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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芨芨草·水滴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8-01-25  作者:刘大先

 
  近日在内蒙古发生了一件被称为“逞强运作”的新闻:内蒙古作协在全区140多名农牧民(包括进城务工的)作家、诗人中遴选出26名,以奖金的形式进行重点扶持,其中蒙古族作家、诗人13名;女作家、诗人10名。这是继2007年内蒙古作协在多方筹措资金对10部文学作品进行重点扶持之后的又一次扶持行动。

  文学是个脆弱的事业,如果在现在它还被认为是个事业的话。文章再也不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了,泱泱诗国、辞赋取士的时代已经成为文人心底永远的甜蜜回忆。那么文学在当下这个实利主义的时代还有什么作用?它在应对现实时是那么滞后,它在向权力发言的时候是那么无力,它在遭遇强势压抑与利用的时候是那么被动……它还能有什么作为?内蒙古作协的这项举措究竟具有什么意义呢?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文学无意义的论调史不绝书,文人自己也加入到自我嘲讽的行列之中,说是无可奈何的喟叹也可以,说是妄自菲薄也未尝不可。值得深思的是,既然文学如此不堪,为何万古江河中文学却始终维系一线脉络,千载而下连绵不绝?“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这句《宋史》中刘挚的话被经世致用的顾炎武引用后声名大震,成为后来指责文人的一项佐证。然而顾所说的更多是只关注一己悲欢、吟风弄月的骚人墨客,强调的是对于道学政传统的维持延续——文学于此,恰恰是关乎世道人心、文化记忆的根本。

  像无数美学理论所告诉我们的,文学的用处就在于它的“无用之用”,它无关乎功利而直指人心、不离感性而具有普世性的价值,是涵养性情、培育审美、促进认知、团结族群的利器,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潜移默化和怡养人性。在这个日益理性化的社会中,文学是保障一个民族不至于丧失自我的底线。它因为沉淀着集体的记忆、民众的智慧、历史的经验、民族的精神而成为科技、工艺、经济、法律等所不可企及和替代的民族文化的根基。

  笔者不愿意从文学的内部来讨论内蒙古作家协会对26名农牧民作家的创作提供扶持奖金的事件,当然也可以从中发现其在文学上的意义,尤其是关乎边地少数民族文学的意义。少数民族文学一向被现代以来用西方学术体制为参考建立起来的文学学科所忽略,由于绝大多数文学研究者的盲视和傲慢,它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被摒除在主流文学学科之外。事实上的情况却是,它具有无可比拟的丰富性,并在现实中对中华民族的文学构成起到了改旧促新、互动繁荣的效力。比如以元杂剧为例,它就是游牧民族的杀伐之声、北方民间的俚俗曲调、宋金的南方戏曲合而为一的新声,也带来文学与文化的一代之盛。所以扶持少数民族文学的创作,也就是为中国整体的当代文学输送新鲜的血液,促生别有异趣和美学风格的作品。

  然而,这件事情还有更广泛的文化意义。少数民族文学在其独特的民族文化结构中是个综合性的事物,与风俗、制度、习惯、禁忌、宗教、生活方式等等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其文化的自我再现和表述的重要方面。尤其是当代的创作,本族群的作家描写、刻画、回顾与反思自身的历史与现实,具有外民族作家不可替代的意义,也是认识他们的生活、情感、意向、观念真实境况的必要之途。马克思所说的“他们无法言说自己,他们只能被别人所表述”的殖民主义文化的情形在这里被颠覆,因为他们自己在表达自己,有着自己的文化骄傲和自豪。

  就像一个人口较少民族德昂族的女诗人艾傈木诺在诗歌中写到的:“艾傈木诺,是我,傈僳人和德昂人/牵手结出的一颗草籽,矮小/暗黑,狭窄,目光短浅并且骄傲……是我,异族人和异族人/相爱的一个结果,背阴地种子/撒到向阳坡,固执,顽强,豪情似火。”这是一种“以我命名”的自我阐释与自我认同。将这个比喻投之于整个少数民族文学,也很适用:虽然可能先天条件不佳,处于背阴的地方,但是不改其骄傲与豪情,不改其不懈地书写自我的努力。那些少数民族的农牧民作家并不是“职业作家”或者“专业作家”,但是他们写下的作品无疑是真正用其心血和生命所浇灌的花朵。他们贴近大地、背靠自然、亲近人性,如同沙漠中的芨芨草,只要有一点点水分就可以茁壮顽强地生存下去。官方组织提供的援助就是那些弥足珍贵的水滴,来自金钱方面的资助倒在其次,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是精神的鼓励与价值上的承认无疑带去了更多的鼓励与信任。

  长久以来,对于作协这样的文学官方体制的存在合理性,民间历来有争议之声,然而抛去脱离实际的高蹈,结合现实来看,在中国这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必要。从世界范围来看,虽然带有商业气息的流行文学、通俗文学可以在市场上如鱼得水,更多的文学类型依然需要来自各方面的扶助。官方的庙堂之音、精英的高雅之调,都离不开特定的支撑体系,或者来自体制或者来自民间,对于芨芨草一样的边缘文学之声,尤其需要给与肯定与扶持。

  他们在中华民族文化的整体格局中具有边缘互动的活力,是凝聚和整合整个中华民族文化的异源支流。从夏商周文化与四野戎夷蛮狄之民的交流,到魏晋南北朝的游牧与农耕民族的碰撞,再到五代的胡汉交通,辽宋金元的多民族融合,少数民族文学都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形成与凝结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一言以蔽之,对于少数民族文学的扶持,就像生态上维护动植物的多样性、在文化遗产的继承中保护其多元化一样,是为了中国乃至整个世界整体文化的完整与活力。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报》20081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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