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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库乌雾诗歌的人类学取向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8-04-23  作者:集美大学文学院 夏敏

一、宗教人类学与诗歌

    关于人类学与诗歌的关系,庄孔韶先生曾经以一个人类学家兼诗人的身份做了一个较好的实践,而阿库雾乌则以一个文学学者兼诗人的实际创作也做了一个很好的呼应。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人类学是诗歌写作的重要“由头”,是诗歌创作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这里所谓“人类学”指的是文化人类学,而宗教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阿库乌雾身份所属的彝族是一个有着深厚宗教传统的民族。彝族宗教不像基督教、佛教或伊斯兰教有着明显的体系化和人为性,它是一种明显有着自发祭祀和巫术手段的民间性宗教。泰勒说:“最广泛意义的宗教,就是对超自然力的信奉。”(《原始文化》)应该说,彝族的宗教也属于宗教中的重要家族,阿库乌雾以彝族宗教事象为创作蓝本,并在其中带上了许多人类学的思考,那么他的创作当属宗教人类学性质的。阿库乌雾在自己的博客上把他的此类作品称作是“宗教人类学诗歌”或者叫“人类学诗歌”。在我看来,从人类学角度研究诗歌的学术实践叫“诗学人类学”(如浙江大学张德明先生所著的《诗学人类学》),而从作为学术的人类学为视角进行诗歌创作,则应该叫做“人类学诗歌”,庄孔韶和阿库乌雾都是这类诗歌的实践者。

二、关注阿库乌雾宗教人类学诗歌之缘起

    长期在学校教书,我的一丁点人类学知识不是来自“田野”的人类学,而是来自“纸上”的人类学。阿库乌雾诗歌进入我的视野,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学“田野个案”。这要感谢“中国多民族文学论坛”提供给我关注阿库乌雾这一个案的机会。每届论坛见到阿库,在座学者都能有幸聆听他用彝语创作的人类学诗歌《招魂》。虽然不明白内容,但那带有鲜明仪式色彩的节奏,撞击着我们所有人的心,并在我们的头脑中盘绕不去。有时,一想到阿库乌雾,我就会在脑海中浮现他闭目诵诗的样子,特别是他口中反复持诵、萦绕不绝的呼告“哦——喇”!听了让人思绪不住地回环。

    阿库乌雾,是一个能用彝汉双语进行诗歌创作和学术研究的人,诗人学者一身二任。诗歌与学术,彝语与汉语,凉山与成都,使其在不同角色中自由穿梭、换位。他的多栖身份使他的人类学诗歌非常好地在“诗”与“思”两极徘徊和穿梭。读他的人类学诗歌,你既能窥见其间深刻的人类学幽思,又能领略到美妙的诗歌激情。在作品《水之巫》中,他写了这么几句来表达他富含学术见地的论述:

      这个故事是彝族人为人类建构自身优越性学说所提供的最早的思想基础,也是规范和提升万物有灵的有效措施和途径。水,从此被赋予了工具的意义和神话的表达。 

    这哪里是诗歌?它根本上就是学术论文!字里行间充满了高度的理性与思辨,是典型的学术语体。读者在此几乎找不到任何诗的踪影。然而,在该作篇末,你却读到了纯粹属于诗歌的想象与激情:

      水,柔韧的水,坚毅的水;看得见的水,看不见的水,天上的水,地下的水;体内体外的水,梦里梦外的水。只要爱水,重水,懂水,你就会获得神秘的巫缘!

    类似以上这种诗化的文学语体和理性的学术语体,而者常常高度混合地出现在阿库乌雾的一篇篇所谓的“宗教人类学诗歌”中。这是他跟庄孔韶的人类学诗歌判然有别的地方。我们可以把阿库乌雾的人类学诗歌真正看作是“人类学学术”和诗歌同时得到交融的“学术化的诗”。再由他的诗歌看他的学术研究,我们也可以发现其学术话语也沾染了许多诗情。所以,我们又可以将其学术视作“诗化的学术”。可以说,激情和理性,在阿库人类学诗歌中找到理想的结合体。

三、阿库的宗教人类学诗歌对传统诗歌形式的冲击

    在常人眼中,形式上分行,押韵,内容上优美、简约、讲求意境,大概就是诗了。但在阿库乌雾的宗教人类学诗歌中,我们读不到这样的诗。他只是“实验性”地将这样的文字冠以诗歌的名字的而已。他的人类学诗歌基本上是一些“有诗意的篇章”,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诗歌,甚至连散文诗都不是。所以,只要是有高度诗意表达的篇章,都被阿库归入到“人类学诗歌”当中。于是我们只好把这样的“诗”视做最宽容意义的“诗”了。古希腊不是把悲喜剧都叫做诗么,不是管所有的剧人都叫“诗人”么?因此,阿库用自己的独特的诗歌艺术实践,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诗是可以不分行、不押韵的,如果需要,也是可以把“灰色”的学术论述当成诗来处理的。

    这样做的本身,当然富于挑战意味!

 

四、彝人宗教文化资源与阿库宗教人类学诗歌的创作实践

    宗教,是彝族文化富有鲜明特色的宝贵文化资源,很多彝族诗人几乎都是不约而同地在诗歌创作中关注到了它。我们可以举出吉狄马加、贾瓦盘加、阿蕾、巴莫曲布嫫等人的许多作品为证。对于传统彝族而言,宗教是他们须臾不能离开的生活内容。“凉山彝族的宗教信仰主要是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他们把附着于万物上的精灵叫“吉尔”(jjyp lup),他们相信鬼能作祟于人,也相信通过送灵仪式可以把祖先灵魂送到“石姆恩哈” (shyp mu nge hxat)地方。他们的男性祭司和巫师叫毕摩(bi mox),他们垄断着文字,通晓经书,据说可以借助仪式影响他人;而专事跳神而不懂经文的是苏尼(su nyit),他们大类于萨满。这些人是彝族宗教活动的主角。有关彝人的许多文化资源,是阿库乌雾宗教人类学诗歌最重要的内容。它们很早就进入到阿库乌雾的视野,并成为阿库乌雾诗歌的重要特点,这在他冠名宗教人类学诗歌以前,就已经这么自觉地实践着了,只是当初他并没有叫它们宗教人类学诗歌。例如他出版的《走出巫界》以及用彝语出版的散文诗集《虎迹》中有相当多的篇幅用人类学的眼光涉猎了彝族的宗教信仰。他在《20世纪中华各民族文学关系研究》(关纪新主编)一书所参与撰写的章节中谈到彝族母语文化与汉语诗歌表达的深层凝合时,特别指出要“触及彝族文化精神实质和宗教内涵”①徐其超先生主编的《族群记忆与多元创造》一书也是以宗教来作为定位阿库诗歌个性化的一个重要特征:“以现代意识观照下的宗教精神为内蕴,穿梭于彝汉双语的诗美创造中”。②

    阿库乌雾的宗教人类学诗歌涉及到彝族宗教的方方面面。这里谈谈他诗歌中的巫文化。巫,在汉字的原意中指的是仪式里通神的舞蹈或舞者。巫之意借巫之术得以传达。彝人是一个内心信奉、依赖发达的巫术的族群,他们对巫文化有着自己特殊的理解。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其名著《金枝》中曾提及彝人(罗罗)的巫术,并将有关彝人相关的巫术个案归入到“模仿巫术”和“顺势巫术”(感应巫术)中。阿库显然发现了彝人对巫文化的特殊感情,于是他的许多宗教人类学诗歌都以“巫”来命题。如《水之巫》、《石之巫》、《竹之巫》、《木之巫》、《火之巫》等等。这些指涉“巫”文化的文字从2007年6月29日至7月22日被连续贴上阿库乌雾的博客中。他在诗中大量引用各种“彝经”里的相关文字以及丰富的民间传说、格言和谚语,渗透并表达了作为一个现代彝族学者兼诗人对本族巫文化的特殊理解和阐释。他这么写到:

      火不灭啊,人不灭!

   人不灭啊,巫不灭!

                 ——《火之巫》

    他对彝人巫文化的坚定认同并非全部来自彝经或他人辗转传闻,而是活态巫文化的亲身经历和耳濡目染。这是一种亲历性的生命参与和灵性体验,是根深蒂固于灵魂深处的东西。在其《寻找祖灵屋》一诗中,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

(当家中做送祖灵仪式时)我因为在遥远的城里求学,为了不影响学业,家里人征得毕摩(bi mox)的同意,用我的衣物代替我参与应该有我的环节,履行我应尽的职责,这样,我的真身就不必参加祖灵仪式了。

    这种用自己的衣物代替自己参与祖灵仪式的亲身经历,就是弗雷泽所说的“顺势巫术”(感应巫术)。阿库乌雾用这些巫术的经历和见闻,激发了他对祖先文化遗存的热情,把对巫术的拥抱与投入视作诗歌想象和象征建构的一个基础。

五、阿库宗教人类学诗歌的写作动力和表达特色

    诗歌涉及宗教并不少见,少见的是人类学式的涉及。人类学对于诗歌创作有多种启示。例如身份认同,指“我”的群体归属,“我”的文化特征及其变迁。阿库乌雾的诗歌主动地、参与式地表达了“我”对民族祖先宗教上的归宿感,对祖先宗教的现代失落的焦虑与挣扎,对祖先宗教的部分尖锐批判,都体现了他的人类学关注,而且行文渗透了大量的人类学思考。于是,这些诗歌也就与一般涉及宗教话题的诗歌区别开来。这也是他跟吉狄马加、倮伍拉且等彝族诗人涉及宗教题材的诗歌有着本质区别的地方。他在许多作品中沾染了人类学者的文化关怀,和文化相对主义者的精神趋向。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以通过对彝人的宗教事象日渐淡化和趋于式微的惆怅,表达了一个学者与诗人的文化焦虑与无奈,体现了一个急需做身份认同的学者对母族文化的悲悯情怀。“彝人的灵魂却在‘一步跨千年’的历史飞跃中丢失了。……毕摩领唱:归来吧,失群的羔羊!/族人跪地齐声合唱:归来吧,大西南之魂!”(《云雾中的经诵》)这无可奈何却激动人心的呼告,确有“魂兮归来”的震撼。这种由毕摩领衔传统宗教,在现代社会经常被甘愿放弃传统的同胞所作践,这使阿库的内心强烈地感到不安。他在《神扇上有一滴殷红的血》中这么写到:“有不孝之子,乘毕摩在诵经声中小憩之时,悄悄爬上神扇,在这个灵物之间刻上两个醒目而阴毒的汉字:乞丐!/从此,神扇成为啼血的月亮。”这里,作者对有人企图用汉字“乞丐”二字来污蔑、亵渎曾左右民族心灵千年的宗教文化表达了焦虑与痛苦,也表达了在现代生活中传统被糟蹋、被破坏的困惑与严重焦虑。这样的文字,可以从他多篇宗教人类学作品中看到。

    二是引入人类学学术式的表达,对彝族宗教传统进行一种诗性分析。阿库的宗教人类学诗歌,对纳入文本的彝族宗教事象做了各种“学术”式的解读与分析,这在没有经过人类学训练的诗人的作品中几乎是看不到的,而阿库对它们做了成功的采纳。例如他将彝人专用的宗教语汇一律用拉丁字母转写。如作为祖先佑护神的“吉尔”在彝语中读为jjyp lup,智者“德古”读为ndep ggup,毕摩读为bi mox,等等。如果撇开诗歌语句,这样做跟人类学家的田野报告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对每个特别语汇的来历,阿库也要搬用彝族经典加以解说,这也是人类学家的做法,而阿库乌雾让诗歌完成这样的工作。例如在《水之巫》一诗中,他大段引用了彝经《水的起源》、《洪水漫天地》,也引用彝族现实生活中与水有关的各种传说。再如在《石之巫》、《毕摩的嘴》等作品中都有相似的做法。

    三作者在表达对祖先文化认同的时候,经常用“我们”这样的字眼,来传达自己的民族归属的自豪感。同时,又常常用“必须”这样的词来表达对遵循传统的不容质疑的坚定信心。“我们必须实行火葬”“必须燃起青烟”(《青烟是一棵通天的树》)“今生今世我必须找到我家的祖灵岩屋”(《寻找祖灵岩屋》)

    阿库的人类学诗歌或者宗教人类学诗歌的探索已经开始。我们从他的诗歌中不止看到了一个学者的人类学的训练,更看到一个学者对族群文化的深切反思。我们期待着更多这样的作品给当下的诗歌书写,给民族命运的现代思考带来更加意味深长的东西。

注释:

①关纪新主编《20世纪中华各民族文学关系研究》,民族出版社2006年4月版,第249页。

②徐其超主编《族群记忆与多元创造》,四川人民出版社,第708页

文章来源:阿库乌雾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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