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娲,是中国民族信仰中一位显赫的古老女神。有关她的研究,一直是中外相关学术史上长兴不衰的课题。[32]
长期以来,由于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学者们对女娲的研究主要是在神话学领域内进行的,对于女娲信仰习俗则较少进行考察和研究;在进行女娲神话的研究时,也主要依据古代文献记录和考古学资料,而较少利用在现代民间依然鲜活地流传着的口承神话。这种资料和视野上的局限,不免影响到一些学者立论的准确性(详见下文)。
这种情况,至本世纪六十年代,尤其是七、八十年代以来,方始有了较大的改观。一方面,大量现代民间口承的女娲神话被广泛搜集上来,并被初步加以研究;另一方面,在一些地方长期存活、以至延续至今的女娲信仰习俗以及相关信仰遗迹,也逐渐引起了学者们的注意。靠着一些学者及地方文艺工作者的调查,在这后一方面,目前较为人们所知的,主要有河南西华县及淮阳县、 河北涉县 、陕西骊山地区 、山西洪洞县等地的女娲信仰。[33]应当说,这些对现代民间依然鲜活地传承着的女娲神话及其信仰习俗进行的搜集、调查,为长期以来的女娲研究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活力——它使传统的女娲研究,补充了新资料,拓展了新领域。
甘肃天水地区的女娲信仰,虽然有着悠久的传承历史,在古代文献中也曾有过零星记载(详见下文),但是,也许主要是由于地处较偏僻的西北边陲的缘故吧,它一直很少引起学术界的注意。比较多量并公开述及天水地区女娲信仰在古代及近现代以来存在状况的,据目前所掌握到的材料看,恐怕要算论文集《伏羲文化》一书了。[34] 不过,由于书中诸文探讨的重点是伏羲神话及其信仰,又加上「论文」的体裁限制,所以其中对这一地区女娲信仰的具体状况,也缺乏详细、系统的描述、报告。
1995年7、8月间及1996年3月,笔者与民俗学博士生安德明一道,两次对天水地区——主要是天水市区及秦安县,尤其是其所辖陇城乡——的女娲信仰存在状况,进行了实地考察。这两次考察,我们面对的主要问题是:天水地区的女娲信仰,在历史上及现代社会中的存在情形怎样?它与其他地方的女娲信仰有没有什么不同?天水地区女娲信仰的考察,对于总体的女娲研究具有怎样的意义?……
我们采取的考察方法,主要是「深入访谈」和「参与观察」。访谈的对象,主要是当地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庙会的组织者(会头),也包括当地文化馆或文化站的有关负责人。我们的工作,得到了天水市文联、秦安县文联、秦安县县志办、陇城乡文化站等单位的热情支持,在此特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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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天水地区位于甘肃省的东南部,地处渭河、嘉陵江流域上游,是我国古代文化遗存较为丰富的地区之一。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年),置 县,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改名「上 」,隶属陇西郡。以后其建制历随时代而变更,北宋时曾改为成纪,明入秦州,1913年改为天水县。1985年,撤县改市。如今的「天水地区」包括天水市内的秦城和北道两个县级区,又辖有秦安、武山、甘谷、清水、张家川五个县。
天水也是十分崇奉伏羲——神话与信仰世界中,常与女娲有着密切联系的一位男性大神——的地区之一。相传伏羲氏的母亲怀孕十二个月,才生下了伏羲,因而伏羲的生地便被叫做「成纪」,有「成一纪之元」的意思(古人将十二年称为一纪)。至于成纪到底在哪里,迄今学者们尚有争议,但大致都认为是在今秦安县北。
由于天水一带「诞生过」伏羲,所以又常被称作「羲皇故里」。如今,在天水市西街以及市北的卦台山上,都仍然保留有伏羲庙,成为远近人们顶礼膜拜人祖伏羲的最重要场所。
西街的伏羲庙,俗称「人宗庙」。它的始建年代,一说是元至正七年(公元1347年,按〈伏羲庙卦台记〉碑载);一说是在明正德年间(公元1506—1520年),由于当地官吏往卦台山伏羲庙祭祀不便,所以才在州治地方修建了这座庙宇。[35]如今庙中存留的建筑主要有太极殿、先天殿等。整个建筑群占地3700多平方米。
现太极殿中塑有二座伏羲像,一为坐像,一为行像。坐像为明代所塑。行像较小,供祭祀时抬出游行用。
这里流传有不少伏羲和女娲的神话传说,其中又以他们兄妹滚磨成亲的故事较为普遍。太极殿中,还摆着两对磨盘,一对已有残缺,据天水市博物馆的熊馆长介绍,这对石磨是明代所制。(图1)另一对较新,是近几年复制的。庙中陈设石磨,就是为纪念伏羲、女娲滚磨成亲、繁衍人类的业绩。
卦台山在天水市渭南乡西部,相传是伏羲画卦的地方,所以又叫「画卦台」。山上原建有伏羲庙、午门、牌楼、钟楼、朝房、僧舍等,如今已大多毁坏不存。1990年,伏羲庙又经重建。庙中新塑了伏羲像,右侧塑有女娲像。(图2)前来朝拜伏羲的人,也都要向女娲焚香祈祝。
在市东环城公社七里墩大队的大道上,新塑有一尊人首蛇身的女娲像。女娲手未托物,长发齐腰,膝下围绕着几个娃娃。(图3)市文联的张主任告诉我:天水是伏羲、女娲的故里,七里墩是天水的东大门,在这儿塑一座女娲像,是为了让下火车的客人一进天水,就看到天水的标志;因为城内已建有一处伏羲庙了,所以这里就不设伏羲,而塑女娲像。但后来又有人悄悄告诉我:这座女娲像的修建,是由于1991年盛传天水要发生地震,于是人们除广求诸神保佑外,又在伏羲庙里唱了20天大戏,又在七里墩塑了一尊女娲像,以祈求得到这一对人祖的庇护。据说此招果然灵验:那一年,天水地区平安无事。
秦安县位于天水市区北部,全县总面积1601平方公里,人口491478人,大小村庄1629个(据1989年底统计资料)。境内除有名的大地湾遗址外,尚发现有古文化遗址90余处。由于这里盛传是伏羲出生的地方,又是女娲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的地方,所以有「羲里娲乡」、「两皇故里」的美誉。
与秦安县城仅有一桥之隔的邢泉村,最崇信的「方神」[36]是三娘娘,又称「三圣母」、「三爷」。[37]我们来的时候,正赶上村里在为三圣母「过会」(即举办庙会)。会期从农历7月12持续到15、16日。
圣母宫的院门上方,悬挂着一方匾额,上面写着「娲乡神母」。大门内外两侧,都贴有楹联。其中一幅是
羲皇望健儿无志焉能追白日
娲乡尊神母有才自可补苍天
宫内正殿的大门两旁,也挂着楹联,其中一副注明是清光绪34年信士弟子等敬献,是这里十分有名的、曾任清代礼学馆顾问官、 福建道监察御史的安维峻「薰沐敬题」的,联曰:
娲皇本是前身有术补天封号伫颁双凤阙
秦邑况当故里及时雨我灵湫遥指九龙山
问过几位组织过会的会头和管事的老先生,我们也被告知:秦安是女娲娘娘的故乡;三娘娘本是娲皇转世,所以本领特别大。看来,「三圣母是女娲转世」的观念,在这里不仅流传已久,而且是上、下阶层人士都认同的。
这里关于三圣母灵验的传闻很多。虽然也有人知道女娲补天、造人的神话故事,但总的来看,人们对女娲的信仰远不及对三圣母的尊崇礼祀。可见女娲在一些地方民间信仰中的至尊地位,也会为后来的神灵 (如三圣母、观音之类)分庭抗礼甚至可能被完全取代。不过,由于女娲的影响究竟更为久远,她的显赫功绩早已深入人心,所以人们也常将一些后起的神灵与女娲攀结上各种亲缘、等级、世代等的关系,借以标明他们身世的不凡与神力的广大。
陇城乡,位于秦安县东部,距县城45公里。全乡共有30个村,26419人(1990年人口普查)。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距大地湾遗址仅有十里之遥!
女娲,大约要算陇城最出名的「人物」了。《甘肃敕封修通志》曾载:相传女娲氏风姓,生于风台,长于风谷,葬于风茔。陇城西番寺中,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勘刻的碑文上,有「陇城镇历代相传为『娲皇故里』。娲皇姓风,生镇之南,有风台,风茔,其东南又有风谷,盖皆以姓而名地焉」的记载。[38]如今当地关于女娲「生于风谷,长于风台,葬于风茔」一类的说法依然盛行……就我们考察所见,几乎可谓妇孺皆知了。
陇城集中着众多的女娲「遗迹」。除风台、风谷、风茔外,文化大革命前,这里还有「娲皇故里」牌坊;现在乡政府所在地的陇城村,以前又叫「娲皇村」。如今当地还有女娲洞、女娲庙等女娲信仰的遗迹。
风谷,位于陇城乡东南,当地人习惯称它为「风沟」。这里山峦叠翠,溪水长流。相传女娲就出生在这里。(图4)
陇城大队西南川的彭四象老人(68岁,上过几年学),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神话传闻:
古时候老虎、豹子很多。人都在树上睡着,搭木为巢。后来有个放羊娃,把他的羊都圈在树皮搭成的圈子里,恐怕狼进去。忽然听到山后面一声雷响,又看见冒出(一)股烟。他想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就从四坪那里上去了。那里是个风沟。人说女娲姓风,所以就叫风沟。放羊娃跑去一看:咦,这里没有人烟,哪里来的烟呢?就看见地皮上闪出一个人,又忽然不见了。从这过了半个多月,女娲神开始显道了。又过了很久,才有文王武王。放羊娃看见的,是女娲刚出世的情况。(这时)还没补天呢。后来人们根据放羊娃的见闻,塑了女娲像:赤红面片子,戴着金项圈。
晋葛洪撰的〈抱朴子·释滞〉篇中说:「女娲地出。」这则女娲诞生的神话传闻,是我在考察中第一次采录到的「地出说」资料。虽然它显然是后来人演绎的结果,不过,倒可以与古文献记载相印证,而又带有当地民间信仰、风俗习惯的特点。
风谷中有女娲洞。(图5)洞口在距地面十米的山崖上,宽约一米,高约二米,洞深约1500米左右。关于此洞与女娲的联系,当地众说不一。有说女娲在洞中出生的;有说女娲在此住过的,也有说女娲在此修行的。我们爬进洞中察看究竟,终因光线阴暗,歧路众多,只前行了七、八米就不得不退了出来。不少老人告诉我们:解放前,人们经常跑到这里来躲土匪。
风台,位于乡南的高山上,俗称「风台梁」。传说女娲出生以后,就在这风台梁上游浪(玩耍)着哩,慢慢就长大了。也有人说,女娲是在这儿晒过太阳,或造下泥人的;又有人说,女娲是在这儿出生的。
在乡东南约五公里处,今属清水县风茔村辖境内有风茔,如今尚有石台遗存。人们都说女娲死后,就埋葬在这里。
据清严长宦总修《秦安县志》记载:「陇城又有『娲皇故里』坊,巡检某所立。」[39]如今这牌坊已了无踪影。乡西关村的王老师(男,50多岁)以及陇城大队程黑娃、杨继华(男,均60多岁)等向我们介绍:早年间,陇城故城中,修有三座牌坊,上街的一座是为女娲爷修的,写着「娲皇故里」四个蓝色大字,大概是明代修建的;中街牌坊是为一位守节的王姓女子修的;第三座是关老爷的。这些牌坊在1958年前后都被拆掉了。
女娲庙,是陇城乡最显著的女娲信仰的外在标识了。至于这里女娲庙的初建年代,目前似乎还不能确定地知道。据明代秦安籍的胡缵宗撰于嘉靖14年(公元1535年)的《秦安志》卷二记载:「(陇城之北)有女娲庙,庙建于汉以前。娲皇,成纪人也。故陇得而祀焉,今庙存而祀废矣。」按照他的记述,陇城的女娲庙兴建于汉代以前,的确可谓由来久远了——就我们目前所了解到的情况看,这处女娲庙要算是建设最早的之一。北魏时期的郦道元,在他那有名的《水经注》中,也记载有「瓦亭水又西南出显亲峡,石宕水注之,水出北山,山上有女娲祠。」[40]其中所记的女娲祠,从地理位置来看,很可能就是曾建于北山上的陇城女娲庙。
陇城女娲庙在它漫长的存在、延续过程中,历经兴衰。它曾于清乾隆初年,因龙泉山崩而毁坏,于是被移建于陇城东门内;后因清水河侵蚀城址,又移置东山坪;同治初年,回民起事,庙又被毁,继而重建于陇城南门内;光绪年间,女娲庙被迁至城隍庙院中,与当地方神大娘娘的庙相比邻。文化大革命中,庙又遭拆毁。如今的女娲庙,又称作娲皇宫,是1989年群众积资近四万元,在它原来的基址(城隍庙院内)上重新修建的。(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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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院门,正对面就是新建的女娲庙,庙门上方写着:「娲皇宫」(不过,当地人更常称之为女娲庙)。大门两侧的楹联为
圣德高厚百年萍藻沾余泽
神恩荡浩万姓香花报大功
横批:「功犹补天」。
左、右两侧门上方,分别书有「开天辟地」、「炼石补天」的大字。门旁也贴有楹联。左门为
风动香烟祥云缭绕浮绮阁
月移花影灯结彩影上雕檐
横批:「诚则灵矣」。
右门为
神光普照丹桂映日祥云绕
圣德高厚彩殿回风瑞气来
横批:「敬必佑焉」。
庙门前石阶下立着一通石碑,是1992年勘刻的,上面写着〈重建女娲大殿重塑女娲圣像碑记〉,记述了女娲庙及庙中女娲塑像的历史沿革与重修经过。庙内的女娲坐像,也是1992年新塑的,女娲带着贝壳项链,腰系树叶裙,一手托五色石,一手扶膝。(图7)
从乡文化站杨泰老师的谈话中,我们了解到,为着庙中所塑的这尊女娲像,乡里一部分人还分成了意见相左的两派。「反对派」认为:女娲那时候生活很艰苦,我们怎么可以把她打扮得象现代女青年一样?「赞成派」则认为:女娲塑像当然要讲究美,怎么可以把我们的祖先塑得人不象人、猿不象猿呢?后来市领导来视察时,觉得反对派的意见有理,便指示要重塑女娲像,把现在的这尊女娲像搬到女娲洞去。这样一来,赞成派无法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但私下里颇有腹非。(1996年正月里我们再访女娲庙时,庙中的女娲像已经重塑过了。)
同一座大院中,女娲庙的右侧,建有方神大娘娘的庙,叫「化身宫」,其中供着大娘娘、镇江王、八海龙王。化身宫的右边,还有一座「五圣宫」,供有秦王、牛王、马王、山神、土地的画像。
正月十五,这里相传是女娲爷的生日。所以每年的正月13、14—18、19几天,陇城乡都要为女娲过会。届时女娲庙前张灯结彩,各村要表演「马秧歌」、[41]「高抬」、[42]「抬杆子」、[43]高跷等传统社火节目。与女娲庙遥遥相对的略阳剧场,这时往往会有应邀前来的天水市或秦安县秦剧团给女娲娘娘唱戏。于是街上诸「戏」纷呈、争新斗巧;台上则秦腔高唱、锣鼓喧天,全乡百姓以至附近张家川、清水县、秦安县城等地的人们都纷纷前来观看。整个陇城乡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派节日景象。(图8)1996年的女娲庙会,组织者们别出心裁,为庙会增添了新内容--正月十五晚放烟花。这一招引得陇城四乡百姓几乎倾家出动,观赏烟花。
除去上香表以及唱戏曲、表演秧歌或其他民间舞蹈娱神等各地大同小异的祀神内容之外,与我们在河南、河北等地所见的女娲信仰情形相比,陇城一带对女娲的祭拜、信奉,又带有一些自己的特色。例如,这里祭拜女娲一般不献牲。有些人(例如程黑娃、杨继华)说,女娲虽然也具有超凡的力量,但她是圣人,不是神;圣人是不领受荤腥的,所以,给方神大娘娘可以献鸡、猪、羊等,但给女娲一般就不献牲,只供上些素油馓子、馍或干果子就可以了。又有人(例如略阳村柴家庄的柴老人,男,66岁)说,女娲爷是正神(意即纯正无邪之大神),所以她不象大娘娘以至观音菩萨、文昌爷等那样,附人身体。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形,这里自称「女娲附体」的人的确很少,仅有一例,这也与西华等地有所不同。另外,由于方神势力的显赫,人们对女娲也多不祈求什么,烧罢香纸,磕个头就行了。若想求平安、健康、发财,或者天降雨水等,一般都去找大娘娘。这与我们在河南西华县考察到的以女娲作为「天地全神」的情形,也有很大的不同。[44]
此外,庙会上给女娲磕头上供的人,虽然男女都有,但一般以男性居多。有的妇女虽然住在离女娲庙很近的地方,但从未去祭拜过女娲。西关村的姜建梅(女,20岁,师范学校毕业)说:「我们家拜神,一般都是我爸去,我爸不在家,就是我哥去,一般女的都不去。我们去也是看个热闹,看看塑像啊、戏啊。不上香,也不磕头。」这里男尊女卑的观念在世俗生活中有较强表现,在信仰世界中,女的也多受排斥,许多重要的仪式活动(如祈雨等)往往都不允许妇女参加,甚至不许她们围观。这与我们在中原地区考察女娲信仰时所发现的、妇女明显占据主动、优势地位的情形也有所不同。[45]
娲皇故里自然流传有不少女娲的神话传说,而且大多带有地方特点。例如说女娲在当地出生、成长、死葬、汲龙泉井水抟土造人等等。西关村的王老师从老辈人那里听来的一则女娲补天神话这样讲:
传说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天边有四根柱支着。有一次,两个天神打架,把西北面的一个(柱子)……是昆仑山吧……给打断了。柱子塌了,特别是把女娲捏下的、正好快晒干的泥人,一水就给冲光了。活了的(人)也淹了,没活的(人)也淹了,泥巴也冲了。女娲这才下决心把天补上。补天与造人是连在一搭的。人说,这水要是不把她捏的泥人冲走,她可能就不补天了。老辈人说,女娲选了也不知三千六百吗还是多少万块石头,——这个字可能还不准确,反正与阴阳八卦数字有关——炼了这些石头去补天。这里人说黑居里羊(即黑山羊)不敢当场院里卧,只靠墙根卧,是因为它的眼睛亮,能看见女娲补了天以后,还有石头在天上吊着,害怕掉下来把它砸着了。
这则神话,把女娲补天与地方上动物习性(黑山羊不在敞地卧)的由来粘合了起来,是女娲神话在后世传承中地方化的结果。其中强调女娲补天行为的动机是出于拯救人类,这再一次为笔者的观点--女娲的文化英雄行为往往是由其始母神神格派生而来[46]--提供了较有力的例证。
这里也有女娲显灵的传说。杨泰的大儿媳告诉我们:「风沟里有女娲爷的湫泉,又大又清凉。前几年有人说那是神水,好多人提了盆盆罐罐去抢,说那水喝了可以治百病。有一年我妈病了,我爸也去淘过泉的。」柴老人说:「以前有人照了女娲爷的像,结果一过潼关,像就没了。人们说这是神感应(灵验)。」杨泰先生讲了这样两件传闻:
女娲的老(旧)庙废掉以后,陇城卫生所就设在里面。(庙上拆下来的)木料扔了满 院子。附近一些老百姓就偷偷把木料拿回家去。后来村里有个女人说她是女娲,对人说:「你去把卫生所的所长叫一下。」所长不想去。可那女人说非去不可,所长就去了。女人对他说:「你拿个笔记记上。」她就讲:谁家拿了几筐木料,谁家拿了几筐木料。所长就都记下了。当时老百姓拿走木料,卫生所也没办法。结果这个女人说了之后,人们把拿走的木料又原送回来了。人说「女娲感应」。[47]
有一年,老百姓捐钱要修女娲庙。当时(庙)被农机站占着。农机站不走(迁)。站长说:「我就不走。女娲要是感应的话,那我就完(死)了。」这么一说,有一天他晚上回家去,第二天就没了。从那以后,谁也不敢拦了。以前县长打电话说,不叫占农机站,现在也不敢(阻拦)了。乡党委书记说:「你们县上要叫拉倒老百姓搭的木架子,你们自己派人来拉,我们不拉。」结果就没拉。从此以后,大家齐心协力修庙。
陇城乡中类似的传闻还有不少,从中颇可以看出现代社会中,民众对于女娲的信仰态度和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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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综上所述,由我们所了解和考察到的情况看来,天水地区,是女娲信仰出现最早的地域之一。这里的女娲祠庙,可能远在汉代前就已有存在,在经过了北魏以至明清的漫长历史时期后,甚至直到今天,依然在当地民众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仅此一斑,就使我们不禁慨叹女娲这位始母神的信仰的生命力之顽强了。不过,这一信仰从古延续至今,不免产生各种各样的变异。以我们对现代天水地区女娲信仰的考察而言,以燃放烟花来将女娲庙会推向高潮、女娲显灵的传闻中讲到女娲的威力甚至大于乡党委书记和县干部等,都明显是女娲信仰发展到当代社会而发生的变异了。
此外,我们在考察中明显感到,女娲在天水地区百姓的心目中,比起河南淮阳、西华及河北涉县等地来,似乎显得比较遥远而淡漠,即使同是在女娲庙会上,她与人们的感情也似乎不象西华等地那样亲热,人们也并不大注重用她的超凡力量,来造成人间的风调雨顺、幸福平安。[48]她在这里民间信仰中的地位、作用,显然不比大娘娘、三娘娘之类的方神那么重要,尽管我们问到的许多人,都承认说,女娲爷比起这些方神来,要大得多、古老得多,但由于她并不直接掌管这一方土地,所以人们有事也就不多去祈求她的帮助了(这就象俗语中说的「县官不如现管」的意思)。可见女娲古老而至尊的始母神地位,在一些地方后起神祗的冲击之下,逐渐有所降低。不过,由于女娲的信仰到底渊远流长,女娲的伟大神话功绩早已广为传播,所以一些后起的神祗,尽管在当地神灵世界中声势显赫,执掌一方,但也不得不借助女娲的声名,以显示自己身分与神力的不凡(例如邢泉村的三娘娘那样)。另外,天水地区崇拜、礼祀女娲的信众中,主要的角色如上香者、庙会组织者、庙会中民间歌舞的表演者等,多是男子,妇女的角色、地位,远不如淮阳、西华等地那样明显处于优势地位。由此可见,女娲的信仰,是具有一定地域性的——它在各地有着不同的表现。这种地域性差异,大约也只能从各地不同的历史文化传统及自然环境中寻找原因了。
那么,对于天水地区女娲信仰状况进行的考察,对于总体的女娲研究,具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认为:对于天水地区女娲信仰状况的系统了解和考察,为女娲信仰起源地问题的探讨,照射进了一道强光!它为学者们有关这一区域考古发现的鲵(一说人首蛇身)形彩陶纹,为女娲、伏羲形象之滥觞的推断,提供了重要的民俗志与古文献上的依据,从而有助于我们依据新材料,对女娲信仰的起源地问题,做出重新推测。
女娲信仰的起源地问题,即「有关女娲的神话与信仰行为最初是从哪里发生和起源的?」是女娲研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长期以来,在这个问题的探讨历史上,最有影响的要数「南方说」,即认为女娲(或者连同伏羲一道)来源于南方的苗瑶诸族或者巴蜀。[49]他们依据的主要资料,是古代的文献记录,以及本世纪30、40年代以来在南方,尤其是西南少数民族中发现的兄妹婚洪水神话。然而,笔者以为,「南方说」的一些力倡者在作出上述推断的过程中,由于一定时代条件下资料来源的限制,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立论的准确性。随着近年来与女娲相关的民俗志、民族志、考古学、古文字学等新资料的不断出现,南方说已日渐显出了破绽和局限性,因而有必要对女娲信仰的起源地问题,进行一番再推测。
1958年,在甘肃省甘谷县西坪乡,出土了一件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的彩陶瓶,瓶上绘有一鲵鱼形(一说人首蛇身,一说蜥身等)动物。[50](图9)在同省武山县付家门遗址中,也出现了一件绘有鲵纹的马家窑文化类型彩陶。[51](图10)据考古工作者的考察、研究结果,发现类似的鲵鱼纹及其变体花纹「是甘肃地区的仰韶文化晚期和马家窑文化早期彩陶上特有的花纹。」[52] 除上述二件陶器外,在秦安县、礼县、永登县等地,也发现了绘有鲵鱼或其变体花纹的陶器。[53]
许多研究者从上述鲵纹(一说人首蛇身或蜥身等)与后世文献记录以及画像石、绢帛画上的伏羲、女娲人首蛇身形象的相似性上,推断渭水流域属新石器时代的上述彩陶鲵纹,是后来伏羲、女娲形象的滥觞。[54]而对于天水地区历史及现时的女娲信仰状况进行的上述考察,为这一推断添加了重要的民俗志与古文献上的依据!由此,我们也许有理由推测:女娲信仰,可能较早就发源于这渭水流域一带崇鲵的上古先民中,女娲后来的人首蛇身形象,可能即由其较初的「鲵」的形象演化而来。这一推测,从以下三方面的情形--(1)渭水流域,是中华民族的重要发祥地之一,距陇城仅有十里之遥的大地湾遗址,其早期文化遗存距今约有八千年左右。这表明,女娲这一古老的女神发源于这一区域,具有上古史上的可能性;(2)从目前搜集到的材料来看,女娲的口承神话及其信仰习俗的流布区域,主要在北方黄河流域一带;(3)在古典文献记载中,女娲也常常与北方或西方相联系--来看,也是合理的,或者说与「南方说」相较,似乎更合情理一些。[55]
注 释:
[32] 参见拙文〈女祸神话研究史略〉,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4:1,页96~106;以及拙著《女娲的神话与信仰》(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94 )绪论第一节,页1~12。
[33] 参阅拙文〈中原女娲神话及其信仰习俗的考察报告〉,收于中国民俗学会编,《中国民俗学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第二辑,页157~176;「中原神话调查组」著,《古代东方文化的曙光——中原神话文化价值论析》(国家社科基金八五规划重点项目,打印稿,1995);新文,〈中皇山的女娲民俗〉,《民间文学论坛》,1994:1(总第64期),页40~41;张自修〈骊山女娲风俗及其渊源〉,收于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陕西分会编印,《陕西民俗学研究资料》(内部打印),页88~95 ;。孟繁仁〈女祸神话·女娲陵·女娲庙〉,《寻根》1995;5(总第7期),页4—8。
[34] 霍想有主编,《伏羲文化》(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4)。
[35]张士伟 、 李虎生编,《神圣伏羲氏》(天水:内部发行,1993),页207~216。
[36] 「方神」,即主管某一特定地域的地方神。他(她)的势力范围,常常是几个村、甚至仅只是一个村。在这个区域内,他(她)往往最常为人们祈求和祭祀,在神祗世界中据有最受尊崇的位置。
[37] 「爷」是甘肃很多地方对神祗的尊称。无论男神女神,都可被称作「爷」。
[38] 转引自甘肃秦安县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秦安县志·文物志》(秦安:内部打印稿),页99。
[39] 清严长宦总修,《秦安县志》(板存礼房,道光十八年),卷二,页12a。
[40] 郦道元著,《水经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卷17,页90。
[41] 马秧歌,是当地社火表演形式的一种。由青年男子装扮成各种戏曲或神异故事中的人物,骑在骡马上,陈示给人看。
[42] 高抬,也叫「抬阁子」,当地社火表演的一种形式。将小孩扮成戏曲故事中的人物,一般两、三人一组,绑扎在高杆上,使形成各种造型,然后载于车上游行。
[43] 抬杆子,与高抬相类,但它是将装扮好的孩子绑扎在杆子上,由四、五个男子扛在肩上游行。
[44] 参见拙文〈中原女娲神话及其信仰习俗的考察报告〉,《中国民俗学研究》第二辑,页165~167。
[45] 参见拙文〈中原女娲神话及其信仰习俗的考察报告〉;另见拙著《女娲的神话与信仰》,页104~110、131。
[46] 参见拙文〈始母神——女娲神格的基点和中心〉,《民间文学论坛》,1996:2(总第73期),页19~25。
[47] 这就是我们了解到的那唯一一例女娲附体的情况。遗憾的是,杨泰说,现在已无法找到这个「被附体」的妇女了。
[48] 据笔者在淮阳人祖庙会、西华女娲庙会调查时的所见,那里虔诚信奉女娲的人较多,而且对女娲常称「老母」、甚至「妈妈」,口气、神情显得与女娲十分亲热。另外,不少人声称女娲给她们「托梦」、甚至「附体」,以此帮助她们消灾除厄,甚至于解除蒙受的不白之冤。女娲的神力,在那里是无限的,因而被奉为「天地全神」。她与人们的距离也似乎很近,常让人感到:女娲就在人们(尤其是妇女们)中间。
[49] 参见拙著《关于女娲信仰起源地的再推测》(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研究工作报告,1996年7月)第一部分「绪言」,页1~2;第二部分「对于『南方说』的再检讨」,页5~6。
[50] 甘肃省博物馆,〈甘肃古文化遗存〉,《考古学报》,1996:2,页13;张朋川著,《中国彩陶图谱》(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页166。
[51] 《中国彩陶图谱》,页167-168。
[52] 《中国彩陶图谱》,页168。
[53] 《中国彩陶图谱》,页168。
[54] 这一类的意见很多。例如刘志雄、杨静荣著,《龙与中国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页35、36、55;李福清著,马昌仪编,马昌仪等译,《中国神话故事论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页67;萧兵著,《楚辞与神话》(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页375—377;何新著,《诸神的起源》(北京:三联书店,1986),页23。
[55] 至于笔者有关女娲信仰起源地可能在北方、尤其可能在渭水流域一带的详细论述意见,请参阅拙著《关于女娲信仰起源地的再推测》第三部分,页4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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