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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西泽仁散文:守望高原深处的记忆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6-11-21  作者:意娜

    作家意西泽仁成名于小说,作为建国后我国藏族第一位出版小说集的作家,他至今已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问世。可是读到他的散文,同样能让人忍不住眼前一亮:意西泽仁的散文就像是草原深处默默开放的金色的野花,能使人闻到纯真的芳香;就像是草原深处的小路上走来的驮脚汉,能使人感到空旷的草原上自由来往的风。就像是雪山上的一滴滴雪融之水,能使人感到汇成江河、涌入大海的力量。

     散文,作为一种最为灵活的文学样式,有着最为广泛的作者群、数量最多的篇目和层次最多的读者圈。当代散文之所以出现十分兴盛的势头,这与我们时代的特点不无关联,社会环境相对宽松,使散文的题材较之于《散文特写选》时代扩大不少;随着教育的发展,作者和读者的整体文化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人们的生活节奏明显加快,除了炒作得很厉害或者的确有口皆碑十分优秀的极少数作品以外,决少有人能耐着性子阅读长篇作品,而去选择篇幅较为短小的文字阅读;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传统的因素,即散文历来就是中国的主要文学形式之一,已经植根于人民心中。在这浩瀚如沙的散文世界中,只有最有特色最能动人的篇章才能让人眼前一亮,进而爱不释手。

     读完《意西泽仁散文随笔精选》,我们感到:作者饱蘸了自己人生经历中各个阶段最真切的体验,营造出了浓厚的民族情感和文化氛围。我们说他的散文写出了生活中的至真,但他的散文里从没有哗众取宠的大段渲染,而是从生活中最点滴的地方浸润出人世间最能打动人心的情感;我们说他的散文充满民族的至善,但这些人生的感悟和理念渗透在字里行间,得用心去咂磨,不可能从字面上找到现成的答案;我们说他的散文读上去很美,但是这种美就好像最普通的康巴人脸上常有的憨厚、刚强和自然的笑容,没有珠光宝气矫揉造作的痕迹。
    
     意西泽仁在这本书的《自序》中说到自己喜欢读“那种对人生有真切体验的文字,因为这不仅是作者个人的生命体验,而且也是自己民族命运和情感的真实记载。”作者不仅欣赏这样的文字,在他的散文作品中也始终坚持着这样一种写作的理念。在意西泽仁的散文作品中,民族的命运和情感不是空泛的议论,而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在作者通过平平凡凡的人物和普普通通的小事来描述亲情、乡情和民族情时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

     亲情在意西泽仁的散文中集中表现为他对母亲深深的体贴、眷恋和感激。意西仁的阿妈从小家境贫寒,她仅仅通过支“乌拉”差替有钱的藏人上汉学这样的方式读过几天书。由于丈夫去世早,全靠她自己把几个幼小的孩子拉扯成人,她的一生都在辛苦地劳作。这正如作者在《羊毛陀螺》中描写的那样:“童年时,阿妈的羊毛陀螺像一架温暖的摇篮车,给我带来了多少甜甜的美梦。读书时,阿妈的羊毛陀螺又像是一架神奇的纺车,给我纺织了多少绚丽的理想。工作后,阿妈的羊毛陀螺又像是一架巨大的水车,给我增添了多少力量的源泉。”在作者饱蘸深情的点点滴滴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像每一个普通藏族老人一样善良、虔诚的阿妈:她严厉地要求淘气的儿子把捕来的丁丁鱼放生河中(《小河悠悠》);我们看到了一位整日辛劳的坚强的阿妈:她白天在冬天高原结冰的河边洗衣服,晚上用那双红肿的双手给淘气的孩子们缝补衣服、搓羊毛线,哪怕双手已经布满了伤口(《那片桦树林》);我们看到了一位天底下最慈祥和蔼的阿妈:她自己虽没有多少文化,却用唱不完的山歌和讲不完民间故事给了孩子们认识家乡、做人处事最基本的道理。虽然生活艰难,工作虽然辛苦,可她总是深情地关注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用最平常朴实简单的话语带给了孩子们生活和奋斗的勇气(《阿妈的信》)。阿妈不会讲大道理,但她会让即将远行的儿子在节日中,用传统的风俗“抢”来“头水”,并把这最新鲜吉祥的水给儿子打一壶酽酽的酥油茶,让儿子永远不要忘记家乡(《小河悠悠》)。这些看似平凡的事情,在作者笔下却被发掘出了生命和人性的最本质的意义,那就是对生命“求真向善”的最高礼赞。

     母亲的嘱咐意西泽仁从没有忘记,思乡便是他散文创作中的另一大主题。面对自己曾经生活了近40年的家乡,意西泽仁在散文中以最多的篇幅表达了自己的思念。在川藏高原这片古老而又神奇的土地上,作者把自己生命的根扎在了那里,也把自己最浓的情和最深的爱留在了那里。作者难以忘怀这片土地上最纯净最美丽最自然的地方:高亢嘹亮的“哦嘛里叭咪哞……”的转经歌,曾伴随作者迎来了每一个有小鸟唱歌的清晨(《窗前那片小树林》);每天伴随自己入梦和起床的悠悠小河,带给作者的是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撮丁丁鱼、打水漂、“抢头水”这些美好回忆(《小河悠悠》);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月亮,带给作者的是充满童话色彩的快乐和遐想(《失去了月亮》);家乡住所窗前的那片小树林带给作者的是迷人的绿色、安宁的心境、清爽的空气、女儿童话般的创作世界以及生命的启示(《窗前那片小树林》);而酸酸甜甜的野草莓更是给了作者品尝童年生活的美好回忆(《野草莓》)。

     意西泽仁在散文中的亲情和乡情,实际上都是作者对高原、对民族、对祖国的眷恋之情。一个草原老人常慈爱的把愣头愣脑的小孩叫作“亚热牛”的称呼(《血色黄昏》);一棵被砍断但又弯着长出一枝新叶来的桦木(《那片桦木林》):一只阿妈手中永不停止转动的羊毛陀螺(《羊毛陀螺》):一枚贴在门上不需要问路就能找到朋友的吉祥图案(《朗曲旺丹》);一腿扑满一路风尘的牦牛肉、一颗没有糖纸的“弹子糖”(《没有包装的乡情》);一场持续多年却因为国庆节而停止的草场纠纷(《草原深处的记忆》)……藏民族的淳朴、善良、宽容、热情就通过这些小事深深地烙刻在作者的心中了。这些都像是一个个深沉凝重、抒情细腻的音符,为我们谱写了一曲风格独特感人乐章。作者深厚而又真挚的民族情感,在描写家乡和草原的以外的许多散文作品中也时有体现。比如作者在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南斯拉夫以后所写的《贝尔格莱德的鸽子》一文中,从热爱诗歌的南斯拉夫人民联想到藏族的诗歌,意识到“一个民族的文学,离不开他赖以生存的土地,这片土地就是培育这种文学的民族,否则文学将会像无根的花朵,很快凋零的”。在《心灵的感应》一文中,作者在谈到南斯拉夫流浪的吉普塞人的时候,向异国的朋友们介绍西藏流浪的“热巴艺人”和他们所创造的“热巴舞”,令作者感到欣慰的是,热巴艺人是有祖国和家园的;作者在异国他乡时,仍然念念不忘家乡浓香爽口的酥油茶(《咖啡国里喝泡茶》)。
    
     相对于诗歌和小说而言,散文没有什么格式的限制,从耄耋老人到十几岁的中学生,谁都可以写,所以看上去好像很容易。但是散文其实很难写,因为他没有小说那样引人入胜的情节,没有诗歌那样澎湃的激情,散文全靠语言赢得读者。意西泽仁的散文在语言上就非常有特点:他的作品初读起来觉得朴实无华,就像家常的白馒头,一句一句都是实实在在的,可是经过反复咀嚼,淀粉便转成了糖,越品就越香甜了。

     散文不是意西泽仁的主要创作文体,他的主要散文作品的创作都是在1994年以后,当时的作者已经因为小说有了名气。有些作家在自己的文章里表达过这样的体会: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以后,到处都来约稿,于是很容易出现粗制滥造的现象。然而我们在意西泽仁的散文作品中却看不到这样的现象。他曾经说:“我没有那种在街上转一圈回来就能写几篇文章的经历,我的文章往往都是在脑海中积淀了许久后才动笔的,有时为了一篇几百字的文字,我会连续数日坐卧不安。”正是由于意西泽仁笔下记录的都是自己真实的心灵体验,所以才会呈现给读者如此真诚朴实的文字。

     在《血色黄昏》的结尾,作者写了这么一段话:“晚霞已经消失了,西边天上漂浮着几朵乌黑的云,像是血色黄昏凝固在天上的几块淤血。而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像天边的那几朵乌黑的云,一时间也说不清道不白。许多年过去了,我时常想起在血色黄昏中的这段经历,它像是一块失去了淤血的疤痕,永久地凝固在我的心中了。”一段像是图画的文字,没有赤裸裸的感叹、忏悔,可是作者心中积了多年的内疚、感激和爱,从字里行间中渗透出来,让人读后忍不住轻轻抬手,抚摸自己深深藏在心头的那一道浅浅的伤痕。

     在《草原深处的记忆》的开头,作者也有一段话:“那年秋天,色达草原上开满了成片成片的小黄花,牧民们把这种花叫做‘色青梅朵’,意思就是金色的花儿。这种花是一种野生的小菊花,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小菊花开放的这么茂盛,可见其顽强的生命力了。”同样的普普通通,没有眩目的形容词,可是让人好像真的到了草原上一样,读完这篇作品,更使人感到在巴颜喀拉山下生活的藏族牧民,他们用雪山般厚重的情,用草原般宽厚的爱,温暖了作者的心,也温暖了整个广袤的高原。

     在《阿妈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一天夜里我一觉醒来,见阿妈还在昏暗的灯下补衣服,阿妈那红肿的手指好几次被针剌破,她只得不停地吮吸着流血的手指。我难过地翻过身去,又看见用报纸裱糊的墙上,灯光映着阿妈缝补衣服的影子。我童年时代常常是看着墙上阿妈穿针引线的影子进入梦乡的。”这样真情流露的文字,使人感到温馨,又使人感到震撼。在这篇散文中,作者讴歌了博大而又温暖的母爱,使人强烈地感受到,母爱就是一个民族的希望。
    
     散文是与人的心灵距离最近的一种文体,好的散文不应该也不可能是由缺少激情的作家在优雅的书斋中“制造”出来的。意西泽仁在雪域高原上长大成人,他曾说过,在高原这片有着新旧伤痕的土地上,那些像无名小花的牧人、城里人、老人、青年人,在他们平常的生活中,有着使自己感动的悲和欢,离和合、恨和爱,是和他们共同的命运,使自己产生了创作的冲动。也许这就是作者在创作中始终离忘不了对民族命运和情感的关注的根本所在。。

     在意西泽仁3岁的时候,阿爸因病去世,阿妈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几兄妹拉扯大。他早早就懂事,知道了生活的艰辛,明白了做人的基本道理。正当他在学校里学习劲头最足,并向着童年的梦想一步步迈进的时候,“文革”开始了,他17岁就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沟做知青,在两年的劳动中,他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同时他开始阅读大量的书。1971年,他走进了牧人的生活,走进了有着连牦牛都感到寒冷的色达草原。在草原深处接触了最朴实的牧民,忍受了最严酷的自然环境,有了最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后来他做了机关干部、记者、编辑、作家,丰富的体验给了他广阔的创作思路,而他多年以来在内心中一直积聚、酝酿想要表达的最真实的情感和道理终于在他的散文作品中表达了出来。

     作为一名藏族作家,意西泽仁身上流淌着民族传统文化的血液。美国人本尼迪克特曾经在《文化模式》一书中说:“我们必须把个体理解为生活于他的文化中的个体,把文化理解为由个体赋予其生命的文化。”所以,我们要把意西泽仁放到整个藏族文化中来考察。他在举世闻名的康定城长大,美丽的风景和动人的传说给了他捕捉美的眼睛;在艰难环境中的经历给了他笑对生活的勇气。藏区人民大多信仰藏传佛教,人们勤劳、善良、乐观,相信着为善积德,对生活充满着美丽的幻想,并且用美好的传统艺术扬善惩恶。从小,在浓厚宗教氛围和底层民众朴实生活方式的熏陶下,使他成为了一个善良、憨厚、正直、乐观的人。人们说“文如其人”,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在意西泽仁的散文里读到随和、宁静和坦诚。

     在现代社会里,当人们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离生活中的故土和心灵中的本色越来越远,灵魂越来越难以栖身的时候,意西泽仁依然守望着高原深处的记忆,在自己那片像草原般宁静的创作天地里,用自己的良知和对读者的真诚,采摘草原上的一朵朵野花,记录着自己心中永不磨灭的民族命运和情感。

 

文章来源:转引自文化研究网(http://www.culstudi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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