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文体能够成立,均有其他文体不可替代之处。小说的“近邻”是戏剧和散文,但戏剧和散文不能替代小说,反之亦然。欲成就这一文体,首先须在不可替代之处用功,以求“是其所是”。
就小说而言,写作者切勿被“写得像抒情诗一样”“这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说”等说法所迷惑。此等说法主观上或许是在赞美,客观上实乃指证小说创作之失败。小说家首要工夫在于将细节尽力抻开,细节与细节之间进行精密衔接,这与诗之浓缩和跳跃背道而驰。诸多细节精密衔接之后,还须呈现为一个立体化的整体,此为小说的结构艺术,与散文的平面结构(即章法)有质的区别。戏剧亦求立体结构,但为物理空间和时间所限,须删繁就简,高度压缩。古典主义的“三一律”虽为后世浪漫派和现代派戏剧家所诟病,然其能确立并统治西方戏剧界多年,皆因其着眼于戏剧之所以成为戏剧之处,即从某个角度确立了“是其所是”——虽然它是一种狭隘化的理解和规定。小说不若戏剧为物理空间和时间所限,结构既可保持主干之鲜明,又可最大限度地包容枝叶之繁衍,此不一定为小说结构优于戏剧结构之处,但定为小说区别于戏剧之处。细节、结构之外,人物之塑造、氛围之营造、语言之讲究,小说皆有与其他文体泾渭分明之处。写作者宜先于这些泾渭分明之处用功,虚心体察,孜孜以求,把小说写得“是其所是”,方有望成为合格的小说家,也即达到专业水准。小说家不必以小说创作为职业,但必须达到专业水准,否则即便以小说创作为职业,终究只是业余作者而已。小说家“是其所是”,只能从小说“是其所是”中求得。
能够完全、准确地“是其所是”之后,小说方无愧于小说之名,小说家方无愧于小说家之名,正所谓名与实符、表里浑然,足以泰然自立、悠然自得。然在艺术上有大抱负者,还须往“是其所不是”上用功。小说“是其所不是”,入手之处,在于竭力将他种文体之长化入小说之体。此非“写得像抒情诗一样”或“散文化的小说”,而是将其他文体如诗歌、散文、戏剧、文学评论、报告文学之有利因素化入小说——“写得像抒情诗一样”或“散文化的小说”则系自家根基尚未铸牢而被他者所化。能将其他文体化入小说而不失却自家根本者,亦能将其他艺术门类如电影、音乐、舞蹈、绘画、书法之有利因素化入小说,还可从哲学、语言学、历史学、社会学、化学、物理学、天文学、地理学乃至种种日常手艺、游戏中采撷有利因素化入小说,以此拓展小说的边界,充分释放小说的诸多可能性。《务虚笔记》将哲学思辨化入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将音乐化入小说,《命运交叉的城堡》将塔罗纸牌玩法化入小说,此皆为成就小说之大而又不失其为小说者也。不失其为小说者,“是其所是”之功;成就小说之大者,“是其所不是”之功。先求小说之“是其所是”,后为小说之“是其所不是”。如何能“是其所不是”?须由小说所不是处求其是,方可“是其所不是”。此番功夫不可颠倒来做,须步步夯实,层层踏进,否则容易堕入所谓跨文体写作的歧途,自欺欺人,糊涂了事。
这两种境界,修炼时有先后之别,成就后却难分彼此:“是”中有“不是”,“不是”中有“是”,两种境界实为一种。这两种境界,亦不为小说所独有,而为一切文学门类所有;亦不为文学所独有,而为一切艺术所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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