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网首页|客户端|官方微博|报刊投稿|邮箱 中国社会科学网
[罗庆春]冥思的幽灵
土家族女诗人冉冉《暗处的梨花》解析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8-07-11  作者:阿库乌雾

摘  要:土家族女诗人冉冉如静夜里冥思的幽灵,她的《暗处的梨花》以充满诡异与诱惑的意象摄取与组合,通过体现个性特质的色彩与光影处理,彰显出女性隐秘而又决绝的姿态,给暗夜平添了一份幽独与洁白。


    在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这段诗坛空前繁荣时期,诸多流派竟起,各种宣言力求独树一帜,诗坛呈现出一片不可捉摸的混乱秩序。土家族女诗人冉冉远离纷乱的派别之争,幻化为静夜里一朵洁白而幽独的梨花,静观众生百态,体味人间真情,冥思生死奥秘。她巧妙地在“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使印象与经验以特殊而意想不到的方式组合起来建构起一座意象的迷宫,又让色彩辉映其上,走进迷宫,走近冉冉,这个冥思的幽灵展现给人们的是一个被她重新阐释的不同于常态的新的世界。本文拟以《暗处的梨花》这部诗集为文本依据,对其诗歌艺术创作在意象营造、色彩运用、女性意识凸现三方面加以评述与解析。
    一、意象迷宫:诡异与诱惑
    意象不只是一幅“以词语表现的画”(刘易斯),还是一种“智力与情感在瞬间的复合体”(庞德)。    冉冉基于其独特的生命体验,用她敏锐的诗心捕捉着一个个诡异而丰富的意象,以独异的方式营构起一座扑朔迷离的意象迷宫,穿行其中,让读者时而迷离恍惚,时而豁然开朗,充分享受阅读快感的同时心灵受到震动。
    冉冉的诗从自己的感觉出发,从感觉中来生发意象,从意象中来表现思想,同时,给思想以生命。比如她在《风筝》中写道:
有个小男孩崇拜我  绿茵上
我们跑着 风筝是蝴蝶形的
放风筝的时候花刚刚开
他奶奶伸出手他被牵走了
我的风筝一直飘着  十年
一个幻化九个
九个化为无限
拼凑成一把伞
而小男孩长不大了
从牵走的那刻起
他就被固定再也长不大
我坐着,在伞下看黄昏弥漫
炊烟系着房顶
这些载倒的风筝
找错了天空
目睹不熟悉的地方
马车我也不愿等
事实上,衣袖能擦鼻涕
橡皮能擦错字
而辙印去擦远方意味着什么呢
    上帝让潘多拉带给人间一切灾难,想毁灭人类,可庆幸的是,希望被留下来,人类因希望而生存。但人类自己比上帝更残忍,人类自己扼杀希望,毁灭生命,这么残酷的事实,在冉冉的诗中,被处理得极富诗意,却又让人心底颤栗。“小男孩”,“风筝”,“辙印”,“奶奶”等看似平凡的意象已淡淡地化为情节,构成一部现代寓言。“奶奶”这一意象已消解了传统意义上慈祥、仁爱的奶奶的形象,给予“奶奶”以复杂的含义,留给读者更深的思考:“而辙印去擦远方意味着什么呢。”
    “意象的生命,在于它的弹性和扩张性,也就是意象的核变力。意象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要让每一个意象都发挥出无穷的力量,就象原子武器,能一层又一层地对读者产生撞击。”①冉冉的《追忆战火》(组诗)里有一首诗《红枣坠落》:
一树一树的红枣
额头般裸露在秋风里
旷野水一样干净
静静的旷野
水一样的脚步火一样的脚步
雷一样的脚步  是谁
在岑寂里最先预感灾难来临

最先尝果核的是祖母
沉沉的果核穿透心脏
她双唇抿紧    眼里的枣核越变越小
接着是母亲紧接着是奔跑的兄弟被击中
红枣啊红枣
你像满树的风铃在摇                           
……
红枣啊   是谁返回去
        坐上废墟双目呆滞
        久久地回味枣的滋味
    这首诗中无一字写战争,但我们分明听到战争的脚步,感觉到战火的灸烤。诗中也没有太多的意象,只有“红枣”这一核心意象统领全诗。“红枣”这一意象发生着流变,在诗中已暗暗地变出多个意义指向,“额头般裸露在秋风里”的“红枣”、“沉沉的穿透祖母”的“果核”和“眼里的枣核”三个意象并呈,但它们已从“果实——子弹——瞳孔”进一步衍化,“枣”的通常语义和具体语境中的语义发生错位,这就构成了固定语义的突围,同时也显示了意象的弹性,枣的滋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坐上废墟双目呆滞/久久地回味枣的滋味”?以女性独特的方式写战争,更引发了人们对战争的质疑,对和平的向往。
    冉冉诗中所用的词语大多是大众化的,所指的也是平凡的事物,但她艺术性地将它们以独异的方式组合起来构成一组组全新的意象群,一扫由于语言的惯性力量造成的语言的陈旧和平庸,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神秘的极富诱惑的气息,让读者在感到突兀感到诧异的同时,被浸透在诗中的浓浓情绪所感染。比如:
最后的舞姿
僵在空中
寂寂无语  寂寂
如一只只关闭的眼瞳
——《山舞》
草垛是太阳的浴盆
被哑孩子看见
——《草垛》
惟有不怕冷的老姐姐坐在后院  默想年饭
反复地一点点修剪她的白指甲                               ——《除夕夜》
    类似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诗句在冉冉的《暗处的梨花》这部诗集中有很多。正如雁翼所说冉冉的诗“用意象手法描写的她的生活感受是具体的又不是具体的,具体的是‘象’,不具体的是‘意’”。②
    二、色彩之美:通灵的语言
    “在自然界的万物之间存在着神秘的互相对应的关系;在所见的事物与不可见的精神之间,可寻找到一种冥冥的潜隐的契合。” ③冉冉作为一个极其敏感而好思的女诗人,俨然一个通灵者,她总是灵敏地捕捉到这种事物与精神之间的冥冥的潜隐的契合,然后将这种极维妙的感觉诉诸文字。

 

 

她很善于运用色彩,让色彩这种通灵的语言说话,再加上光与影,明与暗的处理,她的诗呈现出来的不是一幅平面画,更像一幅摄影作品,一个音乐电视片,诗中有激荡的情绪在涌动。比如她的《除夕夜》:
掌灯时分
雪落如笠
巨大的城门向南方洞开
然后是踏雪的声音

 

这时并不见行人
一枝枯丫很黑地伏在地上
街道两旁并列着一扇扇
粘满红纸和雪花的门

惟有不怕冷的老姐姐坐在后院   默想年饭
反复地  一点点修剪她的白指甲
    除夕夜,中国最古老最隆重最值得欢庆的节日,在冉冉的诗中是怎样体现的呢?寄托了什么样的思考?    读这首诗,我们仿佛看一个MTV,画面叠映,色彩突兀,它的主旨并不是一个平面,而是多维空间。白色的雪花一直飘落,“一枝枯丫很黑地伏在地上”与“粘满红纸和雪花的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更为诡异的是“老姐姐”修剪“白指甲”,老姐姐是何许人,她是实体还是虚像?是一种意念呢?还是《百年孤独》里被绑在树上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式的人物?是悲凉的象征呢?还是辞旧迎新的使者?无论是枯萎的黑色、喜庆的红色,幽冥的蓝色,还是闪烁着希望的火点子,“雪仍在下”白色弥漫整个世界。混沌的世界里,人喜也罢悲也罢,争来夺去为名为利,其实,冥冥中一只眼睛冷冷地看着人间的游戏,自以为聪明的人类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着。冉冉不只是一个耽于做梦抒发个人情感的诗人,更是一个冥思的幽灵,她总是“不露声色思索着,拷问着带有终极意义的哲学命题”。    “其实,一切够格的哲人都在力图从哲学角度把世界诗化;而古今中外第一流的诗人都在力图从诗眼把世界提升到哲学境界。”哲学与诗的关系原本就是“哲学是舵,诗是帆,是向往暴风雨之帆,追寻柔情梦幻之乡的帆”。④再如冉冉关于爱与死的诗《绿翅膀的夜莺》:
    绿翅膀的夜莺,请飞走
    夜已安装好黑色的玻璃
    不要低徊    不要悲鸣
    死神已悄悄进门……
    平和,冷静地放飞绿色的生命,迎接死神的到来,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冉冉冥思着爱与死的幽秘。正如里尔克所说:“只有从死这一方面,(如果不是把死看作绝灭,而是想象为一个彻底的无与伦比的强度),那么,我相信,只有从死这一方面,才有可能透彻地判断爱”。⑤因为爱情,冉冉一再吟咏死:“我不开口/我死去/比灯光更微弱的抚摸/来自你”,《梨花凋零》诉说心为情伤:“十二月,三月或更早/我冻僵的心已经疲惫/我用伤口望着江面/用躯体望着墓碑”,(《我看见这些躯体》)。而“死的震颤意识是通向诗化人生的法门”。里尔克唱道:“只有谁曾伴着死者/尝过他们的罂粟/那最微妙的音素/他再也不会失落”⑥所以死与爱的吟唱中诗人获得自我拯救:“重新活过,我就活在黑夜/在夜里不回忆  不懊恼也不庆倦/对来路我已熟悉/对生死已有足够的经验/照亮我的烛光像流水像情人/离开这儿 今晚又去了别处/愿我见过的都被照耀/活过  并且继续活着  有多美好”。(《今晚  我三次被照亮》)
    “女性最伟大的特点是母性”。冉冉的诗中没有直接写母性的温存、悲恼、宽容与爱,而是在一幅充满生命内蕴的画中,让色彩说活,展示了诗性的独特的母性景观:一只母羊与三只小羊/是我要吟唱的/一只母羊和三只小羊/走在傍晚的草径上/碧绿的玉米林/染上杏黄/壮大的母羊低头缓行/三只小羊  一边咩咩/一边张望
    但我要吟唱夕阳下/晃动的白色羊体/它们轻软的蹄子踏在草径上 《一只母羊和三只小羊》
    碧绿、杏黄、白色涂成的背景,在夕阳的映照下,一只母羊与三只小羊在缓行,在这种诗情画意中,最伟大的母性在她心中全部唤起同时也引发了我们心中所有的柔情,正如朱光潜所说:“我和物的界限完全消灭,我没入大自然,大自然也没入我,我和大自然打成一气,在一块儿发展,在一块震颤”。⑦显然,这是冉冉的心灵与大自然的邂逅,正如香港诗评家璧华所说:“经过人的心灵映照出的空间——人化或艺术化了的空间,它跳跃着生命的律动,焕发出斑驳陆离的光彩,充满诗意的美”。⑧

    三、女性意识彰显:隐秘与决绝

    冉冉的诗不仅仅展现一幅幅奇崛怪异的冷风景给人看,她的诗中还有一种更为自觉的独立的女性意识凸现出来,显现了一个女子稳秘而又决绝的姿态,婉然一朵暗夜里洁白的梨花。
    女性写作并非仅仅是女性体验的渲泄,在西苏看来,写作使人在真理栖居的黑暗国度摸索前行。人并没有真知,人不过只是前行。“我合起双眼,追寻我的感受,感受从不引人误入歧途”。⑨冉冉是一个内秀的女子,黑夜无疑更适合于她的灵魂飞翔,用语言飞翔同时也让语言飞翔。
    冉冉总是用异常隐秘却又异常优美的笔调书写着她的情与爱,她的忧伤与欢乐,比如:
乍着翅膀
在默暗的山脉间滑翔
        它照亮的地方
有金银碰撞声响
——《有雪和驯鹿的地方》
你无法目击蛇影浑身被蛇影箍缠
你无法驱赶蛇影始终被蛇影追踪
所以,你将闭目而行
——《蛇影》
    类似的诗句在《秋》、《盲鬼》《草垛》等诗中很多,诗人借助可触可感的物象,在对这些物象进行全新的描绘中,将自己微妙的体验和幽幽的情思寄寓诗中,引人无限暇想。
    在第二辑《被胡琴充满的日子》中,读者分明能听到胡琴缠绵、忧伤、绝望的调子,看到一个女子沉溺于情海、忧郁中,但她并没有丧失自我,很快我们在《暗处的梨花》一诗中看到一个女子独立的个性凸现出来,以一种决绝姿态:
      哪处的梨花               
暗夜的梨花
      哪里的暗夜               
眼睛的暗夜
      哪儿的眼睛               
土地的眼睛

      看遍野的梨花盛开   
黑色的群山奔腾不息……
呵,无垠的湖面  安睡的瞎眼   
我躺在檐下做我的梦
黑夜无底的智慧来到我身边  
我梦见我扭住绞动的牛尾
而我的头横穿岁月   
抵达你挺直的躯干  在垭口
    《暗处的梨花》是冉冉最好的诗作之一,是诗美追求与人格理想的完美结合,从中可以看出一个女子的隐秘的生命状态。

 

 
无论是“土地”“眼睛”“暗夜”“梨花”等极富灵性的,既有对抗性又有深层统一性的意象的摄取,还是色彩与光影的个性化处理,都是相当讲究的,表明她对于诗歌本质的独到理解。    尤其是“我梦见我扭住绞动的牛尾/而我的头横穿岁月/抵达你挺直的躯干  在垭口”更显示出诗人的智慧,将一种尖锐的力的对峙,女性绝然的抗争意志机智地置于梦境中,达到意藏象美,在给人以美感的同时感受到她的人性的深度和诗艺的力度。
    总之,冉冉是缪斯女神虔诚的朝拜者,暗夜里冥思的幽灵,她默默地用灵性的语言书写着诗意的人生。

 

 

注释:
① ⑧邹建军著《现代诗的意象结构》,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发行  1997年3月版
②《诗刊》1985年第10期第26页。
③ 吴忠诚著《现代派诗歌精神与方法》  东方出版社出版  1999年6月版。
④ 罗庆春著《灵与灵的对话》天马图书有限公司出版    2001年7月版
⑤⑥ 刘小枫著《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  1986年10版
⑦ 转引自《诗刊》1991年第1期第55页。
⑨ 王岳川著《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2年6月版。


文章来源:彝族人网

凡因学术公益活动转载本网文章,请自觉注明
“转引自中国民族文学网http://iel.cas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