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巴经典是一种口头传统,这一点在许多前辈学者的研究中都有提及。由东巴象形文字书写的典籍可以说是记录经典的关键,而具体的经典故事在东巴的每一次诵念中都会有不同的表现。
与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口头传统相似,从语词的层面到篇章段落的层面,东巴经中包含大量重复使用的程式和主题。汉文化有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土造人的神话,希伯来人有上帝用七天创造世界的传说,东巴经典中亦有对于万物之始的描述。东巴经文中时常可见关于世界形成的经文片段。或许经典的主体并非讲述创世神话,而仅是将之作为回溯时间的片段穿插其间,故名之曰:“创世”主题。
东巴经的“创世”主题
《麽些族的洪水故事》中对世界的形成有较为详细的叙述:“起初,在一片混沌之中,在天地、日月、恒星和行星、山和谷、水和沟、木和石这些成对的事物形成之前,首先出现的是三样它们的影子。三样好的影子变出了九样好的影子,九样好的影子生出九位元母。由此,真与不真、实与不实出现了。真与实变化出一团光明的绿松石,不真与不实变化出一团光明的黑宝石。由绿松石那一团演化出了善的一支:先是出现大神宜孤乌葛,他变化为一个白蛋,而后变为一只白鸡,生了九对白蛋。九对白蛋里出来了九族神人。由黑宝石的那一团演化出了恶的一支:先是出现大神宜孤迪那,他变为一个黑蛋,而后变为一只黑鸡,黑鸡下了九对黑蛋,从中生出了九族鬼怪。九族神、人类以及九族鬼怪诞生之后,世界电闪雷鸣、动荡不安。第一代神人(九兄弟和七姊妹)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立了柱子,填了天上和地下的缝隙,从而安定了天地。”
天地的形成在一些经文当中仅由寥寥数句带过。譬如《都萨峨突的故事》,主要讲述人类与自然神署之间的冲突以及请求东巴攘除灾祸,所以在开篇溯源事件发生时间时,将世界形成的过程缩减为:“上古之时,开天辟地之时,日月出现,山谷出现,木石出现,水河出现,盘神珊神出现,阿神乌神出现,窝神亥神出现,官吏出现,多巴和端公出现,能者和智者出现,工匠出现,人类出现。”
东部支系的达巴经对于人类的出现过程则是不甚相似的描写。以《摩梭达巴文化》一书中收录的《子土从土》为例,开篇经文的大意为:天地之间一片混沌,没有日月、星云、动物。后来出现了九个太阳焦灼大地,九个月亮冷冻大地。再后来八个太阳烧落了,八个月亮消融了,人类开始出现。天上的神族、地上的人类是由阿巴笃和母米各各米养育的。人类的先祖是三兄弟。“子土从土”是达巴经典名称的音译。“子”和“从”为纳西语东部支系中“人类”的意思,“土”为“出现”。字面的意思即:人类出现。这部经典相当于东巴经中的“崇搬图”,意译为“创世纪”。
两相比较可以看出,达巴经典对于世界之初的描绘较为简单,丛德鲁衣衣即为天神诞下的第一代人类。东巴经典较为繁复、细致,尤其是对洪水故事的主人公崇仁利恩出现之前的人类历史进行了更为久远的回溯。“丛德鲁衣衣”和“崇仁利恩”当为同一位人物名字在纳西语东、西部方言中的不同读音。故事的主体,丛德鲁衣衣三兄弟洪水来临之际在神灵指点下的应对,东西部支系的叙述较为相似。
数字的程式意涵
在东巴创世神话中,数字“三”担任了事物形成的基数。《洪水的故事》中,人类诞生过程可概括为:一生三,三生九,九分阴阳。参与孵化九对白蛋的事物也是以“三”为基数:白云三朵、青草三根。在另外一些“造物”的故事中,亦有这样的规律。譬如《哥来秋招魂的故事》记载:武宜独奴用三升麻种、三畦田地,收获了千捆雄麻、百捆雌麻指出,数字“三”在东巴文化当中具有完整、多数、群体、极致等方面的含义。
相对应,数字“九”作为“三”的变换结果,具有了众多、完满的意味。因此用于描述世界形成之初的状态。东巴经典中还可以发现“九”在用作表达事物极点之虚数的范例。譬如《都萨峨突的故事》中,署族的纽萨狎乐被埋到九层黑土之下,以说明埋藏之深,难以被找到。仔细观察《麽些族的洪水故事》的描述可以发现,万物在产生时,都是由三变幻为九,由九之数再分出九对阴阳。
东巴经中类似的“前后矛盾”的现象颇为常见,这也是口头诗学理论中所关注的“不一致”的话题。在《都萨峨突的故事》中,东巴列举最初形成的神、人为八族,而不是如《洪水的故事》所描述的九族。在两段叙述九族神人的经文中,尽管汉译用字有区别,但观察东巴文及音标注音可以看出,两段经文中的前三族与最末一族相同,《洪水的故事》中的第四族神灵未在《都萨峨突的故事》中出现,前者的第五、六两族大神与后者的第六、七两族对应,前者的第七、八两族与后者的第四、五两族对应。这可以理解为在口头传统当中,各个主题的内容已经程式化(或曰符号化):主题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通过几个关键词被传达和接收,而其中具体的细节、宗教元素则并不为东巴祭司或是信众一字一句地进行考察。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东巴口头传统中存在另一组数字程式,其中数字均为奇数而呈递减的顺序。此类数字递减的程式还包括不同奇数的组合。
从这两种数字程式参与的经文内容来看,由“三”生“九”出现在创世之初,而“九”、“七”相连的递减程式出现在人类产生之后的事件。换言之,上文所引从世界初创到天地安定的片段,实则包含了两种数字程式。两种数字程式的运用,或许反映了东巴对于两个阶段的划分:最初的世界里各样事物都以“九”为数,完满且均衡;到了人类开始活动的阶段,各种事物就有了多寡之分。
与此相对应,达巴经的创世片段尚未有两种程式的分别,而保持了较为接近日常生活的朴素面貌:九个日、月的炙烤、寒冻在自然的运作下自行消减为一;天地安宁之后,天神与天母养育了人类最初的三兄弟。而与东巴经相类似,达巴经中的数字“三”是作为人类历史发端的基数,“九”是事物极点的虚数(极言天地寒暑不定之漫长)。
对比东西部支系同一主题的经文,可以看到二者之间在事件顺序和结构上的区别。从参与其中的数字的角度,达巴经典对于创世过程的描述,世界由动荡到安定的过程可以概括为“九归一”,随后人类的诞生为“阴阳生三”。东巴经典中,人类诞生过程的数字线索为“一生三,三生九,九分阴阳”,其后方为九神人、七神女安定天地的阶段。
“创世”主题中的数字反映了纳西先民对于世界形成过程的哲学理解。通过分析创世神话中的数字线索,可以总结东巴、达巴传统文化中数字被赋予的文化内涵,或曰程式化的含义:“三”为基数,用于变化之初;“九”为极数,用于世界的原初状态;“九”与“七”相连的程式,以及相关的奇数递减程式,多用于描写后来人间的事件。
不同的事件运用其相对应的程式进行讲述,这使得放眼事件整体时,很可能发现一些“矛盾”、“不一致”的情况。然而在东巴口头传统的语境当中,程式的意涵,而非字面的“事实”,或许才是经典所要传达的信息关键。
(作者单位: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
凡因学术公益活动转载本网文章,请自觉注明
“转引自中国民族文学网(http://iel.cas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