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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丙安]藏族故事《斑竹姑娘》和日本《竹取物语》故事原型研究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8-11-14  作者:乌丙安
1977年初,当代日本口承文艺学的开拓者关敬吾在他的重要著作《日本之昔话——比较研究序说》中写了以下两段话:“最近,发现了和《竹取物语》在基本结构和思想观念方面几乎相同的藏族民间故事。《竹取物语》被称为传奇小说之祖,但是关于它所依据的原型却从无定论,大致可说是外国民间故事的改编”(1;“根据最近发现的藏族的《竹取物语》,我国最早的这部小说的创作性便被否定了”(2)。这两段话的论点是有充分根据的。它作为研究《竹取物语》的故事原型素材论的重要提示,简明地概括了当代《竹取物语》研究的新进程。《竹取物语》是民间故事改编而成的说法,《竹取物语》和藏族同型故事出于同一祖源的主张,已经成为最新的强有力的科学推断了。
关于这项研究的新发展,有以下一段中日民间文艺交流的过程。早在1954年,我国的大规模民间文学采集工作深入到祖国大西南的藏族地区,在四川西北部阿坝藏族自治州搜集了相当数量的民间传说和故事,其中部分成果计41篇故事,由田海燕搜集整理编成《金玉凤凰》故事集,于1961年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其中收入了一篇不大为人注意的故事,题为《斑竹姑娘》。记述一个伐竹青年从竹中剖出的美丽姑娘,用5种难题考验并拒绝了5个有权势青年的求婚,最后和伐竹青年,即故事中老妈妈的儿子成婚的故事。这则故事传入日本后,在1960年代中引起日本民间文艺界的注意。特别是,当致力于日中民间故事和神话比较研究多年的学者伊藤司和热心于向日本人民介绍中国民间故事的学者君岛久子发现这则故事后,分别做了精深地分析研究,先后于1970年代初发表了有重要价值的著作,把《竹取物语》的素材研究,提高到一个新阶段。先是伊藤清司以《斑竹姑娘》与《竹取物语》的比较研究为中心,指导百田弥荣子写成了大学毕业论文《关于〈竹取物语〉形成的一项考察》(3),以后又进一步明确提出了“竹取物语改编说”,伊藤清司与百田弥荣子联名发表了《竹取物语源流考》(4),同时全文发表了《斑竹姑娘》的译文,19722月,君岛久子发表了论文《藏族的斑竹姑娘故事和竹取物语》(519732月,伊藤清司又发表了重要专著《赫奕姬的诞生》(6),系统全面地论述了《竹取物语》的素材、形成以及与东南亚和中国“竹中诞生”故事的比较,最后专章提出了《竹取物语》并非古人的创作,而是根据与《斑竹姑娘》共同的原型故事改编的主张。
这个学术研究上的新进展,无论从理论到实践,或从民族文化的形成到民族文化的交流,都是很有意义的;它应当引起我国民间文学界,民族学界以及外国古典小说研究界的重视。这种比较的科学成果,对中日文化交流是积极的贡献。为了对这一成果做出初步的述评,有必要从《竹取物语》素材论的有关综合研究谈起。
 
一、《竹取》故事的诞生
日本古代文学中,以平安时代的韵文和散文作品为代表,走上了空前繁荣的阶段。平安朝是自桓武天皇延历十三年(即公元794年,唐德宗贞元十年)京城迁到京都起到建立镰仓幕府止,中间397年的历史时期的通称。这时期经济繁荣,与中国唐朝的往来频繁,文化发达。朝野上下对文学艺术十分重视。在文字上出现了新的改革,继奈良时代创立了片假名并广泛使用后,本朝又进一步出现了平假名,基本上脱离了单一的汉文写作,为繁荣创作提供了最好的条件。
从代表这个时期的叙事作品看,主要是被称做“物语”的传奇小说占有首要地位。在传奇小说中最古的要算是《竹取物语》了;它在日本文学史上有“小说之端”、“小说之祖”的称号。《竹取物语》所描写的动人故事在日本多少世纪以来家喻户晓,脍炙人口(7)。它的梗概略述如下:
从前,一个靠做竹器谋生的采竹老翁在一棵闪光的竹节里剖出一个3寸高的小女孩,捧到家放到竹笼中和老伴抚养;3个月后,长成了美貌的大姑娘,取名为秀竹赫奕姬。此后,老翁在伐竹时常从竹节中得到黄金,于是富了起来。姑娘美名传遍各地后,求婚者多人,其中最热心的是五5位贵公子。姑娘向他们提出了难题条件,约定谁先完成了便可成婚。她让石作皇子到天竺国取来佛的石钵;让车持皇子取来蓬莱的银根、金茎、玉果树枝;让阿倍右大臣取来中国的火鼠皮裘;让大伴大纳言取来龙颈上的五彩珠;让石上中纳言取来燕子巢中的宝物子安贝。结果,5公子都没有成功。此事被皇帝知道后,下诏宣姑娘进宫,老妪询问女儿,女儿不允。女对母说八月十五夜她将随天界来人返回月宫。皇帝得到消息后,派出禁军2千人手持弓箭严守姑娘一家,老翁固锁6窗,老妪在房中紧抱女儿。15日夜,明月上升,忽然天仙自空驾云而至,武士们气屈力竭,毫无战心。飞车上下来王者模样人宣称姑娘本系夫人,有罪贬于人间,今罪限已到,当即迎返月宫。姑娘依依不舍,把仙人带来不死之药转赠给皇帝,修书一纸,然后登车飞升。皇帝十分感慨,命将不死药放到骏河国山顶点燃成烟。从此,这座山便称作“不死山”(富士山),据说至今山上的烟还缕缕在云中上升。
对这个优美动人的浪漫色彩很浓的故事成为日本第一部小说的素材和内容,自江户时期以来,许多学者进行了多方面的考证和研究,提出了许多颇有见地的推论。《竹取物语》的产生和影响给日本文学史提出了一连串必须解答的疑问。这部作品到底产生什么年代?作品有没有作者?有的话,作者是谁?作品所依据的素材是什么?它的源流是什么状况?围绕这些问题,日本学界展开了一场各抒己见的严肃的百家争鸣。近两个世纪以来,形成了几代研究“竹取”学的学者队伍,逐步走上了当代取得新成果的阶段。
 
二、《竹取》学的年代研究
《竹取物语》产生的年代,据统计至少有23种不同时期的推断。南波浩在他的《校注竹取物语解说》(8)中为各家主张还列了简表说明。从各家说法看,主张作品产生年代最早的没有早过平城天皇大同元年(公元806年),主张最晚年代的没有晚于村上天皇天历十年(公元956年);整个的争论都集中在这一个半世纪当中。其中,江户后期、19世纪中,田中大秀在《竹取翁物语解》的详细考证里主张是产生于大同至延喜之间,即公元806年到922年平城天皇到醍醐天皇朝;市古贞次主张作品完成于弘仁元年到延喜元年间,即公元710-901年;春上赖母、井上赖文在《竹取物语新释》中主张是产生于弘仁二年至十四年间,即公元811-823年;20世纪50年代写过《校注竹取物语》、《竹取物语新解》、《竹取物语和神仙思想》等著作的武田祐吉则主张产生于弘仁二年至延喜之间,即公元811-922年间,手冢升也有同上说法;冈部美二则缩短了产生的时限,认为不过是弘仁三年以后23年之间的事,即公元812年到815年间写成的;藤卷樱 和上述说法不同之处是认为作品不早于弘仁三年,但出于此后什么时候不详;江户末期著有《竹取物语考》的加纳诸平主张说作品形成于承和以前,即不会晚于公元847年仁明天皇朝;奥津春雄却认为在承和以后到延喜之间,即公元847年到922年;200年前为小山仪校订整理《竹取物语抄》的入江昌熹则认为作品是贞观以前的产物,即最晚不过公元876年;五十岚政雄认为产生于贞观年中,即公元859-876年间;西乡信纲则以为不会早于贞观八年,即公元866年;冈一男提出了肯定的推断说作品成于贞观十七年,即公元875年;五十岚的主张同上接近,认为在贞观末年,即公元876年;神田秀夫认为出自贞观十一年至天庆三年间,即公元869年至940年的70年中;原国人在他的《关于竹取物语的写成》论文中提出了和上述许多说法不同的主张,把作品写成的时间上限推断为不会早于元庆四年,即公元880年;本世纪初70年代,藤冈作太郎在《国文学全史I·平安朝篇》中认为作品完成于贞观到延喜之间,即公元859-922年间;南波浩在他的《竹物取语成立考》一文中也认为在贞观至延喜五年到九年之间,即公元859-905909年之间;毛吕成把这部作品与《古今集》的写作时间进行了对比,认为应当成书于《古今集》之前,即公元905年以前;著名的物语文学史家三谷荣一撰写了《物语文学史论》、《物语史的研究》、《竹取物语的原型》、《竹取物语的素材和构成》等著作,他主张该作品完成在《古今集》写作前后,即公元905年前后;橘纯一则不同,他认为在延喜以前,即不晚于公元901年;中田刚直也持同样主张,但他认为现存《竹取物语》是后改本,是13世纪中的镰仓中期本,比原古本已晚了4百余年;本居宣长则认为在延喜之后,即不早于公元901年,(又据本居《小玉梳》,似又主张延禧以前);长谷章久主张较晚,武田宗俊在他的论文《关于竹取物语的完成年代及作者》中提出了最晚的时限,认为作品产生于天庆前后,即自公元938-956年左右。
从以上26家的23种说法的顺序中,我们大体上可以找到他们所寻求的接近点,即贞观到延喜之间,也就是公元859-922年间。为什么诸家说法的差异在时限上跨越了整整一个半世纪,是有许多原因的;然而大致可以看出主要原因还在于《竹取物语》的题材本身没有提供出最有力的时代证据,所以,这样多的见解只能同时存在。究竟各家主张是依据什么得出来的推断呢?这正是与作品内容和形式的特点密切相关的所在。综合起来,可以看出确定作品年代主要是依据了三条标准:一、根据《竹取物语》中有关历史的记事线索,作出写作历史年代的考证;二、根据《竹取物语》中使用的语汇、文法、体裁、诗歌技巧等特点以及平假名推广的时期,从文学史的发展角度做出写作历史年代的推测;三、根据大致确定了写作年代的《源氏物语》、《大和物语》等作品及其它一些文献资料上关于《竹取物语》的记事线索,做出关于写作年代的判断。
例如,《竹取物语》的结尾有骏河之国的富士山顶燃烧起了不死药的烟,至今还缕缕上升的记事。于是,从历史上考查了富士山喷火冒烟的活火山记录,在排除绝烟期之后加以推算,然后确定作品写作的年代。学者们在历史上找到了贞观六年、即公元864年和承平七年,即公元937年富士山喷火记录。又如,小说中姑娘提出的难题之一是从唐人那里买火鼠皮裘;作品中有阿倍右大臣与唐朝商人王某商谈交易的记事。根据这一情节推断应当属于进入平安时代的承和以后,即日本和唐商的贸易趋向活泼化以后的记述,于是判断为公元847年以后的作品。再如,小说中姑娘提出的难题之一是大伴大纳言去寻找龙颈上的珠,于是导致出惊险的在海上漂流的故事。根据历史上著名的“菅原成漂流南海故事”的记录,大体推断是这个事件在日本人当中记忆犹新时期才在小说中描写了这段故事的。这个事件的记录发生在承和六年,即公元839年。还有,小说中在赫奕姬升天一节描写了八月十五夜,这是一项特殊的记事;日本古来有观月不吉利的禁忌,所以赏月赋诗的宴会描写,都可以认为是唐朝中秋赏月风习影响的结果,由此可见只有在中国大陆文化影响期才有可能记述姑娘八月十五夜升天的故事;据此推断当是贞观以后的写作。再有,姑娘在给皇帝的书简中提到了把不死药交给了一个称做“头中之将”的人,其中“头”如不是误写的话,应当是古代官职“藏人头”之略称;而“藏人所”的设置是在嵯峨天皇的弘仁元年,即公元810年,因此认为小说写成在这之后。在小说中还提到了官府“六卫司”,而左右近卫府、左右卫门府、左右兵卫府等六卫司是在弘仁二年设,可见现存本小说只能是公元811年以后写成的。同时还考证了小说中关于民间工艺美术等民俗内容,推断了作品写作年代和过程。有的从《源氏物语》中介绍的材料判定系纪贯之等著《古今和歌集》的延喜前后,即公元10世纪开头几年的作品。从小说用语的古朴风格、特色也做了相应的推断。
从各家学者关于《竹取物语》产生年代的主张也可以透视出一个问题,那就是作品素材本身所提供的历史写实线索和材料非常少,相反,艺术想象的、幻想虚构的浪漫成分和传奇色彩格外浓厚,这种现象为小说的原型研究自然提出了充分的必要性。
 
三、《竹取》学的作者研究
和《竹取物语》产生年代的研究同时并举的便是对小说作者的考证和推断。这对于作品的原型研究同样有意义,虽然这些考证首先立足于作品是作家创作一说,但在探讨中,却对小说的素材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这些分析都从各个角度显示了作品原型故事本来就是无名氏的创作;因为,所有关于作者的推断都十分困难而且始终没有定论。
关于作者的推测显然都联系着写作年代的考证。各家研究者都从自己判断的写作时限中考证当代作家创作《竹取》的可能性。例如,认为作品产生于延喜以后的学者中,有的自然主张小说作者是延喜以后的源顺(公元911-983年)。主张此说的学者尽管也就源顺是依据古代传说创作,但大多含混,缺乏根据,所以主张作品产生于贞观年代的学者不能接受这种推断,如对此说持否定态度的入江昌熹正是如此,他在校订《竹取物语抄》时强烈表现出了否定源顺是作者的假定。相反,主张贞观年间成书的人又极力提出作者是源融(公元822-895年)的说法。这种主张以五十岚政雄在他的《竹取物语里解》中所表明的观点为代表;这种观点认为传奇小说的创作并不是仅仅出于消遣,而是表现作者心中的不平,出于对现实的抗议,因此只有奋笔揭露藤原氏专横行径的人才配做为小说的作者。平安朝藤原良房任摄政,是在天安二年(公元858年),藤原基经任辅政的“关白”是在仁和四年(公元888年),都是专权骄横之世,因此这期间选中了源融做为相应的作者。这种推断显然是感性的猜测,缺乏任何可靠的实证。此外,主张作品成书于贞观年的学者,象冈一男、五十岚力、神田秀夫等又提出新的说法,认为从小说的文体和内容看来似乎是精通日汉诗文佛经的博学僧侣所写,从小说中的和歌富有洒脱明朗风格推断认为作者是僧正遍昭(公元816-890年)。但是,这种判断也不能说有了足够的证据。另有一说认为作者系贞观年代的贺茂峰雄氏;这一说法以南波浩《竹取物语成立考》和原国人《关于竹取物语的写成》中的主张为代表。南波浩认为小说中给赫奕姬命名的人“三室户斋部秋田”就是“三轮山神职秋田”,而贺茂峰雄正是和大三轮神社关系异常密切的人。又因为贺茂峰雄任过相模权介、上野权介等职,对富士山的情况有亲身了解的经验,所以贺茂氏很可能是小说作者。原国人以为贺茂氏在世时天下大乱,皇统大变,当时文人有感于时艰,假托公元672年“壬申之乱”,虚构了5名求婚贵公子都是壬申乱时“立功者”,予以讥讽。于是选定了贺茂氏做为猜测中的作者。但是,如果把这个主张和作品的全部内容对照研究,就会发现这部传奇小说的政治倾向性并不明显,显然并不是为某种政治目的而作。另外,还有认为作者是纪长谷雄的说法,等等不一。
在考证小说作者其人时,还有一些说法只做了作者可能属于什么人的推测,并没有落实到具体人头上,这对于分析作品内容及素材也都有意义。像以冢原铁雄为代表的学者认为作者是斋部氏族系中的人物。根据有三:一、作品中说到伐竹老翁的名字是赞岐的斋部氏;二、作品中为姑娘命名的人是斋部的秋田;据此证明斋部氏在小说中居有重要位置,作者可能是斋部氏系的人物。三、作品中写到皇帝派出敕使真诚访伐竹翁时,描绘了和姑娘对答中当场出丑的内侍中臣氏;关于这一点考证者认为自壬申乱后,各氏族姓的地位有了改变,斋部氏和原属同等地位的中臣氏相比,这时已经降格,作品中褒斋部氏贬中臣氏的情绪,正表现出斋部氏系人物对当时掌权者的强烈不满。从正反两方面推测,可以推测作者是斋部氏系人物。可是,这个说法在日本也同样有异议,因为,伐竹翁叫做“赞岐的斋部氏”的说法,只有该作品的“群书类从本”一种记载,其余近20种版本均无此称呼;至于“三室户斋部秋田”,在作品的古本中恰恰没有“斋部”字样,由此可见这种说法也大有商量的余地。以三谷荣一为代表的主张是,作者属于和弘文帝亲信人物的后代子孙关系密切的文人或僧侣,即反对天武帝亲信人物。根据是,壬申之乱中的所谓功臣多是天武帝亲信中出身名门豪族的人们,在作品中描绘的5名贵公子都是壬申乱中“立功者”,作者给他们安排的失败的情节异常引人注目;从作品中对贵公子的辛辣描绘可以推断出作者显系对当代藤原氏专政极度不满的人假托古事鞭挞时政。于是猜测作者是与大和国关系深切,弘文帝近臣后代中关系密切的知识分子阶层的人。这种说法在日本同样引起异议,从作品内容看人们怀疑作者是否真的怀有上述政治目的,并对历史作了什么考证;同时,也可以看到作品中的人物描写也并没有被利用来影射当时什么权臣显贵。所以,也值得商榷。另外,还有说法认为从作品汉文训读的语调及语法和表现手法分析,显然不似男性作家写作,又考虑到它对晚些时期宫中女流文学的影响,于是推测当是一位女作者。其说不一,概无定论,但对于进一步研究作品的内容、形式及素材源流却有很大推动。
 
四、《竹取》故事素材原型研究
在研究《竹取物语》产生年代和作者的同时,必然涉及到《竹取物语》书名的由来,这就进一步关系到作品的素材和原型。
《竹取物语》这个书名是经过了较长时期的变迁,大约到了16世纪中叶才被确定下来的通称。早在11世纪,往往都是按照故事主人公的名字称呼书名,在这一点上和我国唐宋传奇小说的名称倒很相似。当时称做《赫奕姬的物语》(可译做《闪光姑娘传》),或《竹取翁的物语》(译做《伐竹叟传》)。后来从12世纪末、到16世纪初,又改称为《竹取》或,《竹取的赫奕姬》;到了室町时代末期,即公元16世纪中,才大致称为《竹取翁物语》,又通称为《竹取物语》,简称《竹取》。
书名的变迁是有来由的。早在古写本中就标名为《竹取之翁的物语》,因为作品开卷便写“从前,有个称做竹取之翁的人……”,看来似乎是写伐竹老翁的传奇故事,所以以“竹取翁”为主人公,被简称书名为《竹取之翁》。但是,整个作品里的中心人物却是竹中诞生的姑娘,因此又以女主人公的名字“赫奕姬”为书名,通称《赫奕姬的物语》。在《源氏物语·绘合卷》里提到了传奇小说之祖时曾称做《竹取之翁》,在《源氏物语·蓬生卷》里同时谈到这本作品时又称《赫奕姬的物语》,可见,在《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生活的年代里这部传奇作品同时通称有两种书名。从此,两个通行的书名便构成了研究作品标题的两个体系:一个是伐竹翁系,一个是赫奕姬系。从11世纪以来,主张作品以伐竹翁为主的占有优势;在《今昔物语》第31卷中所载的伐竹故事和《竹取物语》同型,也是以伐竹翁为标题的;因此,作品标题定为《竹取》,显然是以翁为主体的。但是,任何一个读者都会看到,翁在作品中很显然是处于次要角色地位,真正的主人公是赫奕姬。全部故事的大部分都紧紧围绕着姑娘展开,如贵公子求婚,姑娘出难题和5人解难题的全过程几乎和翁毫不相干,相反所有情节离开了姑娘便都不能成立了。这种情形和作品标题相对照,可以看出令人费解的名不副实现象。这是由于9世纪的习惯称呼造成的呢?还是偶然的无足轻重的现象呢?于是,自然引起日本学者们的注意,结合到《竹取物语》素材论的研究,探讨了这个问题。
据伊藤清司在他的《赫奕姬的诞生》一书中谈到《竹取物语》名称的变迁时指出,这种演变提示人们注意到作品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是经过了部分改动的。确切地说《竹取物语》并不是一个作者在一个时期内一次完成的作品。除了作品的基本情节没有变动外,其它部分改动加工之处还是可以看出的。他列举了继《竹取物语》以后产生的《宇津保物语》的某些部分谈起了“赫奕姬”、“子安贝”的话语,提到了“蓬莱山”、“不死药”等言词;《大和物语》77段描绘了八月十五夜时源喜种唱的竹取之歌;《源氏物语·绘合卷》中关于“竹中结盟”及阿倍右大臣与火鼠裘,车持皇子与蓬莱玉枝的记述;《荣华物语》、《狭衣物语》等平安时代传奇文学的代表作中对《竹取物语》或多或少的引用,涉及的词语;标明了只要通过这些宛如猜测字谜的考证,就可以把《竹取翁的物语》或《赫奕姬的物语》原貌恢复,大致可以把现行本《竹取物语》的情节呈现出来。所以,他强调虽然《竹取物语》有了小的变异,但是它的故事梗概并没有任何重大改变。这种分析显然对作品的素材与原型研究十分有益。
随着作品标题而来的问题是女主人公名字的由来。故事中说的姑娘取名叫“ガぐや姬”,按读音,可以是“赫夜姬”,也可以是“赫奕姬”,还可以是“加久耶姬”;有的甚至考证说这个名字利用了历史人物的名字读音,即赞岐垂根王之侄“迦具夜比卖命”的“迦具夜比卖”。如果从采竹翁自闪光的竹中剖出小姑娘解释,可以叫做“赫奕姬”(即“闪光姑娘”),如从后来于八月十五夜飞升到月宫解释,可以做“赫夜姬”(即“夜明姑娘”)。显然后二者更接近故事原型的意义。其余的名字反而是历史文学、写实文学的某种附会。这样看来,对于《竹取物语》这部不明产生年代,不明作者,有着与内容不符的书名的传奇小说,着重研究它的素材和原型就成为十分必要的了。日本学者正是这样,几个世纪以来对《竹取物语》情节中的“竹中诞生”故事,“羽衣升天”故事,“难题求婚”故事等素材线索做了周详的论证,取得了很大成果。
 
五、《竹取》学的研究历程
《竹取物语》素材论研究在日本经历了较长的历史和曲折的历程。首先,在日本平安朝出现平假名之后,《竹取物语》便出现了平假名间杂汉文写本,一直发展到现行汉字与平假名间杂体写法。由此往前代推断,认为更早些一定有《竹取物语》汉文本存在,用平假名改写后,作品实际上有了部分改动加工。于是由曾经存在过汉文原本《竹取物语》这个推断,自然导致出原汉文本的素材来自中国大陆汉文典籍的说法。又根据《竹取物语》有许多汉语,特别是有不少看破凡尘的言辞和佛道通常用的语汇(如“蓬莱”,“不死药”,三千年开一次花的“优昙花”等),显示出中国的神仙思想与佛教思想色彩,于是有人认为应当从汉文佛典中去寻求素材。认为早在日本有假名写本之前曾经有汉文原本的说法,是江户时代末期《竹取物语》研究开创最有力的科学推断之一,这种主张以加纳诸平为代表。从此,向中国大陆汉籍佛典寻求《竹取物语》素材的动向十分活跃起来。从当时日本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历史考察,从江户时代学术研究的倾向看,这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在日本早期研究中汉文原本竹取存在说与素材论的外国来源说是两个不相混淆的课题。汉文原本存在说主要是透过现行假名本寻求汉文原书的面貌,素材论则从此出发寻求作品素材线索的来源,因而着眼于中国典籍。只要了解了对于素材来源的研究情况,就不难理解这种区别。
素材外来说的研究,从外国佛书中寻求来源的以僧人契冲在《河社》中的主张,江户末期小山仪、入江昌熹在《竹取物语抄》中的主张,田中大秀在《竹取翁物语解》中的说法和幸田露伴在《关于合本古物语之一的探讨》中的说法为主要代表;从中国汉典中寻求来源的以田中大秀列举的古籍和西村真次在《万叶集的文化史的研究》中所主张的、藤冈作太郎在《国文学全史I·平安朝篇》中所论证的说法为代表。
契冲最早在他的随笔《河社》中提出《广大宝楼阁善住秘密陀罗尼经》的《序品》似乎是《竹取物语》的素材依据。这个佛经故事记载说:古时候,在3位得了佛法的神人舍身的地方长出了3根奇异的竹子,根用七宝作成,竹干和竹叶是黄金作成,枝上结着美丽的珍珠,放出异香,闪着奇光。过了10个月,竹自动裂开,从中生出3个童子,童子再修行悟禅,炼成了金身。这则故事被引做素材来源,除了“竹中诞生”这一点与《竹取》吻合以外,其余都出入过大,甚至连契冲自己也不能不指出佛经上是竹生男孩不是女孩,恐怕不能据此写出的疑点。因而他的说法受到后世较多的批评。
小山仪、入江昌熹提出的素材是《柰女耆婆经》,田中大秀提出了《柰女祗域因缘经》中的佛书故事。这两部书的故事梗概大致相同。故事说:佛在世时,维耶梨国有个叫梵志的大臣。他看到国王果园中柰树枝结的树瘤上覆盖了浓密的绿叶,他很怪异,便上去察看,发现一个美貌女孩在绿丛中的池子里,便抱回家中取名柰女。长大以后,7个国王(或王子)前来求婚;养父梵志无奈,只好为柰女建造高楼居住。后来,7人中的瓶沙王从暗道登上高楼,与女结婚。这个素材的提出,与《竹取》故事内容有了两点近似:一点是女孩的异常诞生,另一点是多数贵人的求婚。但是,却找不出女主人公从竹中生出的线索,因而也不为学术界所接受。
近代,幸田露伴又从别的佛书中求寻素材来源,他总结了前人从佛书中寻个别线索的情况,致力于查找和《竹取》故事内容相应的故事;于是,他提出了《佛说月上女经》。显然这是从女主人公是月宫仙子这一点出发联想而来。《月上女经》故事说:从前耶离国有个叫毗摩罗诘的财主,妻做佛事中生一女儿,出生时,屋内光彩四射,空中降洒鲜花。女儿八岁长成,十分美貌,取名月上女。国中王公大臣,所罗门和富家子弟纷纷争以为妻,有的倾财赠物,有的以势相迫,争向女父求婚。于是,父向公众宣布7天后月上女出来亲自选夫,众皆更衣以待。如期之前夜,正值十五夜,月上女右掌中生一莲花,在光芒四射的莲花中出现了如来佛,与月上女进行了许多问答。到了7天头上,争做月上女婿的人群云集预定场地。这时,只见月上女纵身腾空而起,现身说法,点化万众。后来把84千人从贪欲、嗔怒和愚痴之中解救出来,欢天喜地的人众随月上女之后,直奔释迦如来说法宝座而去。这是一则劝善信佛的宗教故事。和《竹取》相似处主要有以下几点:女主人公都短期长成美女;都因放出光彩而取名相近;女主人公都遇到了多人求婚;女父为此困惑,都令女自选夫;十五夜有相似点;女主人公升天上空有相似处;看破红尘的佛家思想一致;以此奠定《竹取》故事的素材基础。但是,疑点也是明显的,《竹取》的养父是贫穷人,靠养女才在竹中得金,发财致富,而月上女养父本人是财主,这里有了出入;女儿出生虽很奇异,但并非竹生或其它植物生。也许正因为有这些明显的差异,因而当露伴发表了他的见解后,并没有多少反应,只有芳贺矢一、上田万年和佐佐本信纲表示了异议。
在素材论研究过程中,一些学者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作品女主人公出生的环节上,于是从中国汉文典籍中寻求“竹中诞生”的素材依据。田中大秀除了指出可参考的佛经线索外,还列举了我国《后汉书》、《华阳国志》、《幽怪录》等文献。在这些汉典中西村真次强调指出《后汉书》中《西南夷传》“夜郎国”一节是给予《竹取物语》写作以显著影响的最早材料。原文说:
“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遯水,有三节大竹流入足间,闻其中有号声,剖竹视之,得一男儿,归而养之。及长,有才武,自立为夜郎侯,以竹为姓。”
根据这段2千年前的传说文字,西村真次认为显然比起那些喋喋不休的佛经更接近于《竹取》故事的素材。他在《万叶集之文史的研究》一文中强调,《后汉书》在公元8世纪的奈良时代和《史记》一起,已经拥有相当广泛的读者,甚至在公元720年舍人亲王写成的《日本书纪》中几乎都援引它们的原句,作为诗歌文学的材料来用,还是大有可夺的余地的。他又引出公元四世纪我国晋代常璩撰《华阳国志》做证,这则文字同样和竹中诞生的夜郎侯相联系。原文是:
“遯水通郁林,有三郎祠(按指竹王三郎),皆有灵响”。“竹王所捐破竹于野,成竹林,今王祠竹林是也。王尝从人止大石上,命做羹,从者白无水,王以剑击石出水,今竹王水是也”。
他认为夜郎侯于石上做羹一节和《万叶集》第16卷故事歌《竹取翁》中翁于丘上见九仙女做羹一节多少有些相似点。西村真次据此认为中国西南地区关于竹氏的故事传说很可能以各种形式在日本奈良时代流传开去。
藤冈作太郎和上述情况不同,他提出了《竹取物语》是中国魏晋时代《汉武内传》改编的论断。他主要引述了下边这段故事:汉武帝耽溺仙术,筑柏梁台,坚持修道,有一天西王母自天降临,授给武帝五真图灵光经,接着上元夫人也降临,授予他六甲灵飞十二事,然后都返回天界。武帝恭身下拜,秘藏天书,但是没能遵守二仙的教诲,不久便遭了火灾,烧毁了天书。对于这样一则故事,藤原作太郎认为武帝修道,仙女下界教诲,和赫奕姬有罪,来人世受到翁的养育相应;天书在火灾中焚烧,和赫奕姬留下不死药投入富士山火中燃烧有类似点。所以他才强调说:“《竹取》的作者深知改编之长,故能脱胎换骨,极尽其巧,有不即不离之妙”。(9)足见藤原也因《竹取》与他所据之素材有牵强之处,才不得不在作者改编技巧上做些不能自圆其说的解释。
和上述以汉籍佛典为依据的素材论研究同时,还有一种外来说认为《竹取》素材来自朝鲜古代文献。这一说以三品彰英为代表,他举出《大东韵玉》卷9《新罗殊异传》作为《竹取》素材。原故事的大意说:有个叫金庾信的人自西州回家,路遇一奇怪的行人,一同在树下休息时,庾信假装睡着,那男子便从怀中拿出一节竹筒,从竹筒中出来两个美女和这男人相谈,过一会儿又进入竹筒。随后那人把竹筒揣入怀中起身上路,庾信跟在后面直奔京城而去。后来,行至南山,于松树下与那男人设酒宴,照例再出现美女,那男子说自己系西海人,娶东海女为妻,为在父母跟前尽孝,即将归去。说话间,风云突变,天昏地暗,那男子立刻不见了。对于这样一则故事,三品彰英认为有三点和《竹取》原型及《万叶集》卷16的《竹取翁》故事歌很接近。一、怪客从竹筒中出现美女的情节与《竹取》开端中生出女孩的相似;二、怪客与美女夫妇在树下交谈,与《万叶集》翁和仙女对谈的相似;三、突然消逝去往父母之海与《竹取》结尾姑娘升天回月宫的相似;至少可以被认为《新罗殊异传》故事是《竹取》故事部分情节或构思的根据。他还考证《新罗殊异传》是新罗末年之作,正是平安时代前期,时间接近;日本与朝鲜比邻,故事源流多有密切关系,据此,他还以朝鲜的“日光感生”型故事证明与《竹取》、《今昔竹取》中开头讲到的那棵闪光的竹子对表现天界仙人之子女不无相合之处。他在《论赫奕姬的本质》(10)一文中,极力提出这种来自朝鲜传承的主张。但是,在比较中自然也有疑点和勉强之处,缺乏应有的说服力。
《竹取》素材论研究的外来说都各执一端,广泛论证,虽皆有可取之处或令人信服的某些道理,但是,终因缺少全面、充分的证据而诸家说法并存,没有定论。
 
六、《竹取》的民俗学研究
江户时期以来的素材论研究,与外来说并存的重要主张则是国内种源说。一些学者不赞成从梵汉典籍中寻找《竹取》素材来源,他们分析了《竹取》故事,在日本民间传承的大量故事中寻找到类似的特点,强调指出《竹取》故事是日本国内土生土长的。这些学者并不像有的指责那样是些“以外国之感化为耻、顽固的国学者流”,他们对《竹取》的中心内容也做了深入的分析,并且与同一主题的民间传统故事进行了很好的比较研究,找出了在创作上的继承关系。
持此说的代表人物有本居宣长,他认为《竹取》的中心内容是一男子与另一世界女子相遇,和女子生活在一起时,赖以获得幸福,后来女子离去,又带来了不幸。这种题旨的传统故事在本国古典著作中并不缺乏。例如,《帝王编年记》中《近江国风土记逸文》的《伊香小江》故事和《丹后国风土记逸文》的《奈具神社》、《浦岛子》故事以及《古事记》、《日本书纪》的山幸与海神女儿结缘的神话都是属于这类传承。《伊香小江》传说故事说:
相传古来伊香郡与胡乡的伊香小江上,有八仙女化做白鸟下来洗澡。一个名叫伊香刀美的男子看到以后让白狗偷来其中小妹的羽衣隐藏起来。姊妹7人升天后,唯独把丢失羽衣不能飞升的小妹留下地上,便与伊香刀美结为夫妇,生下22女,成了伊香连的祖先。但是,他们的母亲后来找到了羽衣,穿到身上便飞天而去,于是只剩伊香刀美独自悲叹。
和这则羽衣传说相近的《奈具神社》传说的梗概是:
丹波郡比治里的比治山顶,有个叫真名井的泉,八位仙女从天降下来洗浴。正好当时这里住着和奈佐老夫妇,急忙拿了一件仙衣藏起来。其他仙女不一会都向天空飞去,但是失去羽衣的仙女只得按照老翁提出让她做他们女儿的要求留在了人间,在老夫妇身边度日。此后的十几年,仙女酿造了好酒。只要吃一杯这酒便百病痊愈,由于有了神奇的灵酒,很快就发财了。但是,产生自满的老夫妇有一天便对仙女说:“你不是我们的女儿,赶快滚吧!”面对如此薄情的境遇,仙女悲叹着,一面怨恨那对老夫妇一面擦着眼泪离开了比治里,又经过了荒盐里、哭木里,好不容易来到船木里的奈具村,至此心情才平静下来,于是留在村里。这位仙女便是镇守竹野郡奈具神社的丰宇贺能卖命神。
根据这两则传说,可见丹后国故事中仙女做老夫妇养女后使之发财致富这一点,近江国故事中天女落入人间,后又返归天界这一点,都和《竹取物语》的主要情节相近。因此推测它的素材来源是日本的“羽衣仙女型”故事。但是,《竹取》中女主人公自竹中出生这一点值得注意的开端,这种说法也未能解决。
主张以“羽衣仙女型”故事为《竹取》素材的学者还有《竹取物语解说》(11)作者阪仓笃义和《〈竹取物语新解〉解说》、《竹取物语和神仙思想》(12)的作者武田祐吉。阪仓认为《竹取》素材取自比治真名井故事、伊香小江故事、谣曲“羽衣”故事及当前各地流传的仙鹤妻等民间故事。武田吉也以“记纪神话”和《万叶集》、《风土记》中的一些故事为例证明《竹取》素材来自这些古传说。他认为《竹取物语》的最早汉文本其实正是古代传说中那些得到变成美女的神仙之后获得幸福,事后仙人又离去的神仙故事之一。他十分强调赫奕姬升天这个部分在小说结构中占有的重要位置,他认为这显然是受了中国神仙思想的影响,仿照汉籍传来的美貌仙子故事创造了本国的仙女故事。
以“记纪神话”为素材来源的主张在波多江种一的《竹取物语素材的研究》(13)中也有所强调。他认为应当从《竹取》故事的整个构思去探讨素材,这一点和那些以部分相似情节为根据寻求素材的诸家主张不同。他举出的例证是《古事记》、《日本书纪》中大国主神话的少名毗古那神故事。从构思上他认为赫奕姬从竹筒出生和少名毗古那乘罗摩果壳作的船来对应;翁和养女的关系与大国主神与兄弟的关系相对应;发家致富与建国相对应;仙女升天与神往常世国相对应。这种抛开相似情节类型这个主要点只从整体构思出发寻求素材的立论,显然造成了某种缺欠。
另外,三谷荣一在《竹取物语的素材和构成》(14)中和中岛悦次在《竹取物语和羽衣故事》(15)中,高崎正秀在《竹取物语新释解题》(16)中都发表了相近的看法。三谷荣一认为《竹取》故事的开端和结尾都是羽衣仙子型故事,但是却和致富老人故事复合了;同时他指出仙人的出现和中国神仙思想有关,不死药的出现也正是由此而来的。所以他也认为《竹取》更接近《奈具神社》故事。中岛、高崎也推测羽衣仙子故事是主要素材来源。
由羽衣仙子故事的素材自然联系到同类型的白鸟姑娘故事(又称天鹅姑娘型故事)。赫奕姬飞升前得到了羽衣,和伊香刀美之妻找出羽衣飞升等情节一样,使人联想到女主人公的本质暗含着天空飞翔的鸟类特点。因此推测鸟变人形可能是伐竹翁从竹中取出三寸小女儿的素材来源,这两者如何结合呢?橘纯一在他的《赫奕姬为何自竹中出生》(17)一文中解答了这个问题。他举出后世竹取故事中关于赫奕姬是从黄莺卵中孵化而出的说法,证明《竹取》是以白鸟姑娘型故事为主要内容创作的。像镰仓时代初期《海道记》的故事,就是出自莺卵的说法之一。这则故事的开头就说:从前有个采竹翁,女儿叫赫奕姬。老翁在家里的竹林中看到黄莺巢中有莺卵变成了女孩模样,翁收养为自己女儿。这里既称赫奕姬,又说出自莺卵,在故事中又反复称呼“莺姬”,据此,他强调故事原系“白鸟姑娘型”故事。又如藤原为家辑录的《古今集注》中也有镰仓初期流传下来的《竹取》故事,记载伐竹叟从竹林莺巢中得到了美貌女孩的几则情节也值得注意。又以《卧云日件录》中所录卖竹翁在富士山村莺巢中得一小卵化为美女取名“加久耶姬”的故事做证,橘纯一强调莺姬出生自竹林是最为贴切的说法。他还以《竹取》故事中伐竹翁得小女孩后养于竹笼之中说明这则羽衣仙子故事出自丹后国竹野郡地方,《竹取》故事以此传说为素材就很可能由“竹野”地名而联想出“竹取”,所以赫奕姬出生自竹中是可以理解的。
最值得提出的是随着现代日本民俗学研究的发展,为日本民间故事与文学的关系在理论与实践上扩展了新途径。以民俗学中心人物柳田国男为突出代表为民间故事学奠定了雄厚坚实的科学基础。对“竹取翁”和“竹伐爷”的探讨也随之进入了深入阶段,影响颇大。柳田氏的主张占有绝对优势。他在自己的著作《竹取翁》和《竹伐爷》(18)中指出了这个故事的日本风格,证明了《竹取物语》的写成几乎都是以日本大量流传故事等口头文学为依据的。穷苦老人得了奇异子女后致富的故事,在日本有《桃太郎》、《一寸法师》、《指太郎》、《豆太郎》等神奇幼儿故事,都为贫穷正直的老人谋幸福取得了成功;同时,还有大量动物变幻的奇异孩儿用神灵的智慧和手段给养父母带来巨大财富的故事。这些在柳田民俗学中都可以认做是《竹取》故事的种种渊源。只是《竹取》主人公赫奕姬或莺姬是女孩,和上述所引的奇异男孩还有所不同,这一点却是很重要的。因此,柳田特别注意日本民间口头传承中与《竹取物语》异文故事女主人公出自莺卵相近的故事,着重探究了小鸟帮助老翁发财致富的各种故事和老翁在竹笼中养育赫奕姬的某种联系。他还从赫奕姬是神女,自空而来,往空而归推断这个故事主人公是羽衣仙子故事某个阶段的形态,从竹中出生则是原型的二次改变。从竹中出世恰是为了和贫苦老人的职业相关联才安排的情节,在故事中老翁不是伐竹就是砍柴,正是在做这些工作时得遇神奇幼儿,甚至又在伐竹中得到黄金而致富,这似乎是故事题旨的需要。在柳田国男的学说里,对于《竹取翁》和《伐竹翁》的分析论证充分展示了现代日本民俗学的综合研究特点,给《竹取物语》素材论研究奠定了坚实的从民间故事多种类型中寻找渊源的民俗学基础,有了广泛的影响,居于绝对优势地位。
 
七、《竹取》故事与藏族《斑竹姑娘》故事同祖型研究
在柳田国男奠立的日本民俗学基础上,当代日本民俗学迅速发展了比较故事学。日本的学者基于探究日本民族文化的起源与形成的目的,把视野扩大到日本民间故事与国际同型故事的比较研究范围,产生了不可忽视的积极成果。其中,在研究《竹取物语》故事素材或原型方面,比较故事学伸展到了东南亚各国各族的故事区域,也进一步扩展到了中国大陆和台湾的故事群中。关于从东南亚地区的竹中出生故事进行比较研究的成果以著名的比较民族学家松本信广为代表(19),他从东南亚地区的大量海外调查材料中揭示了竹中出生故事在日本邻近民族中广泛流布的情况,从而力求正确寻求《竹取物语》故事竹中出生这一重要成分的源流。以后,伊藤清司也从所罗门群岛调查中(20),提出了海外的重要线索加以比较研究。
20世纪70年代初,伊藤清司,百田弥荣子联名发表了《竹取物语源流考》,把《竹取》故事和中国藏族民间故事《斑竹姑娘》做了细致的比较分析,得出了崭新的推断,即两者的主要梗概不谋而合,可见其来自同一祖型。
这种推断的提出是有力的。在许多《竹取物语》研究者的以往成果中,都注意到《竹取》故事中代竹翁得赫奕姬后致富的情节,皇帝求婚的情节和赫奕姬升天,“不死”山地名来源情节加在一起,只等于全书篇幅的38/%,然而5位贵公子求婚的情节却占据了全书62/%的篇幅。因此,对照大量民间故事的构成特点,普遍认为由女主人公的神奇出生到求婚再到升天,已经形成了完整的故事内容;至于设置了5个难题去试验5个求婚公子的有分量的情节则很可能是作者铺陈的插叙部分,于是,研究者往往极力推崇原作者的创作才能。像高崎正秀在《民俗文学讲座》(21)中就明确指出了这种创作特点;三谷荣一在《物语史的研究》(22)中也强调了5人求婚情节的插入,不妨说是《竹取》作者写作技巧的高明之处。菊田茂男(23)也提出了难题求婚故事情节的插入是有其写作特点的。把故事中占绝大比重的5人求婚情节推断为原作者的创作,带有普遍性。但是,中国藏族民间故事《斑竹姑娘》却以它与《竹取物语》故事在主要情节上吻合的特点冲击了上述论断,因为,《斑竹姑娘》故事正是以5人求婚,姑娘设置5个难题为基本情节的。对这两则故事进行比较对照的结果,正是伊藤清司与百田弥荣子的新成果之一,他们提出了这些情节的基本一致并非偶然巧合的科学推断,为伊藤氏后来指出的《竹取物语》并非创作而是改编的结论提供了有力的论据。
《竹取》女主人公自竹筒出生;《斑竹姑娘》女主人公也同样自竹筒出生。《竹取》女主人公面对的5个求婚者都是贵公子;《斑竹姑娘》女主人公遇到的5个求婚者也都是有权势的少年。两个故事都同样由女主人公向求婚者分别提出一项难题,进行考验,最后一一拒绝,求婚失败。
《竹取》女主人公向第1个求婚者石作皇子提出的难题是去天竺取佛前的石钵,皇子却从附近大和国某山寺取来假钵代替,被识破;《斑竹姑娘》女孩子主人公向第1个求婚者土司儿子提出的难题是到缅甸去取撞不破的金钟,土司儿子却从古庙中偷来铜钟代替,被识破。
《竹取》女主人公向第2个求婚者车持皇子提出的难题是到东海蓬莱山取银根金茎白玉果树枝,皇子却派工匠偷偷假造玉枝欺骗姑娘,最后工匠来索取赏金,事败露;《斑竹姑娘》女主人公向第2个求婚者商人儿子提出的难题是到通天河取来打不碎的玉树,商人儿子却召来汉人工匠偷偷假造玉树欺骗姑娘,最后玉石匠来索取工钱,事败露。
《竹取》女主人公向第3个求婚者右大臣阿倍提出的难题是取来烧不着的火鼠皮裘,右大臣买来的皮裘用火一烧便成灰了;《斑竹姑娘》女主人公向第3个求婚者官吏儿子提出的难题是取来烧不着的火鼠皮袄,官吏儿子买来的皮袄一见火便烧成了灰。
《竹取》女主人公向第4个求婚者大伴大纳言提出的难题是取来海龙颈上的五色珠,他先用财物派人去取,人们骗取财物没去,他便亲自乘船去取,遇到暴风雨,险些丧生,飘回本土;《斑竹姑娘》女主人公却是向第5个求婚者胆小好吹牛的少年提出的难题是取来海龙颈下的分水珠,这少年先用武器财物派人去取,人们骗取财物没去,他亲自乘船去取遇到暴风雨,险些丧生,飘往南海孤岛。
《竹取》女主人公向第5个求婚者石中上纳言提出的难题是取来燕窝中的子安贝,中纳言乘筐子上房查看燕窝,从高处摔下来受伤;《斑竹姑娘》女主人公则是向第4个求婚者傲慢少年提出的难题是取来燕窝中的金蛋,少年乘桶到高楼上查看燕窝,从高处摔下来身死。
这几段情节的比较中,除了《斑竹姑娘》故事中向第4、第5两个求婚者提出的难题和试验过程与《竹取》相对应的情节顺序恰巧应当倒换位置外,其余顺序和绝大部分内容都吻合,甚至连细节都十分一致;两故事中五人物相对应的性格也极相似。在故事原型上,日本与中国四川的深山村相隔千山万水却能如此十分相似或相同,在伊藤清司的《赫奕姬的诞生》一书中逐一做了比较分析,找出了它们彼此所有惊人的一致之处,也从文化交流和历史渊源上阐述这种绝非偶然的道理。最后,有理有据地做出结论说:《竹取物语》与《斑竹姑娘》是同一祖型的故事,从中国大陆的民间传承及其对东亚的深远影响看日本民族文化的发展,大致可以做出一种推断:《竹取物语》有可能是以中国同型故事为素材来源进行改编的作品,也有可能是最早以中国民间故事为原型改编的最好的古典传奇小说。这个大胆的推断和科学的假定,似乎以它不容怀疑的说服力把《竹取物语》的原型研究推向一个崭新的发展阶段。
日本比较故事学的不断进展给我国民间故事的发掘、整理和研究提出了新课题,其中包括进一步解开中国大陆西南兄弟民族中《竹取物语》类型故事之谜,更具有迫切的意义和重要的价值。
 
注释:
 
1)见《日本の昔话—比较研究序说》(关敬吾著日本放送出版协会,昭和五十二年二月发行)第94
2)见《日本の昔话—比较研究序说》(关敬吾著日本放送出版协会,昭和五十二年二月发行)67
3)见《アジアアフリカ语学院纪要》3号(昭和四十七年三月)
4)见《中国大陆古文化研究》第56集(昭和四十六年五月,四十七年五月刊)
5)见《说话文学研究》6(昭和472月)
6)《かぐゃ姬诞生》(伊藤清司著,讲谈社现代新书,昭和四十八年二月发行)
7)《竹取物语》已由金福译成汉文全本发表在1980年《世界文学》第5
8)见南波浩校注《竹取物语·伊势物语》(朝日新闻社·日本古典全书,昭和三十五年)解说部分。
9)见《国文学全史I·平安朝篇》(藤冈作太郎著、平凡社,昭和四十六年发行)引文系本书作者转译。
10)见《神话文化史》(平凡社,昭和四十六年发行)第247页。
11)见《日本文学大系》9的《竹取物语解说》阪仓笃义著,岩波书店,昭和三十二年发行。
12)《〈竹取物语新解〉解说》,(明治书院,昭和二十五年)《竹取物语と神仙思想》见《国文学解释と鉴赏》昭和三十三年二月号
13)见《日本文学》23
14)发表于《国文学解释と鉴赏》昭和三十三年二月号。
15)发表于《国文学解释と鉴赏》昭和三十三年二月号。
16)《竹取物语新释解题》(樱枫社,昭和六年发行)。
17)发表于《国文学解释と鉴赏》昭和十二年四月号。
18)均见《定本柳田国男集》第6卷,筑摩书房发行。
19)见《竹中生诞谭の源流》(松本信广著《东亚民族文化论考,诚文堂新光社昭和四十三年发行》。
20)见伊藤清司,近森正〈英领ソロモン诸岛にぉける民族学的考古学的调查略报〉(昭和四十二年)。
21)见高崎正秀《民俗学と日本文学研究史》(《民俗文学讲座》《日本文学と民俗》第41页)。
22)见三谷荣一《物语史の研究》第100页。
23)见菊田茂男《竹取物语现实の意识》(《文光研究》第36集)第11页。
文章来源:丙安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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