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50年代初参加民间文学工作,从1951年在《说说唱唱》上发表洪湖歌谣起步,1958年参加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在这个领域里奋斗了几十年。中国民间文艺学学科走过了百年的道路,但过去没有一本书来描述这一历程。最近读到了刘锡诚先生《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出版),感到非常亲切。我们这里有博士点,硕士点,研究生看到这本书后也很高兴,但书店里买不到书,他们就用邮购的办法向出版社直接购买了这本书,买了几十本,差不多每人一本,大部分学生都看了。这本书的出版是非常有意义的。
刘锡诚先生古稀之年,花费数年心血研究撰写的《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用百万字的巨大篇幅,展现了中国民间文艺学这一学科的百年历程,资料丰富,持论公允,视野开阔,气势宏博,我初读一遍,即不禁涌起对作者的赞佩之情,并引发出对这项文化事业和这门学科的许多感慨。
民间文学学科,更确切一点是应该叫做民间文艺学学科,百年来走过了曲折坎坷的道路,至今它归属何处仍不明确,就像一个四处流浪的孩子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上户口一样。大家都看到了王泉根先生发表在《中华读书报》(2007年7月4日)的文章《学科级别:左右学术命运的指挥棒?》,他讲到“民间文学”在国家学位委员会的学科目录里的地位是:“民俗学(含民间文学)”。在教育部的学科体系中,“民间文学”是民俗学的一部分,而民俗学又只是社会学里的一个很小的分支。现在招生就碰到了很多问题。这不仅涉及到高校,也涉及到社会事业,因为我们国家有一个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地方上也有,也会出现一个归属问题。
《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这部书,我以为最主要的成就,就是从中国“国情”出发,客观公正地展现了这门新兴人文学科的历史风貌,给人以宝贵启示。把学科与国情联系起来思考,是很好的一个命题和构思。例如在“学科与国情”一节中写道:“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从其诞生之日起,就显示出‘反传统’的思想锋芒和‘到民间去’的平民意识,百年的发展历程中时刻与国家民族的命运休戚相关。换言之,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绝非几个人想象出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科学,而是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强烈的社会功能性的一个人文学科。”它早期的许多中坚分子大都有在外国留学的经历,受过西方人类学、民俗学等的刺激,而它的真正发端却在席卷中国大地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之中,同动员民众投入转变中国命运的人民革命浪潮密切相关。新中国成立后的民间文艺学事业,它的根基仍在这里。中国民间文艺学的这一特殊品格,是世界上其他国家所没有的。这部著作用丰富而鲜明的材料论证了中国民间文艺学的学术发展史的特点。
我以为,中国民间文艺学学派的多元性,也是“学科与国情”的又一体现。本书写道:“从学术发展史的角度说,笔者对百年民间文艺学的流派和思潮的梳理与述略,旨在表达一个观点:在百年民间文学学术发展史上,理论、观念、方法,甚至流派(学派),是多元而不是一元的,而且从来也没有统一过,即使是共和国50年的时代。这一方面说明了民间文艺学作为学科的不成熟性,另一方面又显示了民间文艺学的边缘性和跨学科性。”我是完全赞同这个多元说的。本书给百年来研究民间文学的多种学派,从“歌谣研究会”到“民俗学派”,从“人类学派”到“社会民族学派”,从“俗文学派”到“延安学派”等等,均力求作出公正评述,给予它在学术史上的应有的地位。这是本书费力最多,给读者印象也最为深刻的突出成就之一。由此说这一学科具有“不成熟性”自然也是可以的,有道理的,但我觉得这种“百舸争流”、“群芳吐艳”的景象,不正是表明这一学科具有深厚的社会基础,同中国处于社会变革的历史转折之际有关吗?简而言之,众多的文化人如此关注表达下层民众心声的民间口头文学,不正是中国国情在这门学科里的真切表露吗?
在这里,我还想补充一点,民间口头文学的流行虽然是遍及世界各国的一种文化现象,而中国的民间文学却有其特殊品格。例如,由于中国地域辽阔,历史悠久,民族众多,因而孕育生成的民间文学不论在生活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格外丰富多彩;又如,民间文学的普遍形态本是口头文学,而中国丰厚的上层精神文化一直同下层民间文化保持着密切的互动关系,既彼此对抗,又不断互相渗透融合,民间文学常常呈现出口头传承与书面传承相互交错的形态,艺术上显得分外精美;再如,民间文学主要是农业文明的产物,20世纪初期和中期的中国社会,民间文学正保持着它最鲜活的姿态,发散出它最旺盛的生命力,因而强烈地吸引着一大批有识之士参与研究开发这一文化资源。我们平素以一部或几部杰出的学术论著作为某些学科是否达到成熟性的标志,这自然也不错;百年来的中国民间文艺学在这上头有着明显的缺失,这是人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可中国各民族民间文学积累至今的丰硕精美成果却如同“和氏璧”,奠定了这门学科深入研究的基石和开发取宝的美好前景。我们在给这门学科定位时,是不能不从整体上认真加以考虑的。
锡诚写过《民俗与国情备忘录》这样深受学人好评的理论文章,这部《民间文学学术史》,也可以说是从“学科与国情”的视角上观察立论的。我们天天讲要坚持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之路,然而在许多方面,例如在对待民间文艺学学科上,有些人恰恰就忘记了“中国特色”、中国“国情”。以同国际接轨为由,将“民间文学”作为“民俗学”的一个附属分支来对待,完全抹杀它的独立品格,其失误就在这里,锡诚的书,正是在这方面给了我们以十分有益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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