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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裂和异化:现代人的存在状态
阿库乌雾神异世界和诡异思维释读之二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8-04-23  作者:马明奎

摘要:对于现代,阿库乌雾的情感是莫名的。某种意义讲,现代是彝族文化和存在的必由之路,是别无选择的。另一方面,现代又是一种劫难,生命和世界都割裂和异化,古老文化受到深刻摧殇。阿库不仅仅从人性,而且从文化的角度对此发出深深的哀叹。《春殇》是这种哀叹和悲慨的集中反映。

    在有了关于阿库的一些初步了解之后⑴,我们对其第二辑《春殇》的理解就可能更到位一些。这是阿库提交的第二个世界,是一个与《巫唱》所映现的巫界神意迥然有别的世界,是英雄时代落幕之后、寓言时代到来之前的一个样板世界,我们谓之现代世界。阿库在这里不是倾注,而是倾泻了无以复加的被割裂感和被异化感,这个世界既是民族文化进入全球化时代的参照,也是现实生存无可规避的渊薮,唯一:它不是人性的和诗意的,相反是人性和诗意的劫难,其根本旨趣在于巫界神意的缺席。阿库的心情是悲怆而冲动的,这意味着他并不接受事实。他在以现代的眼光看取古老文化和现实生存时,不自觉地又在以古老文化的眼光来批判和理解现代。他个人——巡游于二者之间。

   《蛛经——关于蜘蛛与诗人的呓语》是整个现代存在的经典性表述。蜘蛛的意象耐人寻味:它本身就是电脑绘制而出,虽然灵气活现,但是完全存在于自我编织的网中:电网,磁网,信息网,情网,肉网,魂灵网……“蛛多 蛛网多/道路与方向四通八达”,陷阱也毫无破绽。“诗人形同苍蝇/受困于一种成就”,当人类为自己创造的这个人工世界沾沾自喜的时候,真实的生命和感觉虚脱了,人性发生断裂,所谓二律背反。在一个感情和生命也可以机械复制的时代,诗性和神意就成了可笑之物,诗人只能“重新建立自身与语词的关系/在诗歌繁荣的时节/消灭诗歌”。屈原时代真实的饥饿,在今天,这些蛛卵爬满笔端的“丰收的日子”,依旧“压迫着世界”,我们甚至怀疑:“粽子 是否是蛛卵/仍待考证”。这就是现代人的生命和存在。

    如果说虚假构成现代人最深刻的内在本质,那么割裂就成为现代人不可规避的内伤。“切割 以巫师的方式开始”。什么是巫师的方式呢?就是语言的方式,就是行咒的方式,就是由话语和语词构成的现代人的价值存在。全部现代性都在建构一种虚拟性和象征性,一种人的价值的逻辑性和科学性,本质就是切割。这不仅体现在技术层面,尤其体现在现代人存在的终极本体层面。现代人既不承认神意的存在,本体也就成为他们切割的对象,因而“在午夜 荒芜多年的土地/重又流血不止”,宇宙、自然、生命在语词方式的“似是而非的分娩”中被切割。切割并不曾遏止人类的欲望,相反使之失却根本提携,从整体上散塌下去,人类的现代生存也就由城市的里面涔溢出比洪水猛兽更加顽强的欲望之水。欲望而不是人性——冲绝一切,数字和金属成为存在之根,生命进入绝境。就连世纪之外我的书屋,也“堆满了无汁的水果/堆满了无刃的水果刀”。精神,未来,生命,血缘,所有的生命链接都变得残忍而现实。

   阿库在不大的篇幅里以相当的规模和数量渲染现代都市的矛盾和悖谬:

  宽阔敞亮的街

  狭窄阴暗的街

  喧闹繁华的街

  冷落凄清的街

 

  流水的街

  流蜜的街

  流血的街

  流脓的街

   《街谱》铺陈的不是现象或意象,而是维特根思坦意义上的命题,是状态,是现代都市生存状态的高度抽象。喧嚣繁华下面是孤独和污浊,人性张扬的骨子里面是人的贬损。雷电与孑孓、淫笑与呻吟、歌潮与恸哭、有电与无电、无火与有火、安全与防犯、夜与白夜、蛇与龙……一切都处于深刻矛盾和对立之中。

   从“街铺”到“街谱”,人的存在彻底语词化、符号化也虚假化,人从本来的意义上消失,个体就更无可道哉。“能飞的都飞起来了”,天马呢?“天马无翅”,飞不起来。“天马有泪”,有对于这个世界的感念和同情,可是天马只完成了一个堕落的姿势:不是从地上飞凌天空,而是从天空垂落地面!那些最灵性、最诗意、最体现巫界神意的生命只能“垂落”,犹如放电视,动画片过去、广告过去之后,一些不干不净的女人和一些不干不净的男人“合谋做成一些不干不净的事/电视里再没出现第三种人”。这不仅是道德状况的低靡,尤其是个体的湮灭,是人性的被深刻阉割。但整体看来,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又都略无意趣:除了发生在“我左眼与右眼之间”的无伤大局的战乱,诗意和神性的——“为一位绝代美女”或为一种“天马行空的姿势”而发生的战乱,再也不会诞生。这是个死寂的世界!

  问题追问到人的本质,这是现代世界的最高也是最低。换言之,现代世界是一个失却了神意因而也失却了最高的世界,人既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都市里的老人为了有鸟可养,而不是为了热爱生命,“设法觅一鸟”养着并寄情于鸟,又牢牢将鸟囚于笼里,于是鸟逐日变成人的异体,“名之曰:人鸟”,这是鸟的人化,是生态工程和生态世界所演示普遍价值事实;另一方面“人逐日变成鸟的异体/名之曰:鸟人”,不仅如此,老人过世时,都市间急增无数养鸟送终的“孝子”。这是人的鸟化,是人道主义终极理念下的普遍人性异化。那么,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一如荒诞派哲学追问的:人究竟是一条虫子?还是人?结论是:人是鸟人。

    在一个将人贬损为鸟的世界,神意之于世界的“投影”异变为人之于世界的“透影”:“阳光于肉体间/穿针引线 肉体努力/将路还原为泥为石/并与泥石为伍”。阳光为什么不是照亮着人的行进之路,而是在肉体间穿针引线成为诱惑,进而将路还原为泥石呢?因为阳光不再是神意,而成为装点,与之相应:“木制的家具毁于一炬”,人性欲火灼燃这个人工世界的一切,“照耀天空/照耀大海”,成为存在黑洞里的灯塔。于是“海枯石烂裸呈原始为一透/天遥地远朦胧混沌为一透”。人欲的焦灼焚毁一切使人的存在回落为原始和混沌,人于其中丑影一现!神意、诗意、圣性都消歇了,只有“匠人的智慧/终止于碎玻璃长满爪子”这样的拼接和异化。生动的语词掩盖了存在的真实,带毒的菌类滋孽为历史的苔藓,人性从乞求中疯长:“灵肉之间的透/标价出卖的透/拈花惹草的透/生儿育女的透”……说到底,透影着世界的人本身就是“一颗冷冰冰的方块汉字”,一种冰冷符码,而不是生命真实。

    当符码而不是生命本身成为人的价值表述时,人就变得异常活跃,世俗存在的每一个方面都可能发挥到极致:“母亲深浸的泪光”、“尺幅之间”我的体理、“感悟神圣”和“杞人忧天”……所有人的涵义都走向极致,都变得可以操作、可以拍卖。世界变成摊点,存在成为游戏,生存的人们都成了“游戏的民众!”生命的要务只是“不断地抬价/让拍卖场的气氛/更加走向高涨”。存在的规则既不是德行也不是法则,而是自觉进入所有的圈套,而“不能轻易离开/拍卖场”!这就是现代人,这就是进入现代的个体!

    一旦如是,人就成为最高者,人的定义只有两个字:“立式”。只须你登场:婷婷玉立的少女之于路牌、跳伞运动员之于长空、雨后春笋般高楼林立之于城市、独立其中的我之于玩具店——人的存在就“立如疾风劲草/立如蜻蜓点水/立如拔地而起/立如流云行空”。纷然呈现,行云流水,繁华如梦,究无实义。立式,成为现代人“最普通的/生长方式”。

    一切都是无可言喻的。“一位孕妇打着火红的雨伞/通过这座城市的中心”,但可能“为人们布下最后的陷阱”;“密码像瘟疫一样蔓延”;苍空,睿智的老人以细细密密的雨线垂钓大地,季令的开始就是一次生命的逃亡,“最后的守望者/蜗居如病变的星月”,照耀着然而昏昧着,立交桥——“距离最古典的交媾/并不遥远”。神龛是猥亵的,语言是肮脏的,城市,“人类最宏伟的陵墓/与智慧的死亡同步”,现代人成为与古典诗意完全相反的、播散着生殖气息的类生存。主宰生命的不是人自己,而是金属。

    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了!现代,成为人类的一次病难:人的身体渐渐长遍大大小小的嘴唇;出版物的封面上总有产卵的飞行物脱逃雷达的扫描;“每一个音阶都有病的呻吟/相伴 多么和谐的旋律”……“你热爱你的病/你需要你的病”,病成为你旺盛的生命力,成为你“不可缺少的组成”。人,整个悬置于英雄时代的对面,成为古典意义上的“倒影”。他们在话语建构中膨胀,成为纸性的、会飞的鸡,而不是人!

    如果说阿库在巫界神意的意义上揭示现代人生存状态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话,那么从人性异化的角度进行现代批判就是一种理性自觉。阿库的超异处在于:他不是像通行的思想家那样用现代理性的眼光检索巫界神意的惨淡和落寞,相反,他是从巫界神意下诗意人性的眼光来看取现代人性病态。第三辑《性变》整个地就是这样一种对于现代病态人性的描述和批判。他是带着“神人的遗嘱”寻找的,他要寻找到最后一缕“纯正的母性”。可是,他在用厚重的经卷换取一张入城的门票时,“性变”已经完成。这不是一种交换,而是一种价值被现代世界(城市)所认可——巫界神意作为最高和终极的价值权威性已经丧失!它不再是度量者,而成为被度量者,这就是历史的事实。进入城市之后的阿库是那样悲默而无奈地看到此种“性变”:“先祖制造的第一只木舟/在天边的草海荡漾”,而宇航员的遗骸则遍及异质的星球。时间、空间、价值领域的幅度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开拓,人本身发生“性变”:“泰国多大?有一种特产叫作/——人妖!妖么,取人之形/吐纳鬼神之气”。在人神鬼之间无性可鉴的人——妖,便是现代人的经典范本!阿库的苦衷还有另外一种隐曲:“我的诗歌”,一个已不能完全确定族别和肤色的人用世纪之交的汉语写成的诗歌,会让人想起公母蛇、公母草或公母乐之类杂交产品——不是由雄性变为雌性,而是雄性或雌性本身的生命自然特色和种族文化特色混杂了,淡漠了,消泯了:人在向人工产品异变!个体身份在向类型化异变!这就是现代人,那些被切割因而虚假的现代人!这是否说明现代人的人性欲求也随之消隐了呢?不是,完全不是的。那尚未收缩和质变的性具成为现代人敬畏的图腾。

有限的恋情

长成毛状的物质

雌雄莫辨的天空下

火灾在某处洞口发生

火势迅速蔓延

并殃及一些女人必备的

器皿

赤裸裸的性成为现代人存在的基本方式。这里的“火势蔓延”与巫界神意下诗意性爱无关,它是没有性别特色的。性只是性本身,就像毛状的物质与女人的器皿之间一样没有任何人的感觉,只是动物事件或物质运动。整体看来,现代人不是滋长了什么,而是被阉割了什么,诗意自然的东西萎缩了,消失了。

    这一异变过程不是传统儒家理想中的参赞造化之功,而是现代技术的扩张:科学、技术、话语、信息、价值观念以及情感模式,一切的一切都是人工制造。兽,即使是兽也有一份自然亲切的真实在,现代人的性事却发生在网络或电脑中,这是一种割去人的肉体事实之后的“手术室”,“让所有成熟而纯洁的少女/不曾经历性的欢欣与痛苦/便成为幸福的母亲”,她们只向体外排泄一些异己分子!然而,在由单性繁殖向无性繁殖迈进的技术化进程中,就连人的本质追问也变得没有意义,阿库本人也如此谦虚地“给自己一个指令:/不要用我的磁场/干扰模拟手术室内的程序”!可是,退路是没有的。女人们已经有约:“去市郊种畜场打猎”!不是野合,而是“带上手术刀”,准备切割!

    回归自然的呼声就是这么发出的。“长出尖利的犄角”的男人也就是动物,“携上自己的妻儿/回到久别的峡谷/去寻找未来的遗址”。这就是回归自然。与之相应:黑猩猩长期饮用保健饮品从而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新人种的开山始祖。以现代技术喂养古老生命,尖锐湿疣就成为城市肌体的花蕾,性病就成为“堂堂正正的家庭成员”,再生处女膜广告“绝对电脑值班/畅通无阻!”就像当年上帝造人创世一样,现代人不仅塑造了一个人工的自己,而且在制造一个人工的自然, “性变”不仅是人的异变,而是世界和存在的霉变!如果说英雄时代以巫界神意为本源,现代世界就是一个以性为本源的世界。生命简化为性,存在简化为技术,最后简化为语词。性成为最高和最后!

    阿库正是从这里执领人和存在的重新建构的。阿库调侃说:“金瓶梅是中国最出色的花瓶/不同朝代/不同颜色/不同名称/不同季节/不同香味的花枝/都能插进去/并津津有味/自得其乐”。阿库发现,不是从现代,而是“那什俄特时代”就开始了人性的阉割!中国文化是一种培养和圆熟着此种阉割技术的最为适宜的土壤。从巫界神意的反思到传统文化的反叛,阿库的文化苦旅走到了终极处,他悲默地看到:性,作为人类之源,在日本可以养出大江健三郎和他的酒和刀,在法国可以变成拿破仑手里的羽毛笔,在中国、唯独在中国——就变成诸葛亮手里的羽毛扇,呼风唤雨,变化生物,与交响乐、杂交谷物、良种猪之类现代技术高度和谐,使“科技成为美艳绝伦的异性”,使冰雪冬天变成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神异灵迹”!就人性言,中国传统文化如一把“巨形的剪刀”横陈于巫界神意与现代科技之间,专门剪切人性!现代或者传统,只意味着某种命定:“独自来到外城谋生/终身深受性排斥的苦闷”。人的生命自然本质从未实现也永远不会实现,这就是汉语文化与西方话语双重权势下阿库的真实生存状态。

 

 

 

    建构从文化开始,从“捣毁”旧有的语义所指与能指体系中“死寂、呆板的汉语语汇”开始⑵。李自芬谈《走出巫界》时这样说:“诗人试图在两种文化身份中超越,抵达一种关于诗和人的本质。这使我们看到这样的事实:一方面,诗人首先是诗人,然后才是民族诗人;另一方面,诗人又必须通过首先是民族的诗人,才能抵达最后的真正的诗人之境界。我认为阿库乌雾正是在做这样的努力。”⑶李先生“另一方面”以后的话是对的:阿库首先作为一个彝族诗人在反思和怀恋的复杂情绪中走出巫界,然后才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巫唱》和《春殇》时代的阿库就是一个行吟诗人,一个在民族文化的大淖边徜徉流连、徘徊悲伤的民族歌者。只有到了《性变》,他才真正走出巫界,穿过崎岖神秘的西南大森林,走向普遍异化、人成为产品的现代世界。此时,他才作为一个人类意义上的诗人发言的。不似从前的对于汉语的切心切身的抵触,进入人类视野的阿库不仅看到全球化背景下中华文化的整体遭遇,尤其看到:汉语作为一个文化之桥,在走向现代的历史进程中是完全不可挣离的。阿库的深刻处在于:他既看到现代性对于人类的普遍切割,也看到传统中华文化对于人性的深度切割,重要的是他认证了汉语的现代适应性。因而其建构工作从汉语语词的重新建构开始,这就是用彝族文化特有的思维方式和意象体系嫁接或重构汉语的思维方式和意象体系。这使得阿库的诗思表现了分外的诡异离奇和新鲜独特,他所创造的艺术世界体现了神秘而卓异的生命文化特色。阿库的目的不仅仅在于抵制汉语思维的权威性,尤其是强化彝族巫界神异从而对抗现代性对于人性的普遍切割和异化,某种意义讲,他的成绩是令人称奇的。他的工作从三个层面开始——

    一是语词本身的重构,造成语词哲学文化内涵的更新或变异。比如“透影”这个词,与“投影”相似,但是“投影”是接受主体对于强大客体的无可规避,是本体的影像对于主体的笼罩和压迫。“透影”则是顽强主体对于世界的反抗,是于强势压迫下的主体透出,有穿刺从而捣毁本体性的感觉在。再比如“极姿”,与“极致”相似,但“极致”是一种境界性表述,是一种客观性和本体性的典范,“极姿”则是主体描述性的,是主体的状态和水平。再如“立式”,与“确立”或“挺立”相似,但后者是一种权威认证或者主客相向的关系性表述,“立式”则是一种主体独立姿势,是主体的处境或状态的表述。“性变”亦复如此:“变性”是生命本体意义下具体生命特色的改变,比如男性变性为女性或中性,“性变”则是生命本体性的改变,涉及人的存在本质,比如人异化为产品,人异化为人妖。“性源”是从“本源”等汉语语词衍变而来的,本源是客观意义的参究和认证,“性源”则是一种体悟,一种对于世界的主体性指认,既有对于性化存在的价值否定,也有超越反讽的对于人性价值本源的斥资或拒绝。顽强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对于语词的穿透拆解成为阿库强烈文化超越意向的最浮表努力。阿库不仅强调彝族文化作为与儒家文化对立的异质文明,而且强调与现代化相对抗的彝族文化本体性,这是站在人类高度对于彝族文化的重新审视,等等。

    二是撷取汉语语词赋予新意,或者建构与汉语表意体系有别的意象体系,以全新的意象群落实现彝族文化的增长和扩张,完成话语体系和文化体系的建构。散布在阿库诗集中的诗句,充斥了异质的、全新的、诡异的、灵透的意象,无法一一写到。比如“蛛经”,不仅是一个概念,而且是一个意象。从语词看是汉语语词“蛛”与“经”的生硬拼接;从意象看则是“类似蜘蛛结网一般的现代存在状态”的意象性概括,它不仅有着彝民族神话为依据,而且是现代人存在状态的概括,极具思想穿透力。“切割”是完全从汉语语词中撷取过来的,同样不仅是一个技术性名词,而且是以彝民族巫界神意为价值本位,看取现代人机械复制式的存在状态之后,概括其人性割裂状况而有的一个整体性意象,它获得极大成功。它比“金属”这一表述现代人存在状态的汉语语词更深入人性底里,表达了现代人类普遍异化的痛苦和无奈。“人鸟”又是一个最最恰当的表述现代人生命状态的意象,前文已经述及。“街谱”、“春殇”、“拍卖”、“病史”、“手术”、“特技”、“异性”、“替身”、“零关”、“落雷”、“骨鸣”等等,都是特定文化内涵、特定存在状态的意象化概括,这在恪守语词规则的汉语思维中是不能被确认的。阿库是教授,琢磨语词、尤其对于汉语的琢磨功夫不浅。他曾说:“假如汉语还有丝毫的魔力/我的祖咒亦即我的礼赞”,⑷表示了对于汉语表意体系的厌倦。事实上,表意体系的后面还是价值观念,即康德先验模式所携带的那些终极理念,在这一层次上,彝族文化与汉族文化是有一些不同,但是阿库捣毁汉语语义结构和语词规则的决心是能够看得出的,我们认为这种努力的确是卓有新意、颇见成果的。当然,我们更欣赏的是他出自彝民族本身的那些奇思异想和诡异思维——

巫师在语言的石级上

轻捷而沉重地爬行

身边带着所有祖传的法器

以及厝火积薪的学徒

双目微闭造就一面土墙的罅漏

生与死的毡叶从此处切开

流出鬼怪与神灵的混血

全被眼前瘫软的禽兽吸食

只有一根柔韧的青柳

成为长在禽兽身上的绿竹

据说 有人曾勇敢地伐了它

做成世上最早的乐器

这一诗段的第一层级的主语是巫师,他爬行、带着法器、双目微闭造就——这是巫界神意的创造之功,他的方式是语言;第二层级是语言创造的奇迹:鬼怪与神灵的混血、青柳、绿竹——这是一个神异而充满自然生命情趣的巫界,它的边界是“生与死”寓形于“毡叶”,有点像佛家一毫端有三千大千世界的思维:寓抽象理趣于形象本身,理趣与形象是同一的。第三层级是“最早的乐器”,是人类生存的和平之先声,是人与自然、与他者之间的和谐共处、亲情诗意关系。这一诗段的三个层级充足着“主语——谓语——宾语——世界——关系”这样的语义推衍层次,但又同一于巫界神意的奇迹和诡异,灵异而脱俗。关于巫界神意及其意象分析是另外一篇文章的内容,此不赘述。

    那么,阿库终究要建构一个怎样的语词的世界呢?巫界批判过也怀恋过了,现代性批判过也否定过了——如果说阿库已经体悟巫界生存并不是人类的终极选择而且充满了现实隐忧的话,现代性又不是阿库的理想选择,甚至是痛疾无奈之栖所,那么阿库究竟会确认或选择怎样的存在之境呢?就像巫界神意不能成为人类存在的最高主宰一样,现代社会根本不能成为人类的终极景观,这一点我们与阿库有着完全一致的意见;问题是,阿库对此同样没有办法。他不可能创造出一个游离于现代世界之外的人的存在世界,只能做语言和语词的工作。这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这种痛苦异变为某种包含深刻逆反意向和坚定自执心理的意象,这些意象不是在抵抗而是在腐蚀着这个金属的和异化的世界,有效保持着个体的意志和怀想,成为人的最后的堡垒。《犬吠》一辑是此种意象运动的集大成者。“你是我身体的另一种形式!”这是玩偶,即仿人形,玩偶之间互相玩亵而没有生命冲动。玩偶们的存在状态是这样:黄昏,从你的头顶降落,你的头顶据说是乌鸦的故乡;黎明,这世上最为丰富最为稀珍的物质,却从你的脚趾间不断延伸。这种物质是什么呢?不就是黑暗吗?玩偶的世界非常适合黑暗的造型,阿库玩亵地说:“用你的形体来完成一座大城市的雕塑,该多好!”就现代人言,玩偶拘狭为“身体残存的器官”即性具,整个世界变成“城市夜幕下的凹凸!”,完整人形是不存在的。

    向着天空,喷吐一些毒汁,浸蚀距离,浸蚀时间,梦被银针串成精美的食物,归宿的足印纷纷飘起,星月成为智慧的斑痕,天上人间通用一种历律。

不再求什么神意,也不再求什么本体或宇宙,在腐蚀中人被塑造成一种毒性的机械,生存于同一种历律下,这就是阿库进入现代之后唯一能做的事。阿库的状态是这样的:“尽可能正襟危坐,手捧荧屏受用于远处发生的灾难,神悉写作是一切灾难的收购站,站牌的制作与写作者的笔名一样考究、精致。”历史、民族、文化、语言行进在“零关”,犬吠成为贫瘠土地上唯一确立自性、留守人性的“根系”。“零关是一种突破,一次逾轨,一个开创的象征吗?!/零关是一种歧视,一次征服,一个耻辱的代称么?!”父亲去了北方的时代,零关如果不再操守,自由与失贞、开放与堕落、人性与兽性、耻辱与逾轨就变得意义模糊——阿库愤疾到企盼落雷的击中!然而就连落雷也成为期货:“买卖,这一巨形昆虫,足智多谋的昆虫,正策划将落雷,在即将击中自身的瞬间发售到今年的世界各地,尔后等待明年春天雷市的旺季!”阿库仰天长啸:“雷,是天空在啃噬云彩时吐出的碎骨?!是太阳脱胎换骨时丢弃的旧骨?!还是我想象深处最为真切的宇宙之气的硬度?!”情极而嗜毒:他企盼雨蛇生根,以恶而不再以善来应对世界确立存在。鲁迅说过:人老了身上会有毒。不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年月,但是文化处境的尴尬,使阿库和大多数同时代人一样,由看客——鲁迅时代的冷漠者,今天时代的边缘人物,宿命地成长为一种植物:“主宰者魂不附体,刺,成为最后的毛发锐不可当。”阿库早已超越了荒诞派哲学的存在体悟:“太多深埋的管道与电缆重现化石的原貌,狂乱如初的性力,依然展拓辐射的快意!刺,对荒诞命运的荒诞抗拒永不可止!”荒诞是对于存在荒诞的超越!“刺界,以干枯作为生存的起点!”这就是阿库领悟到的现代人的生存。

    命定再一次步入神话的城市,成为你迁徙的理由。金属,那些你啃不动的,是你抛弃的死骨么?可占有金属,理解金属,并占有解释金属的话语权的一切城市生物,纷纷离开土木时代,架着自己的疾患之车远行。此时,你正沉潜于繁殖的快意,城市本质的肌体,土筑的块垒,留给你又一个懒惰部落的发祥。

不再是巫界神意,不再是英雄的先祖,而是能够丢弃、能够占有、能够理解、能够繁殖的“懒惰部落”!全部行藏就是远行,就是繁殖。白蚁成为阿库的重要意象。可是,“白蚁,此间你为什么轻易放弃你白色历史的始基地位?原本神圣光环永远高照你的前路!”因为:“梦中,狼嗥之声早已远去!”那个英雄梦中的神话时代已经远去了!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时代,一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时代,一个“少女的初潮被宗教据为己有”的时代!“活着,成为唯一的信仰!”于是我成为“小虫”!被遗弃,成为大限来临时节我的真身。从雨蛇到刺界再到白蚁,直到小虫,人的本质再度蜕变为无谓之物,宿命,似乎又回到图腾时代:“名师明示:图腾,药膳也!”这就是结论。

    第四辑《犬吠》是阿库走出古老文化与现代存在的两难境地之后的价值反思,他简洁地勾勒了人的本质异化乃至蜕化的历史路径,呼唤神意,回归生存,坚守人的文化姿势,成为阿库作为民族文化寓言人提交的现实方案。虽然是无奈的,却也深刻的。

                                     (2006年6月5日于湖州碧潮苑)

作者简介:

马明奎,内蒙古人, 1963年出生,现为浙江省湖州师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从事文艺学、写作学以及少数民族作家作品研究,从事小说创作。学术著作:《文章学新探》,《暗夜孤航——红楼梦艺术精神研究》,《文化心理与创造人格》。发表学术论文40余篇。出版文学作品:长篇小说《归》(上,中,下)一部,散文集《悬巢》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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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 本人此前写过一篇《神意的呼唤 存在的确立——谈阿库乌雾诗歌的神奇世界和诡异思维之一》,就其第一辑《巫唱》作过一些阐释。

⑵罗庆春:《灵与灵的对话——中国少数民族汉语诗论》天马图书有限公司二OO一年初版,第7页。

⑶同上,第227页,李自芬:《阳光在我们中间——阿库乌雾诗集[走出巫界]文化心理透视》一文。

⑷见《春殇》之题记。

文章来源:阿库乌雾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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