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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化的归属到文化的超越
——新时期少数民族小说创作主题意向辨析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6-10-20  作者:尹虎彬[朝鲜族]


    A 文化的归属:文化价值取向的民族本位意识
  丰博绚烂的中国文化,是由我国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新时期少数民族作家意识到向本民族历史文化土壤的掘进,是一种历史的自觉。立足于民族,基于民族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而生发的真诚感受,基于胸中流淌着的本民族血质而赋予的真诚意识是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民族性的基本的和首要的标志。新时期少数民族作家带着日益强化的民族意识、民族使命感投入文学的政治、历史反思。作家有意识地克服和弥补50年代少数民族文学因图解政治而缺乏民族文化底蕴的根本缺陷,把思想立足点、文化价值取向深入地指向本民族传统文化所蕴含的美德,极力维护本民族文化属于美好的东西,用传统道德意识来批判“四人帮”极左路线、法西斯专政和现代愚昧,表现了少数民族人情美人性美。但是,当中国已经度过了巨大的动荡进入稳定的发展时期,与黑暗恐怖尖锐精神对立消失,使人们从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中解放出来,更关注日常生活,特别是随着对外开放,中国的现代化、民主化进程造成了对日常生活的改变,现代价值以及新的外来观念意识的浸入引起了文化的冲击,于是外部文明与民族地区的愚昧封闭的并存对立,现代观念与传统道德观念的冲突摆在每个人面前。这时,那种用于作批判的武器的传统道德意识本身暴露出与历史主义相矛盾的不合理性。它使那些具有悲剧意义同时又表现人情人性之美的小说,出自于作家民族本位意识、道德本位意识,也止于这种意识。这使新时期作家在克服另一种缺陷(50年代图解政治的缺陷)、批判另一种不合理(极“左”的法西斯专政)时,不知不觉落入自身的局限。这又是一个文学的怪圈。
  50年代少数民族小说家,尽管他们的作品反映了本民族生活,带有浓郁的民族特色,但是他们在创作思想上,审美趣味上浓厚地带上了中国当代政治变迁的历史风尘。甚至在这些作品的人物性格上因过多地涂上了政治色彩而失去了本民族的人文色彩。基于当时的客观现实,作家不易在文学创作上独辟蹊径,哲学上则由于一种归属性思维;归属于政治模式或汉族小说的模式,当时的作品大都为歌颂文学,歌颂民族团结、党的政策。当然,做为刚刚起步的少数民族新文学,这些作品有它自身的价值和意义。但是,由于过重的政治负载使作家不可能把目光转向民族文化心理,更不会担负起清理民族旧传统文化的历史重任。这些作品缺少一种特殊的养料,缺少一个少数民族作家出于民族意识而生发的真诚情感,一种深植于民族生活现实的独特的审美观照。更不会使人们感受到少数民族由于社会、历史、政治的劫难而引起的人生悲剧和巨大的历史沉重感。当时有一大批小说多是寻找一种与汉族、与当时流行的看法相契合的生活表象,而缺乏从民族生活、民族历史文化以及民族心理素质的角度去反映生活。
  而另一些作家作品,如普飞的《门板》及其他作家类似的作品,则敏锐地触及了民族传统文化的陈旧弊病及其与新时代新生活的冲突。虽然,作家从歌颂新生活出发,把人的思想意识的转变看成一朝一夕的过程、留有简单化的痕迹,但是,像孙健忠《五台山传奇》、滕树蒿《侗家人》以及陆地《故人》等作品,因触及民族历史上特有的悲剧题材而一再受到批判;而这些作品所揭示的少数民族人民历史上的悲剧命运、人情人性,都是基于历史和现实的真实的。
  随着新时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政治历史反思题材作品的不断深化,作家的民族意识也在强化。少数民族文学以其对民族生活的挖掘、对人生意义的揭示、对人情美人性美的赞美给当代中国文学提供了独特的光彩。这最典型地表现在土家族作家孙健忠的文学探索。他的创作以其较大的历史跨度代表了少数民族作家的历史追求。从歌颂新生活的《娜珠》到悲剧题材的《五台山传奇》;从“伤痕小说”《乡愁》到政治反思小说《甜甜的刺莓》,从锐意反映改革的《醉乡》到文化反思的《舍巴日》,孙健忠的创作几乎无遗漏地受到中国当代社会政治变迁的影响。从脱离生活真实到立足于民族生活的现实主义追求,从一味地歌颂到敢于写悲剧——这是一个诚实的作家在历史反思中直面社会现实时必然会作出的社会历史的、现实人生的乃至审美价值判断的抉择。孙健忠善于把历史反思熔铸于对现实人生的观照之中。在展示湘西土家山寨风俗纯仆人情纯美的同时,着重表现了在社会政治喜怒无常状态下邪恶势力的滋生及其对美的践踏。人们在同社会命运个人命运搏斗中负出的代价巨大,前行的步履沉重缓慢。苗族伍略的《麻栗沟》、藏族多杰才旦的《齐毛太》意在揭示阶级斗争扩大化对人的基本权利粗暴蔑视、把人不当人的历史悲剧。藏族尕藏才旦《哦,我的阿爸》、朝鲜族郑世峰《压在心底的话》、壮族韦一凡《姆姥韦黄氏》,在表现人的悲剧命运的同时,着力突出了极“左”思潮如何破坏家庭生活,使父子之情、夫妇之情怎样在政治压力下失去感情维系的纽带,造成难以愈合的创作。人们从这种巨大代价中获得的不过是所谓的政治清白、社会安全感。上述小说创作写伤痕写悲剧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具有较纵深的历史感,悲壮的人生感。
  伴随着作家民族意识的强化,文化价值取向的民族本位意识、道德本位意识交织在小说创作的主题意向之中。由于许多少数民族的社会发展阶段解放前尚处于前现代社会,古老的乡村、牧区尚保留着古朴的道德和纯真的人性。因此,当作家意识到十年动乱给人们带来的道德人性的丧失时,这种民族古朴的美德显示出珍贵价值。作家审美价值判断更深入地指向民族传统文化所蕴含的美德,试图在人道主义的层次上彻底否定“文革”中一切不人道的丑恶。这一探索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具有积极意义。祖尔东·沙比尔《刀朗青年》、张长《最后一颗菩提》、吴雪恼《边边场风波》、戈阿干《金翅大鹏》等,较有力地展示了极左思潮对人性的扭曲,极力维护本民族文化中属于美好的东西。《刀朗青年》中的凯山,受极“左”思想侵蚀,视美为丑,将自己的“革命化”建立在否定本民族一切精神文明的基础上。只有当这位被极“左”思潮阉割了人性的青年重新获得了刀朗人的气质,他才摆脱了痛苦并得到爱情幸福。《边边场的风波》对苗族千百年来沿袭下来的不以金钱为诱饵,而以纯真的感情为基础的自由恋爱的方式——赶边边场,作了抗争性的呼吁,赞美了苗族青年男女高尚的爱情,揭露了由于极“左”路线的压制而导致媒人作伐,买卖婚姻成风的严重危害。作者表现出为自己民族固有传统美德正名的心理。乌热尔图《森林里的歌声》、《琥珀色的篝火》、艾克拜尔·米吉提《努尔曼老汉和猎狗巴力斯》、苏晓星《人始终是可爱的》,甚至张承志早期作品《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青草》和《黑骏马》等,出现了一大批褒扬少数民族人性美的小说。作品情深语丽,极其纯美动人。其中最突出的是乌热尔图,他的一系列带有森林气息的小说抒发了自己对本民族饱满的情感,他所极力渲染并表现的是处于较原始生存条件中人情道德的原生状态。和睦共处中纯美的人伦道德,共产合作的生产方式与原始概念相连的善恶美丑的价值观念、感情表达方式,似乎更接近人的目的。但这些优美的初民的天性却脆弱得令人伤感,随着历史的推移这些纯美的道德意识必将逐渐失落。然而,乌热尔图的小说并没有这种危机感。就民族传统美德而言,老猎人与新一代表现出超常稳定的延续性。《越过克波河》中,当年幼的波拉即将成为一位猎手时,他从猎手蒙克破坏祖传道德的行径中所感悟的还是对传统美德的归依。玛拉沁夫《爱,在夏夜里燃烧》描写蒙古族人情之美的同时,最终把人物的情感归于道德的自我完善,他所歌颂的显然也是民族传统美德。
  B 文化的危机:文化价值取向的变更与批判意识的增强
  文化的自觉是一种根本的自觉。文化反思引起文化的超越。当现代意识伴随外来文化冲击被纳入少数民族作家文化视野之中时,以往强化的民族意识被一种广阔的世界意识所发展变化了。以现代文明蜕变传统的要求,表现为作家文化反思中对旧道德意识、传统观念的反抗和挑战。它必须引入西方科学与民主等价值观念为参照系和批判的武器。这使少数民族文学的审美主体意向与20世纪中国文学基本主题“改造民族灵魂”取得了精神的沟通。民族传统文化终究要在变革的压力下不断变异和发展,在这一痛苦的文化选择中每一民族都在按照特有的形式不断否定自己的愚昧。
  Ba、文明对野蛮的否定:对相沿已久的陈旧习俗的批判
  某些少数民族虽已跨越几个社会形态而共同发展到今天,但在意识形态潜隐文化上仍具各自的统治性。在自然经济形态下松懈散漫的民俗社会中,礼俗教化仍具有神圣的力量。当现代文明从外部冲击旧生活旧观念意识并使之急遽蜕变之时,文明与野蛮的冲突最明显地表现在人们对传统习俗的恪守与批判上。
  藏族作家扎西达娃《没有星光的夜》大胆触及了藏族地区残存的血亲复仇题材。身为共产党员并参过军的阿格布第一个背叛了千百年来的神圣族规。那一片痛心疾首的愤怒叫骂声讨,化作一股震憾心灵的巨雷。对野蛮习俗的固守心态令人感受到民族旧传统的巨大惰性力。罗吉万《青紫色的锁链》突出表现了宗法制家族传统对于妇女的束缚:布依女子不读书,唯一的人生道路是“纺织缝绣,订婚盘酒,坐家生娃”;青紫色的嫁妆本来象征着幸福的色彩,然而它却像一条青紫色的锁链一代一代永远捆锁着她们的命运。它暗示出一种历史的巨大嘲讽和悲剧。戈阿干《燃烧的杜鹃花》中的吉美和雅诺为自主自由的婚恋毅然冲破祖辈遗留的世代怨仇,身陷劫难而在所不惜。蔡测海《远处的伐木声》里的村姑阳春,终于按捺不住青春的躁动,从家道和师道并重的庄严肃穆的传统窒息中只身出走,暗示了中国农民家庭本位意识在新生活激变中的解体,容涵了土家山寨社会变革的诗意。张承志《黑骏马》伴随着民族古老习俗的纯真的美,同时也反映了属于愚昧野蛮的部分。蓝怀昌《布鲁帕牛掉下了眼泪》、韦一凡《对面人家》、陈川《盘牯寨轶事》、鲍义志《水磨沟里的最后一盘水磨》以及景宜的一些作品,都表现了对民族陈旧习俗批判的主体意向。
  Bb、宗教题材小说主题意向辨析——对陈旧观念意识的批判
  某些少数民族,其文化传统与汉民族儒释道三位一体的文化传统有着质的差别。虽然前者没有后者那样经历了漫长的封建社会而获得烂熟的发展,形成发达缜密的稳态系统;但前者所积淀的旧观念意识不仅自成系统而且带有多重社会形态的色彩,诸如原始共产主义观念、血缘观念、原始心态、神权文化等。不发达社会往往以风俗礼仪传统来消极地适应神秘的客观外界,从而维系各个成员,聚集在共同的观念和信仰之下。以宗教信仰而言,信仰伊斯兰教、藏传佛教的各民族历史上未曾受过无神论思想的冲击,所以,这些宗教对一些民族有相当的内部凝聚力,并业已融入民族风俗习惯中而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性。张承志小说《黄泥小屋》、《终旅》、《九座宫殿》,扎西达娃小说《朝佛》以及艾克拜尔·米吉提小说,最强烈地表现了宗教的巨大的内聚作用。它使个人的行动带有全民族群体性的一致目标。惟其如此真实、真诚、坚韧的宗教信仰,才从另一方面反衬出小说的悲壮感与动人心魂的力量。
  由于宗教本身的复杂性——“宗教是这个世界的总的理论,是它包罗万象的纲领,它的通俗逻辑。”所以,涉及宗教题材的小说,其主题意向复杂交错。
  对宗教的感情,因作家审美个性的差异,有时表现的很微妙。或者在作品中流露出某种肯定的意向,张长的小说《最后一颗菩提》颇耐人寻味。在自然经济条件下,傣家人依靠森林滋养。由于二十多年“以粮为纲”,烧耕火种破坏了生态平衡。相形之下,佛家爱菩提爱每一颗小树的普救众生的观念功德无量。作家意在表现对极“左”思潮的否定,并以宽涵的态度褒扬宗教精神的某些合理部分。白练《朋友》主题与之类似。张承志《黄泥小屋》、《终旅》不禁使人油然而生对宗教巨大凝聚力的崇敬,在抵御民族压迫的历史斗争中宗教起到纽带作用。作品同时另有一种超越宗教意识之上的人生与时代的象征意味。但张承志有时显得很幽默,这正如艾克拜尔、郝斯力汗等新疆少数民族作家作品中所常见的,对宗教信徒的幽默之中不无戏谑,讽刺之余尚留宽涵与同情之心,显示了作家相对宗教自我意识的崇高感、优越感。乌热尔图在表现宗教时带有浓烈的感情色彩,那些老猎人对自然、动物的畏惧心理是与他们善良纯朴的美德情操联系在一起的。
  与上述作家不同,像玛拉沁夫尤其是青年作家扎西达娃、哈斯乌拉等,着力表现了虔信固守的宗教信念以及现代愚昧对人的再度摧残,突出了人的现代化的进步要求与千百年遗留的旧观念意识的矛盾。扎西达娃的《朝佛》是这类小说出现较早的一篇。它把陈旧观念的猖獗与现代愚昧,极“左”思潮对民族地区经济的破坏联系起来考察,表现了强烈的批判色彩。《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敏锐地抓住了西藏社会新旧并存对立的本质特点,指出现代文明的外部冲击与人的思想观念尚处于愚昧状态的深刻的历史悲剧,并在这种文化冲突中试图发现人、人的本性。男主人公迷惘的追求、成形的信仰代表了一种文化的符号。而女主人公的行动更多地出于本能的情欲,是处于未开化状态的人。神性与人性的矛盾,神学的愚昧、纯朴的愚昧与科学的矛盾复杂交错,反映了历史、现实的本质。丹珠昂奔《草原上的传说》、多杰才旦《藏蓝色的牧场》所触及的是随着人民生活的改善而宗教信仰却日益活跃的新的社会矛盾,并暗味出物质文明若不与精神文明相互促进,一个民族断不会从佛陀脚下跃起。与此不同,哈斯乌拉《虔诚者的遗嘱》中的道布葛根佛主,随着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的宗教政策的恢复,生活的改善,他虽遭劫难而一辈子信守不已的信仰却渺茫起来,并愿意这种信仰止于自己这一辈。在此类题材的小说中,玛拉沁夫的《活佛的故事》不仅具有批判的光彩更有政治讽喻的深刻内涵。主人公由活脱伶俐的儿童入寺受戒,一变而为威严的活佛,又由活佛最终破戒入俗。小说以轻松幽默的笔触告诉人们神是人自己造出来的。《轨道》中的赫尔洛喇嘛因念晨经时改用录音机代替,使师兄弟闻之不胜悲愤一命归天,自己也无地自容惭愧地死去,揭示了旧观念意识的没落危机,或入俗或修练,但佛门之路竟是一条万古不可变异的轨道。此处,《唵嘛呢叭咪吽》,德吉措姆《漫漫转经路》等小说,善于把主人公坎坷的人生道路与其矢志不够的宗教信念结合起来表现,相得益彰。这正像马克思说的那样:“宗教是那些还没有获得自己或是再度丧失了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
  少数民族作家对宗教题材领域的开掘将成为富有意义的文学探索。宗教以其观念意识的不可磨灭性与民族的历史和现实、民族的文化传统和心理素质这样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以至于任何理论先行的简单化地否定和肯定的认识方式都不可触及其本质。宗教信仰可以与贫穷落后联系,也可以和繁荣富饶相共;可以成为消极的力量,也可以化为积极的因素。作家在表现示教题材时的真诚、真实的态度往往比那种矫揉造作的同情及现代人的优越感更打动人。张承志《黄泥小屋》、《金牧场》在反映宗教题材时与历史的真实相联系,与创作者真情实感相交融;它比同类题材的小说更自然,所包含的思想意蕴更深刻。
  Bc、民族劣根性的剖析与民族性格的再造
  历史是积淀的现实。从现实生活中挖掘民族历史文化的底蕴、民族心理的岩层,进行民族性思考,标志着新时期少数民族青年作家在审美意向的深层意义上与鲁迅、老舍等“五四”新文学遥相呼应,有相承的血脉。对这一带根本性问题的思索交织着几代作家历史性追求。
  作为统治阶级的文化,汉民族在历史上积淀下来的旧传统观念的影响大大超越了所由产生的民族界限,伴随着中华民族——复合民族的形成过程一起融入其他少数民族文化心理意识之中。因此,少数民族文学对民族性的思考同样有反封建的艰巨性。
  但是,仅仅反封建是不够的,少数民族作家也极力要求释去历史的重荷,把人从宗教神学的束缚之中,从原始心态的愚昧野蛮之中,从血缘网络的禁锢之中解放出来,获得人本身的健康发展。善良与懦弱,虔诚与愚昧,粗犷与野蛮,自尊与偏狭……这些由历史上阶级压迫民族压迫而被扭曲的民族性格夹杂了人性的优美与丑陋,它需要重新认识、清理,民族性格必须再造。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要把现代人的观念意识注入到我们的民族性格、民族意识之中去。这一根本性的转变意味着旧传统文化的危机,旧价值观念旧道德观念的危机,意味着人的心理素质的更新。
  朝鲜族作家林元春《亲戚之间》所提供的意义并不单纯是对某种美德的挖掘和歌颂。小说把姑嫂、妯娌、婆媳这一系列复杂关系,通过办寿礼办喜事及节庆岁时的民俗,表现了它们内在的丰富涵义;封建儒教浸透于世代相沿的家庭观念之中,个人的尊卑不仅与长幼之序相联系,也与彼此社会地位的沉浮、家道的荣枯密切相关。随着家道的衰败,铜佛寺嫂子善良的天性中不免带上自卑和奴性;而一向得势的朝阳川嫂子不单增强了好胜心,而且那种趋炎附势的虚荣更发展为彻底的虚伪,这些封建意识及其性格特征的极致是不尊重人,把人不当人。蔡测海《麝香》所触及的更是一种丑陋的社会心态。当一对青年男女迷失森林数日未归时,寨子里的人把他们作为殉难的魂灵来崇拜;而一当这“殉难”的魂灵回到寨子里的时候,人们却迷惑不解,并想象人的那些最要不得的弱点。这种礼俗教化中的生活逻辑集中反映了民族心理的劣根性。江浩《哀歌》以气韵沉雄的笔力解开了草原猎人的心理世界。当创作者以新的眼光重新审视民族精神时,代表着偶像崇拜的勇猛与野性迅速变为卑伪者的财富。为草原生态遭到严重破坏,瘟疫流行,畜尸遍野的时候,吃过国宴的打狼英雄德格吉却仍以英雄自傲,把草原上最后一只母狼当作邀功请赏的战利品而当众剥下它的皮肉。德格吉粗野的行动所引起的不再是狂热的赞叹而是一片骚动与惶惑。他给后代留下的是人与兽的混合气味。佳峻《野麻花染蓝的山谷》揭示的则是彻头彻尾的愚昧和野蛮。它寓示了我们的民族性民族素质的改变必须伴随文明的普及。丹珠昂奔《草原上的传说》交织着创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民族思考。生活的艰辛、佛陀磨砺、缓慢历史的模塑给草原牧民留下沉重的心理重荷。他们虔诚但愚昧,善良而软弱,贫病却好施舍。而那种把贫穷当作光荣的心理则反映了现代愚昧对人性的扭曲。白族女作家景宜《骑鱼的女人》则在个性意识与共性之上的群体意识之间的冲突中,揭示了庸俗愚昧的传统观念、社会势力对妇女天性的窒息。做了新娘就不能戴花,女人值价就值价在不能离婚等荒谬逻辑,正是以封建纲常名教为其依据的。艾克拜尔·米吉提《十五岁的哈丽黛哟》,通过哈丽黛永远是十五岁这一奇怪现象揭示那种势利、固执、自欺欺人的庸俗的社会心态。这使哈丽黛在永远十五岁的等待中贻误青春和爱情。
  少数民族作家对民族劣根性的剖析表现了历史主义的深刻的悲剧意识。作为一种历史的局限,任何较为落后的文化相对于进步的文化都是一种野蛮。文化的进步正是文明对野蛮的不断否定的过程。这是一种民族文化的自我否定。而民族或文化的优越感、民族虚无主义,对民族文化的更新和进步都是有害的。
  少数民族文学对民族性的思考意味着主体意识对民族文化的超越。只有在人们关心普遍的人类文明进步的时候,在认识了其他民族文化高度发展的时候,才有了企图重新估价、理解本族文化特点及心理意识的自觉意识,产生了作家对民族自身形象的思考,对传统道德观念生存方式新的价值判断的一系列要求。民族使命感、民族忧患意识及再造民族灵魂的愿望都意味着作家现代意识的确立,它促使现代民族意识的形成。白雪林《蓝幽幽的峡谷》把新的审美价值判断融入转变中的新的牧民形象之中,扎拉嘎在与狼的搏斗中不仅证实了自己的力量,并意识到善良并不等于懦弱,嫉恶如仇是牧民应具备的心理素质,对丑恶势力仅仅靠诚实是远远不够的。《吉荷德尔》以极其浓烈的笔调表现了意象深注的象征画面:远嫁他乡的吉荷德尔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蒙古妇女单调寂寞的人生;那满腔的悲哀、孤独与痛苦终于和世世代代草原妇女的屈辱和不幸汇集到一起化作一曲悠长悲愤的牧歌。她在歌声中得到净化,也在歌声中重新奋起,她将是草原上一个不屈服于命运的强者。孙健忠《醉乡》较为深刻地展现了在变革的历史条件下人的心理变迁。在传统的乡土社会中,人们惯于用传统的观念意识来强化和保护人与人的依附关系,要求人在既定的旧秩序中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矮子贵二以改革者的行动不断挣脱旧有的人身依附的心理,不断地证实一个个体农民自主自强的力量。正是在这种变革时期旧秩序的大调整中,像矮子贵二这样的普通农民逐步获得了主人意识、平等意识、竞争意识和自尊自主意识。这正是新的民族性格的萌芽。随着社会历史的向前发展,民族心理素质将得到不断完善,一种优美的传统美德将被继承和发扬;同时民族意识也将不断地注入新的时代精神,成为其中心的内容。实现民族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现代化,释去旧传统文化意识的重负,全面实现民族意识的现代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性要求。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现代民族意识的形成,自强不息,促使各少数民族与整个中华民族一道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
  C.文化的超越:沟通生命的形而上的诗境
  晚近,特别是1985年以后,一些少数民族优秀的青年作家如张承志、蔡测海、扎西达娃、江浩、白雪林等,以其新的探索试图摆脱本土或民族性的局限,在确认客观对象的同时注重精神世界的开掘,由外聚到内聚,超越世俗超越题材,追求深邃的哲理。在他们的小说创作中现实表象逐一经过提炼,上升为立体的象征的艺术境界。他们的作品同时也流露出远离现代文明的倾向,摒弃现代人的文化优越感,试图证实原始的创造力,肯定自然的、感性的生命的美。作者从个人体验、感受出发,将自身视为人类的一员,要求生命的沟通;他们致力于发掘人的潜能,在中西文化乃至少数民族文化和汉族文化的统观之中为整个人类寻求一种新的创造力。这是一种世界的眼光,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中的新因素的萌芽。这些作家已经超出了一般反传统小说的旧格局。一般反传统往往是指对一种旧传统的反抗和挑战,它必须引入另外的传统和价值准则,如现代中国引入西方价值和传统来反抗封闭的传统文化。这证明人类所面临的一系列全球性问题也开始介入少数民族作家的视野,从而表现了一种超越具体文化范畴及价值观念的普遍人类共同困惑的主题。
  近年来土家族作家的一些探索性的作品,如蔡测海《茅屋巨人》、《鼓里——古里》、《盖上》以及孙健忠《舍巴日》等,以现代人的现象试图重建楚文学的神话系统,以神话特征和魔幻色彩再现远古世界,寻求现代人的精神故乡。作者试图通过神话形式获取观照人生的历史高度和时空形式,追求无限感和永恒感。但是古今异势,旧梦难寻,现代人的忧患意识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历史神话的创造中,在重构远古文化中发现真实的生命超越境界。蔡测海的小说表现出作者一方面要呼唤文明希望拓宽世界的愿望,另一方面又赞美生命和道德的原生态,痛斥外部文明对人的天性的扭曲,表现了处于科学与道德、文明开化与纯朴愚昧的邻界点的人们那种两难的精神困惑。蔡测海晚近小说又表达了一种向后观照的意向。回到生命起源的源头,在不断的向后观照中确定自己的位置,回味生命的旅程,寻找失落的童年和纯真的梦幻,表达思母之情、思乡之情,强烈地表现了一种生命脐带断裂的痛梦之感。《静静的雪野》、《往前往后》是蔡测海对生命起源的探索。人的起源是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后必然要探索的哲学的科学的重大问题。小说以形而上的故事表现了生殖崇拜、女性崇拜的主题意向。当蔡测海赤身裸体走向生命之源时,流露出对生命的激情、冲动、活力,生命的繁衍的赞美。作者以生命哲学为构架的文学探索不仅透露出历史主义与道德主义的背反困惑,同时也含纳了对民族历史文化心理,特别是社会人生内容的思考。
  张承志《晚潮》、《戈壁》、《辉煌的波玛》,在苍凉荒蛮的戈壁草原和古老的生存方式之中极力表现了底层人生的搏击所透射的原始野性的创造力。他由文明世界回视古老的创造精神,把底层人的愿望和现代人的奋斗联系起来考察,从而超越了个人生命的有限性,进入历史主义思辨的哲理境界。张承志《黄泥小屋》、《九座宫殿》、《终旅》以及《金牧场》等小说极力渲染了宗教之于整个民族的伟大凝聚力,在这一凝聚力中引发出屡遭劫难而坚忍不屈的民族精神。这种强烈的理想境界的追求催发了张承志笔下一个又一个艺术形象的诞生。这些小说的主题并不是像种种朝圣的故事那样在拙劣地布道。这只是一个外在的“框架”。创作者意在融铸自己对人生的思考,意在发掘蕴藏于人类心理的巨大创造力,包含了人类为追求某种高尚的精神境界而献身的庞大经验模式。
  边玲玲《德布达理》、《依玛堪的回声》,白雪林《吉荷德尔》表现了作者对民族文化的追寻,同时暗示出现代人的追求与奋斗。这使作者对人生主题的表现达到了一种超俗的境界。把民族的远古文化拿来作为创作的题材,必须由一种内心的强烈冲动所驱使,即要求沟通生命的愿望所驱使,作家一旦失去了艺术的真诚,那种神话模式所造成的神秘氛围只会成为原始主义的附属物。
  新时期少数民族文学在融铸本土文化性格的同时进入诗美学的深化过程,逐步实现艺术的超越。张承志《大坂》、蔡测海《远处的伐木声》、扎西达娃《去拉萨的路上》、白雪林《吉荷德尔》、江浩《老枪》……出现了一些优秀的青年作家的优秀作品。他们注意突出形象的暗示功能,力图在追求更深邃的哲理境界的努力中建构自己的艺术世界。这是民族文学走向艺术自觉的标志。少数民族作家从单纯模仿汉族作家创作走向直接汲取外来艺术的道路,从而把文学的艺术选择和审视自己脚下的民族文化土壤结合起来。如乌热尔图对拉美小说的借鉴,扎西达娃对魔幻现实主义的模仿,张承志对艾特玛托夫的倾慕……这些外国文学在少数民族作家眼中变成土生土长的东西,最终增强了他们自己的艺术个性,使他们注意把民族特色和时代精神进行深层意义上的结合。这些古老民族的现代作家,当他们以现代意识表现民族历史与现实时,所传导的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外在的民族特点,而是民族的灵魂,一种本质的意味,充分发挥现代艺术的表现性的、内聚的力度。

 

文章来源:关纪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五十年经典文库·理论评论卷》,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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