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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西部“老鼠嫁女”故事研究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4-07-29  作者:王丹

  湖北西部“老鼠嫁女”故事研究[①]

  

  摘 要:

  鼠婚故事以及与之关联的口头叙事和信仰活动是一种渊源久远、流传广泛的民俗文化现象。在湖北西部,“老鼠嫁女”故事和民俗风习遍布山乡,自成体系,它是民众生活、文化传统和地方知识的结晶和映照。本文以“老鼠嫁女”故事为中心,兼及其他的鼠故事,从叙事类型、文化要素和信仰主题等方面细致而深入地剖析了鄂西“老鼠嫁女”故事的风格与特征,及其在民间知识谱系当中的地位和价值。

  关键词:

  湖北西部 “老鼠嫁女”故事 民间信仰 地方知识

  以老鼠、婚嫁以及鼠与人的关系等为基本结构要素的民间故事——“老鼠嫁女”,是备受我国民众喜爱和乐道的叙事种类之一。由于各地方、各民族风俗习惯和讲述方式的差异,它又被命名为“老鼠招婿”、“老鼠招亲”、“老鼠娶亲”、“耗子做新娘”、“耗子娶媳妇”等等。“老鼠嫁女”故事渊源久远,流传广泛,在湖北省西部地区亦有同类故事在传讲,当地百姓把它叫做“老鼠子嫁女”。

  一 “老鼠嫁女”故事类型

  从目前掌握的文献以及笔者从田野中收集的老鼠嫁女资料看,鄂西“老鼠嫁女”的故事大致存在两类异文,其基本情节为:

  Ⅰ:1、老鼠国王选定腊月二十四嫁姑娘,鼠辈准备热热闹闹办喜事;2、老鼠所住人家办年货惊扰了它们的婚事;3、老鼠国王派鼠前来劝阻无效;4、老鼠国王发誓,明年闹他一年;5、人们吃了亏,从此腊月二十四不推磨,不舂碓。[1]

  Ⅱ:1、老鼠子养了个姑娘,想找个最好的女婿;2、找太阳,太阳说云会遮住它;3、找云,云说风会吹散它;4、找风,风说墙会挡住它;5、找墙,墙说老鼠打洞掏空了它;6、最后老鼠最强,女儿嫁给了鼠;7、婚期正值腊月二十四,为了不惊吵老鼠,人们不推磨,不舂碓。[2]尽管第七个情节单元有时没有直接嵌入故事,但是作为故事的有机部分,讲述者往往会进一步交代。

  “老鼠嫁女”故事早就引起了学者的关注和研究,其中考察最系统、最全面、最详备的要数马昌仪教授。她在搜集了我国22个省市、111个县市地区“老鼠嫁女”的风习和故事后,将中国鼠婚故事总结为民俗型和招婚型两大类型。民俗型鼠婚故事是民间流传的择日嫁鼠送鼠俗信的艺术反映,是人鼠关系(敬鼠、祀鼠、媚鼠、驱鼠、灭鼠、人鼠通婚)的艺术再现;招婚型鼠婚故事的核心故事素仍然是鼠与婚嫁,只是婚嫁的对象须经过循环式的招婚来决定。[3]这种招婚型鼠婚故事在丁乃通先生编撰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被纳入“程式故事”类的“连环故事”,即AT2031“强中更有强中手”。钟敬文先生于《中日民间故事比较泛说》一文中又按照故事主角的讲述差别把招婚型故事划分为“鼠女择婿式”和“异猫命名式”两种。

  很显然,如果从故事文本整体入手,鄂西“老鼠嫁女”型故事的第Ⅰ类属于“民俗型鼠婚故事”,第Ⅱ类则为“招婚型鼠婚故事”。但是,在这里“招婚型”故事依然没有脱离与俗信母题的链接。也就是说,连环套式的招婚情节是以民俗为核心的。因此,可以认为,湖北西部地区的两类“老鼠嫁女”故事殊途而同归,不论是叙述老鼠嫁女与人间活动的纠纷,还是带有极强娱乐性的程式性的循环招婿过程,它们都着眼于结尾处民间俗信的交代,具有鲜明的地方生活烙印和讲述特点。

  湖北西部的“老鼠嫁女”故事简短而朴素,分别归属于民俗型和招婚型鼠婚故事的简单型式,这也正反映了该类故事在当地民间传承的一般现象。倘若与别的地区相比较,鄂西“老鼠嫁女”故事中还未出现猫的形象,或未提及与猫有关的任何情节,更没有出现与其他类型故事复合的情况,基本处于鼠婚故事发展的初级阶段,展现其原本质朴的面貌。故事的讲述人虽然已经淡却了原始鼠信仰的极度恐惧的心理,但是因鼠类的危害性而引发的崇信与祈禳依旧是人们记述和传播此类故事的情感基础和信仰基因。

  从古至今,对于老鼠,人们是抱怨和惧怕的。在不能有效制御它的时候,老百姓只有尊敬它,亲热它,甚至讨好它,这就出现了人们以自身嫁娶形式赋予老鼠身上的鼠婚信仰。因而,偏重解说当地民间俗信由来的湖北西部的鼠婚故事,密切了与民众生活和民俗信仰的粘连、结合,无疑是老鼠崇拜或对其表示友好的遗俗映现。第Ⅰ种类型的故事,人们根据鼠类的生理特征,以己推物,从婚配延伸到与人类的纠葛,从而极合理、极自然地转换到禁忌的生成。第Ⅱ种类型故事,接近或倾向于艺术化的叙事,它的角色丰富,情节波澜起伏。尽管有的专家认为这类老鼠嫁女故事是泊来物[4],但是,它出现并活跃在鄂西百姓的口头上,已经具有了浓郁的鄂西山区的地方特色。

  讲述短小故事,贴近生活真实是鄂西山区民众的讲述传统。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本来就不繁复的老鼠嫁女型故事必然更显得精炼、简洁,情节推进迅速,最终落脚于民俗事象的传承和生活经验的播撒,以求有益于生命的保护和生活的顺利。尤其引起笔者关注的是,老百姓对于民俗型鼠婚故事的叙述几乎完全融入到了他们对生活经历和日常生活的叙事当中,以致有时候无法将它单独提炼出来,组合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叙事体系。也就是说,在湖北西部,这一类型的老鼠嫁女故事与民众日常生活里岁时节日文化的口头讲述和传播紧密地胶合为一体,难解难分。

  二 “老鼠嫁女”的俗信基因

  湖北西部地处山区,人们一般从事山地农耕生产,辅以狩猎为生。在同大自然的亲密交往和联系中,老百姓与数量众多的动植物相依为伴,由此建构了对动植物的深刻认识和深厚感情,并且逐渐通过日常生活中的一系列行为以趋利避害,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可恶又可爱,可憎又可怕的老鼠。

  一提到老鼠,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贼头贼脑,四处打洞,私闯民宅,糟踏粮食,啮咬衣物。“只要老鼠绝了种,屋里要少好多事哟!”[5]更有老鼠损伤人的身体,咬食婴儿耳朵[6]的事件发生,所以,在民间,老鼠又被称为“耗子”。“耗”,“损耗”、“折耗”、“伤耗”之意,自然是不吉利的。这个称呼极形象地点明了老鼠于人不利的本性,也很妥帖地表达了人们既憎恨又畏惧的心态。

  于农耕社会的民众来说,老鼠是永远的伤痛。它频繁破坏生产,危害百姓生活,是瘟疫的传播者,因此,在很多民族,老鼠成了灾难与不祥的代名词。英国民俗学家Warren R. Dowson在《寓言及俗说中之鼠观》一文里说:“鼠之为人不喜欢,或由于其破坏性,在东方则的确以它为疫疬之表征。”[7]在人与鼠的反复较量和斗争中,人们获得了对鼠类的认知,总结了相应的经验,形成了一定的规矩。鼠择日嫁女、招婿而婚、热闹的婚嫁场面,以及与人的关系等等,无一不是我国农耕文明中嫁鼠禳灾习俗和信仰的艺术化表达。

  “老鼠嫁女”故事寄寓的深刻含义与“嫁”密切相联。《白虎通》曰:“嫁,家也。妇人外成,以出适人为家。”《方言一》:“嫁,往也。自家而出谓之嫁,由女而出为嫁也。”[8]意即将鼠虫逐出家门。然而,人们聪明地不亲自动手,想出了个“老鼠嫁女”的办法,让它们自行操办婚事,把自己给嫁出去。于是,就有了老鼠择吉日嫁女的故事以及由此生发的必须遵守的习俗行事,老鼠嫁女之日与人类的大喜之日一样,有许多禁忌。鄂西在老鼠嫁女这天都得保持安静,不吵闹老鼠,好让它顺顺利利地嫁出门。据长阳老百姓说,如果惊搅了老鼠,来年必多鼠患,遭鼠报复。而且他们禁止动用刀剪一类的器物,如不照办,会有老鼠啮损家当的灾祸。

  在鄂西的方言土语里,“嫁”还有使用法术捣乱的意思。体形不大的老鼠危害人间,人们也不让它安身。不少地方传说,腊月二十四老鼠成亲,如果躲到磨子底下,还可以看见它们抬的花轿,听到锣鼓声响。长阳土家人生动地描绘:腊月二十四,老鼠可多啦。它们都出洞来,含些梗子、叶子、烟子,一含一大口,含起拖地拖地跑。老鼠子嫁姑娘送嫁妆,送的吃的粮山啦。一路上嫁姑娘,有轿子、旗子、粮山,热热闹闹的。这些语言好不亲昵、怜爱,可又透着一股隐隐的无奈和心悸。但是,就在这有序无序之际,人们也斗胆趁势混入队伍,为老鼠催妆送亲,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这种态度和行为的双重性和暧昧感,是老百姓思维进步,能力增强的重要表现。长阳当地有的一人手拿簸箕,一路拍,一路喊:“腊月二十四里拍簸箕,老鼠子下儿不成器”。有的弄双草鞋拖起,屋前屋后地边跑边念:“草鞋拖两拖,老鼠子下儿窝窝梭。”为了达到最佳的效果,有的干脆簸箕、草鞋并用不误。[9]还有些地方则由两人抬一簸箕,边拍边从堂屋中走出来,口里念着:“拍簸箕,拍簸箕,老鼠子下儿不成器,嫁给天,云遮你;嫁给云,风吹你;嫁给风,墙挡你;嫁给墙,入地狱;下一个,死个一;下七个,死个七;拍簸箕,拍簸箕;我今嫁你他方去,近百里,远千里,拖垮你的三层皮。” [10]这样一直拍到稻场上。这些风趣而智慧的告语,极凝练地将循环招婿型老鼠嫁女故事浓缩成琅琅上口的歌谣,实在令人叫绝。相比之下,前面两句告语简单、直露,理应是最本土化民俗生活的写照。在此,人们既以己度鼠,催其婚嫁,又认为它们无法理解人类的言语,因而在行为中巧妙地言为心声,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意图——形似为鼠壮大声势,让它产生错觉,实则赶鼠出门,嫁走他方。这样一来,严肃的祭禳仪式便寓于轻松谐趣的民俗活动之中。与之相应地,鄂西许多地方每逢腊月二十四晚,就要在锅里点灯,名曰“锅灯”,仿佛红红火火,替鼠照明,实为恐吓、驱逐。这些多层寓意的巫术性民俗行事,源于民众既敬且畏的矛盾心理,从他们小心翼翼又煞有介事的言行举止中不难发现其良苦用心。

  湖北西部民间社会的男婚女嫁多选择在岁末年初,尤其集中于腊月间。这一方面考虑和照顾到人们的生活节奏,正当农闲,有足够的余暇;另一方面除旧布新,祭祝祈年,人与自然相融互感,喜上添喜。人们推己及物,让老鼠的婚配也安排在这火热的年节里。但是,这种心意与行为的民俗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原来,每年冬春之际,正是鼠类繁殖的高峰时期,这个时候送鼠出嫁,“自家而出”,鲜明地彰显了民众杜绝鼠患的巫术心理和禳灾的目的。

  鼠属子,为十二支之首。子时处于阴阳交界线上,“子为阴极,幽潜隐晦,以鼠配之”(《蠡海集》)[11]。子鼠成为阴阳交接的象征。人们以此“子”喻彼“子”,合理而精巧地以自然之节律,动物之繁殖感应人类的生命与生存。“老鼠下子,一年十二窝,它一窝多一个。”[12]老鼠以它旺盛的生殖能力和顽强的生命能力,又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生命繁衍之神。比如《无爪老鼠精》[13]故事中提到,农家新媳妇逮住了正偷吃菜肴的小老鼠,“她本想将这只老鼠打死,转而一想,正在新婚,打死老鼠不吉利。”这句复杂心理的真实叙说应该就包含着生命意识的心绪在起作用。

  生物属性的矛盾意义,真有些让人无所适从,所以人们只得设法时而讨好,时而诅咒,在平静与喧闹,禁忌与行为互相抵牾的举动和叙述中祈愿人丁兴旺,岁岁平安。

  三 从鼠故事到“老鼠嫁女”

  历史上鼠患的痛苦记忆,现实中鼠祸的频繁发生,是多么地叫人诚惶诚恐,手足无措。《诗经》中记忆犹新的“硕鼠”歌谣历历如在耳侧,史料中记载的西域鼠国奇幻骇人,这些或现实或幻想的描述无一不是人们对极具破坏力的鼠类的深切控诉与恐惧表达。鄂西地区至今传说有以大猫制巨鼠的《斗鼠记》[14]故事,既是人们惧鼠的表露,又是力图制鼠的张扬。可以说,送鼠、驱鼠、灭鼠始终是嫁鼠故事及其习俗活动的主旨。

  人们在日常生产生活中不经意地看到猫捕食老鼠的情景,便萌生了猫乃鼠之天敌的想法,经过反复的观察和检验,认识和猜想得以映证。“老鼠,它只怕猫子唦。”[15]然而,如获至宝的人们似乎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或者他们有意将这种经验的认知归功于他者,于是大量与此相关的故事竞相发生。在鄂西山区,老百姓就以多种故事样式表达着他们的思想和理解。

  按说,十二生肖的传说故事意在解说动物生肖的来龙去脉。但是,湖北西部的这类故事常常与猫鼠结仇的故事相融合,比如《老鼠子爬到牛角尖上》[16]。话说老鼠与猫本是朋友,玉皇大帝传令动物们上天定生肖。猫说,它瞌睡大,怕睡过了头,托付老鼠到时叫它,以免耽误大事。可是,事到临头,老鼠慌里慌张,忘了叫猫,自己赶去赴会。赶到时,众多禽兽都已排好了队,老鼠担心排不上,看到牛站在最前头,便灵机一动蹲在了牛角尖上。玉帝就按顺序给老鼠排了第一名。老鼠回来,猫刚睡醒,听老鼠讲了一遍经过,自然责怪它,抓起老鼠就要吃。老鼠求饶,许诺多生子来报答猫。这样就有了猫食老鼠的生物链。《猫为什么子咬老鼠》[17]中亦有类似的情节,故事讲老鼠故意避开猫而上天赴宴,独得玉皇大帝的赏赐,因而激怒了猫,被它捉食。老百姓将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和自然的体察机智而精妙地以动物故事的方式传达出来。鄂西另一类十二生肖故事主要解释老鼠名列十二生肖首位的缘由。这类故事偏重赞许老鼠的机警聪慧,如《十二生肖为何老鼠居首》[18]。老鼠稍动脑筋,略施手段,便战胜了比它优越得多的牛而夺得了十二生肖的首位。这里将老鼠娇嗔的形象和品格演绎得活灵活现,甚为可爱。

  同属动物故事的“猫向鼠借粮”型故事也是以猫鼠恩怨为主题。《猫和老鼠》[19]讲,一窝家鼠偷盗了满洞的粮食,正欢愉地过冬。受饿挨冻的药老鼠前来借粮,母老鼠识得它的面目,借给了它粮食。得知了消息的鸦鹊、猫头鹰陆续来找家鼠借粮,却没有借到。花猫子从猫头鹰那里知道情况后,也前去借粮,同样遭到拒绝。一气之下,它吃掉了母老鼠。于是,小老鼠便将花猫子告到阎王那里。双方论辩之时,小老鼠还改不了本性,吃起了阎王的饭菜,这下可惹恼了阎王。自此,猫就捕食老鼠,还有猫头鹰帮忙。这个连环式结构的故事以拟人化的手法,描写了老鼠辗转于动物界与冥界之间,意在阐释猫食老鼠的自然法则。老百姓还风趣而不乏逻辑地解释了猫食鼠的原因,比如《猫壅屎》[20]讲猫与老鼠比邻而居,交往甚好。老鼠好心送米给猫吃,可猫却以为老鼠是故意出它洋相,看它笑话,就怀恨在心,暗地里逮食它们。结果,鼠毛没法消化,猫只得壅屎掩盖,但事情还是暴露了。老鼠便上门找猫算帐。猫见状,声讨老鼠的恶行,开始理直气壮地捕食鼠类。

  猫鼠纠纷的民间故事是人们认识世界的产物,征服鼠敌的表征,“它已带有现代民众文化思想演进的色彩”[21]。正是有了这种知识和经验,鄂西老百姓才会极富想象力地创造了“于神借猫捉鼠”的故事。“有个传说,就是土地菩萨把猫借了来,镇压这个老鼠。”[22]传说将猫食鼠的天性归结为神灵的赐予,显然是与当地信仰之风一脉相承。《土地老爷借猫》[23]中说,凡间老鼠太多,人们无法,只得由百姓的父母官——土地老爷到玉皇大帝那里去借猫。这就说明人们已经掌握了猫捉老鼠的生物规律。玉帝有三种猫,先借大猫,管不住跑了,成了老虎;再借二猫,也没照护好,成了豹子。玉帝只剩下三猫,他不借,土地老爷应允用了马上归还,这才借了来,它就是猫子。猫子到了凡间捉老鼠,功劳很大,人们舍不得它,终究没有被送回去。叙事结构基本相同的《猫是西天来的》[24]里头讲五鼠大闹京城,唐王派唐僧向如来佛祖借猫的故事。《猫和老鼠》[25]的故事则将猫与鼠的恩怨情仇同女娲造人神话连缀起来,说女娲娘娘担心人太寂寞,就用黄泥巴捏出了好多老鼠给人做伴。孰料老鼠为害人间,所以又不得不造出猫来为民除害。细心的老百姓还发现了猫子一吃罢东西就洗脸的习性,于是有趣的童话《猫子吃罢老鼠才洗脸》[26]应运而生。

  猫鼠纠葛的故事极易与老鼠嫁女的故事粘连复合,这是很多地区故事的讲述逻辑。比如民俗型鼠婚故事中出现猫捕鼠、鼠告猫、猫鼠相斗、猫鼠结仇等情节母题;又如招婚型故事里经过循环择婿,最后决定嫁给猫,鼠为猫所食的叙事结构。这些混合型老鼠嫁女故事,之于钟情情节简练,结构单一故事的鄂西人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也不曾有过。他们惯常于分开叙述,言简意赅地讲演故事,清清楚楚地表达意愿,注重民俗风习的展示和自然法则的解说。所以,对故事叙事的艺术性把握不是他们的追求,服务生活,传播知识,才是山区人民务实精神的凸现与彰显。

  在湖北西部,与鼠相关的故事与民间信仰的交融任何时候都存在,只是它们结合的程度和形式有所差异。这里的老百姓笃信巫教,并深受佛道思想的浸染,因此,老鼠成精变怪的故事数量不少,尤其盛行包公审鼠类故事。这类故事的主要情节是:1、一个小伙子因为某种原因,如敬奉土地神,祈求发家致富,或救助过土地老爷,获得一张精老鼠皮;2、小伙子披上老鼠皮,变成一只大老鼠,横行乡里,四处害人,有偷盗财物的,也有纠缠女子做坏事的;3、事迹败露后,小伙子被抓,交由包公审处;4、由于他善变善跑,包公将审案公堂设在江心的船上;5、得到老鼠皮后,小伙子再次变成老鼠,爬上桅杆,土地爷变成老鹰把它叼走,案件无果。鄂西长阳土家族自治县的《黄鹰叼鼠》[27]和鄂西北丹江口市六里坪镇伍家沟故事村的《鹰叼老鼠糊涂案》[28]都属于这一类型的故事。对于鼠的信仰,人们认为年代久了,老鼠便能成精,参与人间生活。例如,指挥儿孙偷油喝的无爪老鼠精[29]就是典型的例证。那么,这种鼠的皮亦有奇特的法术,凭借它,人可以变鼠,行鼠类之事,又或搅扰异性,犯下恶行。围绕破除法术而演绎的公堂故事,显示出信仰的力量和群众的智慧。此外,老鼠精“击鼓喊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30]也有流传,这样人性化的叙事是民众发挥了鼠之狡黠、聪慧的一面,并将人类社会才具备的道德规范加诸于它身上的结果。

  包公审鼠的故事在现实叙事的基础上,遵循历史的逻辑,发挥了艺术思维的想象,使故事的讲述成为当地人历史记忆和生活记录的方式之一。鼠精替人鸣冤的故事则是将鼠之精灵作为叙事的线索,从而引导出真实事件的叙述。这类人鼠互变,人鼠共处,人鼠通婚的故事一般结构较为稳定,情节比较丰富,独立性较强,它们同样没有出现与“老鼠嫁女”故事复合的情况。也就是说,鄂西人民对于鼠的各种观念和看法均是通过不同的故事加以展现,所有与鼠相关的故事共同构筑了这片土地上关于鼠的信仰和鼠的叙事。

  结 语

  鼠婚故事以及与之关联的口头叙事和信仰活动是一种民俗文化现象,它是我国农业文化中嫁鼠禳灾习俗和民间文化中鼠之观念的综合产物。应当说,主体的意识是民俗行事与口头叙事的根基和依凭。认知促成了信仰,信仰表现为行动。把这些信仰和言行用或直观或幻想的叙事语言展演出来,就是口头讲述的故事。换一句话说,观念的、行为的、习俗的民俗事象激发了民众表达的欲望,充实了叙事创作的素材,反过来,老百姓这种口头素朴的叙述和深情的讲演强化了民间信仰的观念与习俗。

  在湖北西部的广大地区,老鼠嫁女故事和民俗风习早已传遍山寨村落,它们自成体系,随着民众生活的变迁而不断发展,但是,其核心要素和信仰主题却代代相承。不论是过去的崇敬,还是而今的撷趣,都是人们与他们生活密切联系的动物之间关系的真切反映。这种俗信、这类故事本身构成了一个自足的系统,同时它又并非独立存在。在偏爱单纯故事的鄂西,人们将对老鼠的种种认识和情感编织成多种多样的故事,“老鼠嫁女”与其他关于鼠的故事结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共同表达着民众丰富的认知和复杂的心理。然而,这些口头叙事作品同样不是被动地存在,它们不但风趣地阐释和展示了民俗信仰与事象,而且有效地保存和传播了地方风俗与知识。

  ——本文原载于载《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

  [①] 2004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民间叙事传统与故事传承研究”(批准号04BZW058)阶段成果之一。中南民族大学2005年度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土家族精怪信仰传统研究”(批准号YSQ05001)阶段成果之一。

  参考文献:

  [1]《鄂西民间故事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第331-332页。

  [2] 1、《鄂西民间故事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第332-333页。

  2、《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9,第398-399页。

  3、讲述者:孙家香,采录者:王丹、林继富,采录时间:2005年7月29日,采录地点:湖北省长阳土家族县龙舟坪镇光荣院孙家香房间。

  [3] 马昌仪《中国鼠婚故事类型研究》,载《民俗研究》1997年第3期。

  [4] 季羡林《“猫名”寓言的演变》,见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第72-77页。

  [5]《劁老鼠》,《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9,第603-604页。

  [6]《冤枉了猫子》,张二江主编《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第二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第491-492页。

  [7] 转引自刘锡诚《中国民间故事中的鼠观》,载《民俗研究》1996年第3期。

  [8](清)陈立撰《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94,第491页。

  [9] 笔者2005年7-8月在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田野调查资料。

  [10]邓红蕾《道教与土家族文化》,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第96页。

  [11]《古今图书集成·岁功典》卷103。

  [12]访谈对象:孙家香,访谈人:王丹、林继富,访谈时间:2005年7月29日,访谈地点:湖北省长阳土家族县龙舟坪镇光荣院孙家香房间。

  [13]张二江主编《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第二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第269-270页。

  [14]《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9,第343-344页。

  [15]《劁老鼠》,《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9,第603-604页。

  [16]萧国松整理《孙家香故事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8,第17页。

  [17]《鄂西民间故事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第191-192页。

  [18]《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9,第288页。

  [19]《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9,第389-391页。药老鼠:山里的一种老鼠,嘴长且尖。

  [20]《鄂西民间故事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第192-193页。

  [21]钟敬文《中日民间故事比较泛说》,见钟敬文《钟敬文文集》(民间文艺学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665页。

  [22]访谈对象:萧国松、张盛柏,访谈人:王丹、林继富,访谈时间:2004年7月30日,访谈地点: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渔峡口镇张盛柏家。

  [23]萧国松整理《孙家香故事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8,第49页。

  [24]《鄂西民间故事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第190-191页。

  [25]《鄂西民间故事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第189-190页。

  [26]张二江主编《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第二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第478-479页。

  [27]萧国松整理《孙家香故事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8,第120-121页。

  [28]韩致中主编《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第一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第424-425页。

  [29]《无爪老鼠精》,张二江主编《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第二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第269-270页。

  [30]《老鼠精喊冤》,韩致中主编《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第一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第384-385页;《老鼠喊冤》,《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9,第581-582页。

  A Research into the folktale of “a rat is getting married” in West Hubei

  WANG Dan

  (College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South-Centr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Wuhan 430074,China)

  Abstract: The folktale of “a rat is getting married” , including the related oral narration and belief activity, is a kind of folklore that has a long history and spreads far and wide. In west Hubei, the folktale and the custom of “a rat is getting married” reflect the people’s life, the cultural tradition and the local knowledge. From the aspects of narrative type, cultural element and belief theme, the paper analyzes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styles of the folktale of “a rat is getting married” in west Hubei, and its status and value in the folk knowledge system.

  Key words: in west Hubei; the folktale of “a rat is getting married”; folk belief; local knowlege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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