的青冈林说唱,对着 在山坡上放羊的小伙伴说唱。这时,他遇到了一对象青竹一样苗条的小姐妹,姐姐叫索朗白贞,妹妹叫曲结卓玛。姐妹俩对扎巴比对自己的亲弟弟还要亲。扎巴两个哥哥早年夭折,阿爸阿妈又得病归天。索朗白贞妹妹俩在扎巴成年之后,依照雪域的古老遗风,为了可怜的一点家产不至被分散,也为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劳动,共同支撑艰苦的家境,她俩一起嫁给了扎巴。
一家人没日没夜地苦干,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寒冬……
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以后,扎巴被招募到川藏线上的林芝县当上了养路工人。过了十四年合家团聚、安安静静的道班生活扎巴老人六十岁那年;即公元1966年,终因年迈力
衰退了休,两个女儿接替了他的工作。
之后,扎巴老人便像鱼潜入了深海,无声无息。
1979年元月,藏历新年刚过,扎巴老人从他居住的林芝来到拉萨治病。这件事轰动了拉萨。人们都在议论:扎巴还活着?这三十年他都到哪儿去啦?他的嗓音还好吗?还能说
唱那让人眼睛发亮、血液发烫的《格萨尔》吗?
西藏师范学院的几位藏族老师在医院找到扎巴老人时,他脸色暗淡,粗糙得像树骨节一样的手指拄着一根弯藤木拐杖。
老人被几位教师接进师范学院。他们请求老人说唱几段《格萨尔》。
什么,唱《格萨尔》?!
老人额上的六条皱纹抽搐起来,半天不言不语。末了,他缺了牙的嘴唇吐出了这样两个字:“巴司,巴司……”
半天才算弄明白:老人想要一张通行证——派司,证明是政府要他说唱的,而不是他自已要唱的。
原来,十年动乱中,扎巴老人被逼三次在别人写好的“保证书”上打手印,“保证不为资产阶级分子格萨尔歌功颂德。”他的一个儿子因为陪他挨斗遭“革命群众”拳打脚踢,心脏病突发而死亡,他的老伴曲结卓玛悲伤过度,不幸也去世了,终年六十二岁,她跟了扎巴近四十年,尤其是姐姐去世后,她成了扎巴的拐杖,怀里的木碗,形影相随的魂儿。 现在魂儿飞散了,扎巴也感到自己快要追随小姐妹远去了。
看着老人泪光闪闪的眼睛,抚摸着老人粗糙如松树皮的手掌,几位藏族老师感到眼睛酸涩酸涩的,他们告诉老人,世道已经变了 世道真的变啦。北京城里开了大会,叫“十一届三中全会”,现在你尽管唱吧,唱格萨尔大王降魔伏怪吧。
老人似听非听,似信非信,他低声说:“你们说的这些在山沟里行不通……”
一张盖着圆圆公章的证明信递到了老人手里。
老人盯着“派司”下面那个圆圆的官印,请人把那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念给他听。未了,他摇摇头,把“派司”又还了回去。他伸出右手的那三根手指,左手点着说;“你们开的派司是这个(无名指),我要的是这个(大拇指),至少也要这个(中指)。学校的印怎么行呢,要真正的官印,县衙门里的官印盖上,巴司才顶用。”
当一张盖有大官印的“巴司”被送到扎巴老人手上时,老人一串浑浊的老泪掉落在血红色的“官印”上。
空前的说唱大会
公元1984年盛复,雪山环绕的圣地西藏依然显得分外清凉。
晶蓝晶蓝的晴空下,布达拉宫的金顶闪闪发光。高原古城拉萨的罗布林卡——宝贝林园绿树成荫。身穿各种民族服饰的观众在听一位老人说唱英雄史诗《格萨尔》。
老人如同银鬃闪烁的雪山狮子,风度庄重而威严。他颧骨突出,鼻梁坚毅挺直,嘴唇敦厚,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额上刻着七道风蚀花岗岩一样的皱纹。那双有点浑浊的眼睛,不时地闪烁着深遂而睿智的光彩。他就是七十九岁的扎巴·阿旺嘉措。
最快的骏马彩注有七种:
一是镇压三界黄金座,
二是森姜珠牡女,
三是祖传七种珍珠宝,
四为大般若波罗密多经,
五为龙王大神幕,
六为森稠达宗城,
七为十二万户岭尕人。
观众们屏声静气,陶醉在扎巴老人的说唱之中。他们无不为少年格萨尔在《赛马称王》之部中的命运或喜或忧。
扎巴老人现在已经是名震遐迩的“格萨尔”演唱家了。他能够演唱史诗四十二部,长达八百万言。《霍岭大战》之部诵唱了霍尔国趁格萨尔在北方降魔数年未归之机,出动倾国之乒抢夺格萨尔王妃、绝代美女森姜珠牡。单单是这一部,其内容之宏富,唱词之奇妙,战争之惨烈壮阔,人物命运之荡气回肠,与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门岭之战》、《姜岭之战》、《大食财宗》、《蒙古马宗》、《打开阿里金窟》……这些壮烈的部落战争活现了黄河民族祖先们的争战史和交往关系史。《格萨尔》所描绘的那一幅幅推举首领、牧放采集、婚姻丧葬、巫卜星算的原始生活图书,使它成为百科全书式的宏伟史诗。它启示人们去探寻黄河民族的根,人类发祥的源……
古希腊说唱艺人荷马因为吟诵了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而被但丁称为“诗人之王”。三千年来他的名字传遍了世界每一个角落。东方的扎巴·阿旺嘉措所诵的史诗《格萨尔》,其宏伟篇章相当于二十部《荷马史诗》、五十部《伊利亚特》。
此刻,在晶蓝晶蓝的高原的晴空下,在古城拉萨的罗布林卡里,扎巴老人面对着层层叠叠有如海浪般的狂热的听众,正在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唱。他额上的七道皱纹里溢满了非凡的睿智。清朗的歌声时而低缓舒展,如远山螺号;时而高亢激越,在拉萨河谷回荡。
罗布林卡里的各民族观众越来越多,前面如海潮,后面似群山。扎巴老人面前不仅有西藏各民族的听众,而且还有来自四川、青海、甘肃内蒙古、云南、新疆等省区前来参加包括西藏在内的七省区《格萨尔》艺人会演的藏族、蒙族、土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等民族的著名艺人,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不同肤色的朋友们。
扎巴老人时而盘腿坐在卡垫上,捋着佛珠叙述;时而站起身来,打着手势,滔滔的诗句如银色的江水一泻千里。
第二年的春天,扎巴老人从拉萨来到北京,与各民族代表共聚一堂,参加了全国《格萨尔》表彰大会。党和国家授予他奖状奖杯。他获得了崇高的荣誉。会议期间,笔者和扎巴老人朝夕相处。当我们告诉他发表了一篇介绍他事迹的文章,题目叫《雪域国宝》时,老人闭起左眼,睁开右眼,风趣地一笑:“我是宝贝呀?”
年逾八旬的扎巴老人身骨硬朗,精神矍烁,童颜鹤发。人们都说他要活一百岁。他本人听了便微笑不语。不过他也想到了后事。有一次关照女儿白玛说,“我死了以后,要将我的天灵盖留下,天灵盖上有一个格萨尔王的马蹄印。还要将我右手的无名指留下,这是一个敬神用的指头。还有,我坐的那块羊皮垫子,不能垫在我的遗体下面,那样,魂就出不去了。这三件事一定要做好。”还有一次他又说:“我死时肯定会有这样一个姿势的。我唱了七十多年《格萨尔》,格萨尔大王一定会给我这样一个姿势的。”
老人身体确实健硬,神清气朗。他每天晒晒太阳,然后对着录音机说唱《格萨尔》。这一天,他说唱了两个章节,感到有点累,就慢慢走进自己房间里,用花格毛毯盖住盘着的两腿,左手捋着玻璃佛珠,右乎放在膝上,嘴唇微微翕动在念诵什么经文。老人的小外孙放学回来,到屋子里去找爷爷玩耍,突然吓得大哭起来——老人已经坐化了。
老人当时的姿态是:双手放在怀里,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像睡着了一样。
这是公元1986年11月3日下午。
七年多来,格萨尔研究室共录制了扎巴老人说唱的史诗二十四部半,近六百万字,还有二百多万字的英雄史诗,随着他的善魂悠悠飘逝而上了。
人亡歌息,千秋遗恨!千秋遗恨!
这一天,戴着“史诗之王”桂冠的古希腊盲艺人荷马,从他天国的宝座上摸摸索索地走了下来,恭谦地迎接额上刻有七道皱纹的东方史诗艺人扎巴·阿旺嘉措。于是,天地之
间,回荡开宏伟的东西方史诗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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