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世界性,是指在相当的审美层次上,从内容到形式诸方面,世界各民族对某一民族文学作品的认同、共识或共鸣。中国的楚辞、唐诗,古希腊、罗马的神话,印度泰戈尔的诗,英国莎士比亚的戏剧,俄国普希金的诗,等等,跨洋过海,流年经代,为各国各族人民所喜爱,所阅读,所传颂,其中的历史意识、哲学理趣、道德观念及艺术上的价值,为世界各民族几代人和几代作家所汲取,对于提高人类的文明素养(人的质量),对于各民族文学的发展,起到不可或缺、无可替代的巨大作用,这类文学作品可以说具有较强的世界性。
文学艺术审美的世界性,是个内蕴极其丰富而科学的概念,浅层理解会流俗,深不可及会神秘化,偏执狭隘会自我隔绝,僵化停滞更其有害。
用强、弱来表述文学的世界性不一定准确,但世界性肯定有突出和鲜明的程度问题。某一民族的人们,对其他民族的文学,或多或少会有感兴趣的东西,但不可轻易谥之为“世界性”。歌德当年曾对一部中国传奇(据说是《风月好逑传》)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认为“它很值得注意”并由此夸赞道:“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没有强烈的情俗和飞腾动荡的诗兴……”(《歌德谈话录》)。这部中国传奇在国外产生了影响,特别对于歌德这样的审美主体来说能引起共鸣,不可谓没有世界性,但综合考察,这部作品的世界性并不强。
文学的世界性,或说具有世界性的文学,不等于“全世界的文学”,更不等于“文学方面的世界主义”。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有一段话:“资产阶级,由于开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从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观念看来,马克思这里所说的“世界的文学”是在一定意义上讲的,不可理解为现阶段存在一种超越时空、凌驾于各民族之上的“世界的文学”。“中世纪的欧洲是属于世界主义的,它被基督教和拉丁文化统一起来,文艺复兴时期,共同的人文主义则把欧洲的作家们结合起来,到了18世纪,欧洲竟然法国化、哲学化了。这时期三个阶段的世界主义实际上是时间长短不一的语言统一时期——至少是承认一种被普遍运用,并受到热爱的语言占了优势的时期。随着浪漫主义的出现,民族独创性被肯定了。”(马·法·基亚《比较文学》)还有许多文艺理论和实践现象可以说明,“文学的世界主义”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是不存在的。我们讲文学的世界性和文学的“世界主义”或“世界文学”是有质的不同的。
文学的民族性,是指一种文学在各民族文学的比较中,从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所显现出的差异性、个性色彩。
对于文学的民族性问题,古今中外的学者、作家和评论家有过诸多论述。这些论述在很多方面意思是趋于一致的,但在一些基本问题上一是没有深入讨论下去,二是岐见很多,其中也不乏谬见。在这个问题上,研究得深、把握得准的作家还要看俄国的果戈理和中国的鲁迅。果戈理有句听起来老而又老的话:“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写农妇的无袖长衫,而在于具有民族的精神。诗人甚至在描写异邦的世界时,也可能有民族性,只要他是以自己民族气质的眼睛、以全民族的眼睛去观察它,只要他的感觉和他所说的话使他的同胞们觉得,仿佛正是他们自己这么感觉和这么说的。”鲁迅曾说到一个外国人,自幼生长在中国,自以为是中国通,其实不然,许多事情做起来并不像。所以文学的民族性尽管是多侧面的立体结构,但其核心是“民族的眼睛”和“民族的精神”。
民族题材是文学民族性的构成因果,但有时却是最不能说明问题的,张承志的《黑骏马》写的是蒙古族或草原生活的题材,但他的作品可不是蒙古族文学。他是用他本民族的眼睛来看草原生活的,是用他本民族的精神来观照草原生活的,因而很多东西看起来很不像。但文学的民族性又不能“唯成分论”。李凖是蒙古族的子孙,木华犁的后代,但他的《大河奔流》,《李双双小传》等,不能说成是蒙古族文学。莎士比亚的有些作品取材于他国,但他的作品是英国文学,鲁迅是地道的中国作家,普希金是十足的俄罗斯诗人,泰戈尔是纯正的印度诗人。这类作家,他们生命的根深深扎在本民族生活的土壤中,他们的天性与心灵与他们本民族血肉相联,与本民族同呼吸,共命运,他们熟悉本民族的历史沿革、文化传统,他们有深厚的民族文学的造诣,他们习惯和熟悉本民族的思维方式和抒情方式,他们掌握着丰富的民族语言。
“每个民族都有两种哲理:一类是学究式的、书本的、郑重其事的、节庆才有的;另一类是日常的、家庭的、习见的。这两种哲理通常在某种程度上彼此接近,只要谁想描写一个社会,他就必须认识这两种哲理,尤其是必须研究后一种。”(《别林斯基论文学》)别林斯基的这些观点,读起来似乎很旧,领会起来新意无穷,深意无限。当代文坛上某些趋潮的作品根本谈不上什么民族性,其中的重要原因是他们缺少对这两种哲理的学习和研究,他们没有抓住民族精神更深更有价值的方面,他们没有认真研究民族的历史和风俗。他们注重的是一些时兴的文学符号和浅层的流派,他们仅凭感觉捕捉的往往是一些表层现象。
倘对民族性狭隘地理解,则文学的民族性就是封闭的、确定的、抽象的概念,这种理解是排他的、停滞的。真正意义上的民族性是开放的、发展的,是个动的流程,是在人类发展的阳光下熠熠闪光的宝石,是在历史长河中喷涌而出的珍贵潜流。
有鲜明的民族性,才有世界性,世界性是民族性的追求,是民族性的理想。世界因各个民族而多彩,各民族的艺术在世界上争芳斗妍。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万里长城是中国的,它也是世界的;金字塔是埃及的,它也是世界的。这样一种提法是积极的、发展的、前进的观点。但目前直至久远,我们所应注重和强调的应该是民族的。文学的民族性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具有很强的稳定性,是难于随风摇摆的。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及其文学,对英国,对世界产生了很大影响。但在英国很快即出现了以柏克为代表的民族保守主义的反作用 。巴尔扎克、莫里哀、雪莱、托尔斯泰等,无论他们的视野如何开阔,知识面怎么宽,他们也还是属于法国、英国或俄国。英国出不了巴尔扎克,法国出不了普希金,俄国出不了莫里哀,英国、法国和德国出不了鲁迅。
民族性的鲜明和稳定,与民族的狭隘性是根本不同甚而是相对立的两个命题。因此说越是民族的东西,越能走向世界,主要是指作品体现了民族有价值的积极的方面,独特性鲜明的方面。同时,又很少狭隘保守的东西,甚而体现出受外国外族的有益影响。法国莫里哀在国外的影响大大超过了拉辛。这是因为相对说来,拉辛的民族保守性较强,而莫里哀人道主义和美好的人情味,却更容易冲破民族和国家的界限,在世界上产生广泛久远的影响。
马列主义告诉我们,“古往今来每个民族都在某些方面优越于其他民族”。世界上每个民族都有某种为该民族所有,为其他民族所无的珍贵特质。这优越的方面和珍贵的特质,必然应得到充分的发展,各民族之间也要互相学习吸收这些珍贵优越的方面。这种学习吸收的过程,就是个发展,这个发展是渐进的过程,是复杂的过程,是个“化学反应”的繁杂过程,是人类质量提高,生活走向理想的过程,是个多样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各民族的优越方面在世界的比照和借鉴中在突出,在强化;而整个人类的质量在提高,在丰富,在不断地色彩纷呈。所以才说世界性是个追求,是个理想,是个难于绝项的高峰。肤浅的求同论,是反科学的,是有害的。这实质上是单一论,终止论。没有矛盾和差异的世界是个死灭的世界。中国人诚朴,就更诚朴吧;德国人严谨,就更严谨吧,法国人浪漫,就更浪漫去吧……这诚朴,这严谨,这浪漫,有相互的影响参照中,不可能一成不变,都会日新月异的,它们的发展不可能是简单的循环和再现,更不可能得到孤立的发展。文学的世界性和民族性及其相互关系也是这个样子的,各个民族的文学,从题材、思想立意、价值观念到文学形式、创作方法和艺术技巧,都有比较优越的方面。民族的文学,必须深深地扎根于本民族生活的土壤中,同时必须放开视野,善于学习和借鉴外国外族那些有益的东西,以丰富和强化自己。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对立统一关系是无穷尽的,是个世远年深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世界文坛因各种民族文学的存在和发展,而呈现绚丽多彩的局面;各民族的文学又在多彩多姿的局面中,不断汲取他民族有益的艺术养料而得到不断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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