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英布草心的《归山图》,内心就如同陷入了小说里毕摩和阿穆轲的人生,翻越着一座又一座的高山,耳边回旋着一句又一句的心灵之音。它让我想起了唐人“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的诗句。当然,这里已完全不只是眼中可见的丘壑之美。我也是从小在山区生活的人,而英布草心的不同在于,他处在另一种生活形态和文化传统的滋养之中。他小说里的彝人世界,让人着迷。
英布草心对小说文字的熟稔,一定会让初读者惊讶。虽然我自己也从事少数民族文学工作,但在中华文化的大体系下,我经常不愿意去刻意区分作者的民族身份,尽管他们往往会在汉语文学创作中代入不同的文化思维和性情,呈现不同的表达习惯。至少从英布草心的文字里可以看出,他已经是一个相当有语言把控力的作者。叙述的流畅,用短句带动节奏,加之语言中的彝族文化因素的撷取和运用,使他笔下那片汇聚神奇的山地中,透着与众不同的魔力。而他自己,就像一个灵活把控文字运转的毕摩。和他聊天的时候都能看出来,他清澄的眼神里,有深深的故事,就像小说里司楚毕摩走过的群山。
回到小说。从整体看,《归山图》是一个充满神幻传奇色彩的传统文本,它的语言方式、故事素材、人物关系中,都显露着清晰的地域文化符号。发现山,我可河,古莽山谷,名字叫我不是的影子少女,它们不仅仅是一种文字的奇特搭配,而且代表着与传统汉语文学创作完全不同的起点和思路。同时,小说中关于经文和民歌的吟诵,关于祭祀仪式的步骤中从“吕毕”,“布史则”,一直到最后一项“阿依蒙格”的介绍,还有对于农耕时代各种生活细节的描摹,都彰示着作者对彝族传统文化的深耕和巧思。得益于此,小说的整体氛围便有了一个异于常态的开端,深山部落里那片迷雾中独具一格的文化生态,就像一眼眼从字里行间的缝隙中涌出的泉水,温润而清澈,似乎不着痕迹,却又力量十足。
小说分“上图”和“下图”两部分,是两个看起来截然不同的故事,但因为司楚毕摩的存在而暗合。从结构的角度说,它有些像是两个大的中篇小说的结合,最终归而为一。换一种思考方式,长篇小说是否一定要局限于固定的脉络格式,是否可以跳出来寻找不同的切入点,最后服务于同一主题。当然是可以的,在长篇小说创作实践中,这样的案例比比皆是。从《归山图》自身的创作来说,如果通篇都采用类似“上图”的创作手法,拘泥于司楚毕摩的行走与修行,不断以小故事小过程来托衬和加强,以长篇小说的文字量,无疑会产生情节的雷同和阅读的疲累。相反,“下图”通过沙果的个人视角,演化出古莽山谷中一段人物的成长史与心灵史,有个人身份的转圜,也有部落的演进变迁。看起来人物和情节都是另起炉灶,但从心灵的丰富与进化这个话题来说,两部分在精神脉络上保持着统一性。最终仍因司楚毕摩而归于一统。
严格地说,并不能用惯常的小说思维来划定和理解《归山图》这部小说。从语言风格和意象来说,它是灵动的,发散的,跳跃的,神性的。它并不是一部以情节取胜的作品,而是以彝族部落特定的生活和文化为基础,厚积出来的反映古老部落文明与天地万物交融而演生出的人物史。
小说所把握的要素关系中,具有明显的以人物为重以情节为轻的倾向。这也是它的重要特点。文中的每一个故事似乎都行墨不多,也似乎都没有形成什么结果,所有的因果都是相互串连,又互为因果。形式上,司楚毕摩在上半部中的身份有些像民间传说中的济公和尚,或是阿凡提。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修行者。所以能看到,小说中那些在司楚毕摩的行走中发生的故事似乎永无来源,它们就像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又像走着走着突然从某处土地里长出来的。但是可以看到,故事之间的启承转合又是相关的,有时候它们会被搁下,但在不远处又被拾起。那种行走在文字之下的默契永远连缀着司楚毕摩的山野历程,连缀着盘绕在发现我可山寨周围的各种奇思异想。所以纵观小说的结构,看似随意排布,却都被笼在小说构建的巨大袍袖下,一切都是在那个空间和意象里生发、成熟,爆出叙事的力量。而至下半部时,作者在叙事中似乎有意地增加了很多自我约束。虽然行文风格仍然保持了承接于上半部的洒脱不羁,但意象上却较为严格地约束在以沙果为中心的几个人物之中,围绕沙果与甘妮和他们的女儿“我不是”谋划出了故事的边界,形成了类同而又互异的创作风格。在一部长篇中相映成趣,这其实是很难做到的。
小说创作应该是一个笔随心走的过程。特别是长篇小说,一个成熟的作家或一部成熟的作品,都要求在文字的自律与自由之间达到高度平衡,收放自如,而最终又归于一律。作品出来,就像是种在作者心里的一棵树,苗一定要栽好,养分要供足,该培土培土该剪枝剪枝,同时也赋予它自由生长的空间,最后才能达到形状和生命的完整。从这个角度说,英布草心至少在这部小说里体现了他的能力。
当然,客观地说,这部小说的语言在可读性上未必能够达到所有人的期待。它诗性的、禅性的语言风格很容易在类型文学中找到比较研究的对象,但是作品对精神世界的高度关注,以及彝族传统文化特性带来的不可避免的理解难度,在一定程度上会妨碍阅读的流畅性。但这埋没不了小说所独具的书写特色。英布草心从山中来,把思考和写作又归于那片山林,归于自己内心的彝族文化血脉,如文中所说,“灵性是人类伸出手去的目光与冥想”,这部专注于心与灵的碰撞、成长,寻觅归途的文字,可看作是他献给那片山野的一片赤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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