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整个南方民族文学文化背景下,瑶族始祖盘瓠神话、盘王节风俗、理想家园千家洞传说等,是瑶族文学文化具有独特魅力的闪光点。南方民族四大族源神话中,盘瓠神话情节最生动,形象最鲜明,也最富于教育意义。盘王节长鼓舞、“度戒”等活动,体现了瑶族高超的艺术创造能力与奋斗的精神。千家洞传说寄托了瑶胞追求无剥削压迫、自然和谐社会的愿望。
【关键词】瑶族文学文化 盘瓠神话 盘王节 千家洞传说
我多年从事南方民族文学文化研究,比较关注在整个南方民族文学文化背景下瑶族文学文化的闪光点。我认为,瑶族始祖盘瓠神话、盘王节风俗、理想家园千家洞传说等,是瑶族文学文化中具有独特魅力的闪光点。
始祖盘瓠神话
南方民族流传四大族源神话,即贵州彝、布依等民族的竹王神话,瑶族、畲族与部分苗族的盘瓠神话,云南彝、白等民族的九隆神话,湖北土家族的廪君神话。四大族源神话中,我觉得盘瓠神话是情节最生动、形象最鲜明、也最富于教育意义的神话。
盘瓠神话,最早可能载于东汉应劭所撰《风俗通义》,但此书原为三十一卷(包括目录一卷则三十二卷),至宋时仅存十卷,盘瓠神话未见此十卷中,可能属于散佚的篇章之一。
继应劭之后,三国时鱼豢《魏略》,东晋人郭璞《山海经》注、《玄中记》,干宝《晋记》、《搜神记》等也有记述。《晋记》首次把盘瓠故事作为历史资料记载,《搜神记》开始有关于它的详细记述。到了南朝宋人范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则综合诸家所述,加以增删整理记入正史。
在现存汉文典籍中,记载盘瓠神话最详细的是干宝《搜神记》、范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综合两家所载,大致情节为:
一、老妇人耳中挑出顶虫,置以瓠蓠,覆之以盘,顶虫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
二、犬戎数侵边境,高辛氏乃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购金千斤,封邑万户,又妻以少女。
三、下令之后,盘瓠遂衔人头造阙下,乃吴将军首也。帝大喜,而计盘瓠不可妻之以女。女闻之,因请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
四、盘瓠得女,附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经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盘瓠死后,因自相夫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
五、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曰“蛮夷”。
作为一则族源神话,盘瓠神话可能有历史的影子。按照相传为战国时赵国史书的《世本·帝系篇》(清代张澍稡集注本)所言“帝喾高辛氏”,高辛氏即帝喾,为殷商高祖,此神话可能反映了瑶族或苗蛮系统的先民九黎与殷商先民之间的关系。
在瑶、畲和部分苗等民族中,至今还流传着关于盘瓠的神话、传说。其中,瑶族保留着许多家传的含盘瓠故事的《评皇券牒》(《过山榜》)。券牒或榜里的盘瓠故事有了较多的发展,高辛氏变了评王(或平王),犬戎之将吴将军变了高王(或紫王),盘瓠立功的情节也有了具体的描述。故事大意是:
评王(或平王)一只龙犬名叫盘护(盘瓠),他过海咬死高王(或紫王),并载高王首级而归,得评王许以三公主为妻。后让金钟盖六日除耳朵外全身变为人形,与公主成亲生下六男六女。评王赐予十二姓,还念盘护卫国有功,规定对盘护子孙不增派税赋夫役。瑶族祭祀盘瓠的活动一直沿袭不断,最隆重的是阴历十月十六日的盘王节所举行的“还盘王愿”。活动中,人们打鼓,跳舞,唱《盘王大歌》,其中有反映盘瓠事迹的歌段。
而畲、瑶、苗等民族流传的盘瓠神话,最大的不同就是增加了“金钟盖龙犬,龙犬变人身”的情节,反映了人类文明发展的足迹,即随着生产力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图腾信仰观念逐渐淡薄,人兽婚式的盘瓠神话也逐渐过渡到人人婚式的盘瓠神话。
再来看看盘瓠这一形象和盘瓠神话的内蕴。
根据以上记载,盘瓠神话首先是一则与图腾信仰相联的奇孕型神话。在神话里,盘瓠不仅自己出生带神秘色彩(耳出瓠生),与三公主结婚生下六子六女也属奇异孕生(人兽婚胎生)。它具有深层的含义。
中国各民族关于始祖和祖先英雄奇异孕生的情节源远流长,丰富多采。在汉族的神话传说中,最著名的奇孕型故事是周人始祖后稷的神异出生。《史记·周本纪》载:“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悦),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从而生下后稷。
在南方各民族中,有《苗族古歌》里的枫树生出蝴蝶妈妈(树生),蝴蝶妈妈生下12个蛋、大鸟鶺宇以之孵出苗族始祖姜央(卵生);彝族《勒俄特依》里的龙鹰掉下三滴血在龙女蒲莫列依身上、龙女因此而怀孕生下彝族祖先英雄支格阿龙(感生),等等。
奇孕型故事包含深厚的文化内蕴。它在认识上的基础是神秘的灵魂说:原始人认为灵魂可以入体,可以脱形,可以交感,可以互换,从而某动物植物可以与人类互生,与人类互化,进而产生奇孕型故事。它在深层还包含原始先民的母体崇拜、图腾崇拜、求子仪式、图腾祭祀仪式及转换仪式等。各民族奇孕型故事表明自己民族的始祖或祖先英雄与图腾的神秘联系,同时还意味着:英雄的生命之源来自大自然,是自然之子,采宇宙之精华凝聚而孕,吸天地之灵气催化而生。盘瓠就是这样一位奇异孕生的英雄。
盘瓠的孕生和名字与中华民族历史悠久的母体象征——瓠有关。《魏略》说盘瓠之名是因为老妇从耳中挑出的物“盛瓠中,覆之以盘”化为犬而得的;《搜神记》也说盘瓠之名来自从老妇人耳中挑出的顶虫“置于瓠蓠,覆之以盘”化为犬之故;畲族《盘瓠歌》等也有类似的记载,由此当带葫芦崇拜的意味。
瓠,葫芦,“瓠”、“葫”同音通用。中国古代很早就有采食和使用葫芦的历史。《诗经·小雅·瓠叶》说:“幡幡匏叶,采之烹之。”《周礼·郊特牲》说:“天子树瓜华。”(郝懿行《尔雅义疏》:“是华读为瓠,瓠华古音同也。”)汉代王桢《农书》说:“瓠小之为瓠勺,大之为盆盎。”在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发现葫芦,说明最近至七、八千年以前,中国已经栽培葫芦,利用野生葫芦的历史可能更长。在西北岷山下的甘肃武山县,曾出土一件陶葫芦瓶被专家鉴定为距今约五千年左右的仰韶文化后期的物件,具有原始信仰的意味,说明其进入宗教领域也很早。葫芦与人的关系那么密切,葫芦崇拜的产生是很自然的。例如,南方各民族普遍相信“人从葫芦出”,普遍流传葫芦生人或始祖兄妹坐在大葫芦里躲过洪水再繁衍人类的神话。
在神话中,神犬名叫盘瓠,可能更多的是远古葫芦崇拜的遗留。盘覆瓠而孕育盘瓠这一情节,也明显地地带有对葫芦的生殖方面的象征意义的崇拜,是古代南方民族“人从葫芦出”原始信仰的演化;还有可能这一情节是一种图腾仪式的神话化。
盘瓠形象还含有中华民族另一源远流长的象征——龙的因素。
《魏略》、《搜神记》所载盘瓠神话里,盘瓠为老妇耳中挑出的“大如茧”之“物”或“虫”。古称动物为“虫物”,动物皆可名“虫”,《说文》谓龙为“鳞虫之长”,故此处“大如茧”之“物”或“虫”与龙可联系得上。
在瑶、畲和部分苗等民族的神话、传说中,盘瓠的形象都带龙的因素。瑶族《评皇券牒》说盘瓠是“龙犬”,畲族《盘瓠歌》说盘瓠是“龙麒”,都带一个“龙”字。《评皇券牒》说,盘瓠“身有二点虎(色),初生在东海,引在家中养大”。瑶族《盘王歌》说,盘瓠征高王是“腾云驾雾天外去,过海来到高王城”。畲族《盘瓠歌》说,盘瓠平番是“骑云过海又过山”,“七天七夜到番边”。在这些叙述里的盘瓠,从出生到行为,都带有龙的特征。
由此可以说,盘瓠形象具有多层结构,包孕中华民族最深层的传统文化内涵。
另外,神话里作为盘瓠“岳父”的高辛氏,如前述为殷商高祖帝喾,亦即殷商甲骨文中的“夋”,《山海经》中的帝俊,是中华民族神话传说时代具有崇高地位的人物。瑶族族源神话与之联系并载入正史,说明瑶族历史的悠久,文化的源远流长,也说明中华各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密不可分。
同时,盘瓠神话又是一则表现英雄杀敌立功的神话,有战争,有爱情,其中,更蕴含一个契约——考验型的圣婚故事。
盘瓠与公主的婚姻,构成了一个契约——考验型的圣婚形式。如神话所述,犬戎作乱,高辛帝张榜为公主招亲,条件是能平犬戎之乱,这就形成一个契约:双方约定了行动的规则,即完成某项行动给予某种回报,同时也形成一个考验。龙犬盘瓠揭了榜,意味着他愿意成为契约的一方,愿意接受考验。最后,盘瓠咬掉敌酋的头,完成了约定的任务,经受了考验;而高辛帝在公主的坚决要求下也践了约,因而盘瓠得以跟公主成亲。这样的婚姻,具有神圣的性质。
盘瓠神话更为后人树立了楷模,如盘瓠揭皇榜的“勇”,诛敌酋的“智”,以及三公主的诚实、朴素、善良、豁达,均符合历代人们的审美理想。尤其是,盘瓠立功之后,不贪念官位,不追求名利,不呆在宫廷,而到“所处险绝、人迹不至”的偏僻地方开辟自己的家园,从历史上和现实意义上来说,都是很感人的。这些,在以后的流传中有愈加细腻的描述,从而愈显示其永久的魅力。
盘王节风俗
南方民族节日很多,著名的节日如傣等民族的泼水节、彝等民族的火把节、阿昌族的窝罗节等等,都具有悠久的历史、丰富的内容。瑶族的盘王节,也有自己独特的内涵和形式,跻身于著名节日毫无愧色。
南方民族节日大都有精彩的传说,如傣族泼水浇灭魔头火焰、彝族点火烧死天降害虫、阿昌族庆贺始祖射下假日等等,都闪现着人性的光辉,富于民族的特色。瑶族盘王节的传说同样感人,其中一说为祭盘王。相传,盘瓠带三公主迁往深山以后,生下六男六女,以狩猎、耕织为生。一天,盘瓠带领儿子们上山打猎不幸被一只狡猾的野山羊触落山崖,摔死在崖底一棵泡桐树旁。三公主和儿子们悲痛万分,他们打死野山羊,剥下羊皮,砍倒泡桐树,两端挖空,做成长鼓,再绷上羊皮,糊上黄泥浆,狠狠地敲,重重地捶,并边敲边舞,边哭边唱,悼念死去的亲人盘瓠。从此,长鼓舞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进而形成盘王节。
盘王节内容和形式都非常丰富,我觉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项:一是长鼓舞,二是“度戒”,这两项活动体现瑶族特色,也体现了瑶族高超的艺术创造能力与奋斗的精神。
鼓,在古代人民生活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原始社会,鼓语曾是人们联络群体、传达感情的特殊语言,以鼓表现节奏的鼓舞也在很多民族中流行。
例如,云南傣、景颇、德昂、阿昌、佤、拉祜、基诺、布朗等民族流行象脚鼓舞。象脚鼓造型因颇似象足而得名,声音沉瓮宏重,在一些群众性的舞蹈中常作领头乐舞器具。在傣族、布朗族泼水节和景颇族木脑纵歌等活动中,鼓手既伴奏,也领舞,边敲边舞,数昼夜不停,把整个活动的气氛都带动起来。
瑶族的长鼓舞也特色鲜明。广东连南的大长鼓舞,队形多变,十分活跃。击鼓动作幅度大,有气派。广西金秀的大长鼓舞鼓分公、母,通常一只母鼓配四只公鼓组成舞群。母鼓手动作稳健,公鼓手动作粗犷,给人以刚柔相济的感觉。
特别是,有的地方的长鼓舞还形成比较复杂的表演程式。根据舞蹈工作者的调查,广西贺县、广东连南的《赶羊做鼓长鼓舞》,用了72套长鼓舞蹈动作,形象地描述长鼓的来历。舞蹈从拜鼓开始,接着是盘王出猎、追羊、射羊、被羊触死,到盘王子女打死山羊剥皮做成长鼓、世世代代打着长鼓为盘王雪恨。通过这些动作,完整细致地表现了有关的神话故事。舞蹈由专门的长鼓艺人来跳,有的还要爬到三张搭起的桌子上进行表演,以表现自己的技巧。伴奏以两支唢呐为主,辅以鼓、锣、钹等,气氛热烈活跃。
有的地方还流行有36套动作的《做屋长鼓舞》,舞蹈细致地再现了瑶族人民建造房屋的过程,反映了他们频繁迁徙的生活,记载了他们艰苦创业的功绩。表演时,两位艺人边打长鼓,边表现看屋地、立柱、架大梁、架小梁、割茅草、盖茅草、压顶、放树、砍方、锯板、拜神等做屋的全部过程,他们表演中那些来自劳动生活的舞蹈语汇确实别开生面。这些带表演程式的舞蹈,其他民族并不多见。
同样具有鲜明的瑶族特色的是与“祭盘王”相联的“度戒”。一些地方瑶族男子年届十五、六岁,很多人都要结合“祭盘王”举行相当于成年礼的“度戒”仪式。山子瑶度戒的青年要经受十种象征性的考验:从一丈多高的“云台”上翻下(下有藤网),赤脚爬刀梯,踏烧红的砖头,走火堆,赤手伸入煮滚的油锅,睡布满利刺的床,等等。(以后一些地方只剩翻“云台”一种)瑶族在这种成年礼的仪式上要吟诵《盘王歌》,以利用歌的神圣性质把当事青年的灵魂引至一个神秘的境界以接受始祖“醮名”,感应始祖神力;同时宣扬民族历史,传授顽强不屈的民族精神,以使青年成年以后继承传统,做一个坚强勇敢的人。
我觉得,如何看待“度戒”,不在形式,而在精神实质,在我们后一代大多逐渐远离“艰苦奋斗”的今天与未来,提倡这样的精神并不过时,甚至可以说其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高度一致。
理想家园千家洞传说
一提起“理想家园”,一些人就会想起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殊不知,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与瑶族传说中的千家洞有历史的联系。
陶渊明《桃花源记》大约作于南朝宋武帝(刘裕)永初二年(421),文章开头写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由此,可知桃花源故事的发生地为晋时武陵郡,其地正是苗瑶先民“武陵蛮”的聚居地。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沅水》(卷三七)载:“武陵有五溪,……夹溪悉是蛮左所居。”蛮族夹溪而住,住地多源头,故多以“源”名之。武陵山区深山重阻,统治者鞭长莫及,常形成一种与世隔绝的栖息环境、“怡然自乐”的生活形态。
这样一种环境与生活,在陶渊明的笔下孕生出“桃花源”的艺术典型,在瑶族人民的想象中升华为“千家洞”的理想家园。在他们世代流传的歌谣、传说中,千家洞无比神奇,无比美好。如《千家峒歌》所唱:“祖先住在千家峒,四周高山团团围,峒中良田几万亩,山林茂密土地肥。”
在这样一些地方,人们共耕同乐,正如《过山榜》(《评王券牒》)所描述:“日当青山对坐,夜有百鸟共栖。男人吹笛学师,女人习学针线挑花、习歌,日日欢乐。栽种五谷杂粮,……藉以活命。”
南方很多民族都有心目中的“圣地”,如壮族的敢壮山、佤族的“司岗”、彝族的洛宜山等等,它们大都与祖先的发源发祥相关,而且大都以“神圣”示人,像千家洞这样可亲、可近、可居、可住而又充满魅力的“圣地”并不多。正如一位学者所说:“千家洞是瑶胞的精神家园,也是一个无剥削压迫、遵照自然规律、和谐社会的典范。”这样家园,永远令人神往!
瑶族文学文化这些闪光点,是瑶族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它们的价值永恒!
本文原载《瑶族文化生态保护研究——瑶族文化生态保护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民族出版社,2014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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