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中期的德宏傣族地区"俗尚佛教,寺塔遍村落,且极壮丽,自缅甸以下,惟事佛诵经,凡有疾病祝佛,以僧代之……" 而西双版纳在明天顺元年(1457年)也同样是"人民群诣佛寺,面对佛像、佛经、住持三个佛之代表宣誓,并将誓词铭镌寺……。" 而事实证明,佛教的进一步传播与封建经济的形成和发展有密切的关系,封建领主阶层作为一个新兴的阶级逐渐掌握了政权,从一开始就把佛教利用巩固和加强其封建统治的工具,二者互相利用,相互依赖,结合异常紧密。因而在傣族社会佛教自来就是紧紧掌握在封建领主手中的。作为意识形态的佛教思想接着就成为这个政权的精神支柱,同时也在不断地与傣族社会的此伏彼长的原生宗教进行抗衡和分争。因此这种人为宗教与自然宗教的斗争也是这一时代社会思潮的主体。但佛寺教育的强化,使傣族社会的文字应用更加广泛。在这样的复杂纷乱的社会文化背景下,贝叶文学却进入了鼎盛时期,其表征即是"五大诗王"的出现。
明代是傣族古代诗歌发展的鼎盛期,出现了数百部叙事长诗作品。约当15世纪30年代产生的第一部傣族古代诗歌理论专著《论傣族诗歌的内容及其价值》中说,当时就有四百五十部叙事诗作品,而其佚名作者,即叙事长诗《宛纳帕丽》的作者,就是在读过其中的三百二十四部后,才写下了这部诗论。 公元1615年又出现了另一部重要的诗歌论著《论傣族诗歌》 ,作者帕拉纳在书中提及:"我们的叙事长诗已经确切地达到整整五百部了",接着又说:"我们的叙事诗有五大王。"并依次排列为《吾沙麻罗》、《粘巴西顿》、《兰嘎西贺》、《粘响》和《巴塔麻嘎捧尚罗》。 由此,傣族文学史上就一直沿用着"五大诗王"之说。这五部作品在傣族文学史上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也是这个历史时期贝叶文学的代表作,从诗歌所具有的主题思想之深刻、所反映的社会生活之广阔而言,或从诗歌的艺术成就和审美价值构成来看,它们都堪称是傣族诗歌发展的高峰。这里我们就对这五部作品的诗体性质简述如下。
㈠ 《巴塔麻嘎捧尚罗》:题意为"神王开创世界",全诗长一万三千余行,分为十四章。按今天的文学眼光,它实际上是一部神话创世史诗,而不是叙事诗。因其实则是佛经文字传入以后,傣族僧侣根据本民族古老的口承创世神话,以韵文的形式,将英叭创造天地、布桑该雅该创造万物人类、叭桑木底教会人们农耕定居等等散体流传的创世神话汇集起来,并进行加工、整理和改编而成的贝叶经文学,并将之收藏在佛经里。由于本书在宋辽金分卷第 章已经将之作为创世史诗作了分述,此不复述。
㈡ 《兰嘎西贺》:题目直译为"兰嘎地方的十头魔王",共二十二章,近四万行,是已经译为汉文出版的最长的一部傣族英雄史诗,根据印度史诗名著《罗摩衍那》移植改编而成。这说明佛教在传教的过程中利用了这部印度民间文学作品的艺术魅力,并把它改写后收藏在佛经里。
㈢ 《粘响》:这是傣族古文献里明确提到的由《论傣族诗歌》的作者帕拉纳创作的一部英雄史诗。这两部英雄史诗详见本卷第 章第 节。
㈣ 《乌沙麻罗》:全诗分为四十九章,有十万行之长,数目前已知的傣族叙事长诗中篇制最长的一部。
㈤ 《粘巴西顿》:题意为"四棵缅桂花树",共三十七章,六万多行,篇幅之长在傣族叙事长诗中位居第二。
这里仅对五大诗王中的两部叙事长诗作简要的介绍和分析。
在勐干塔那腊,这里的国王贤明庄重,按古老的规矩管理百姓,使国家富足强盛,威赫天下。国王死后,王子召曼诺沙蒂继承了王位。在另一个地方,地神巡视大地时遇见一个从荷花里出来的姑娘,他们互相爱慕,婚后他们生下一个女儿。可是孩子刚一出世,妈妈就去世了。在森林里修行的帕拉西把女孩抱去养大,姑娘长到十六、七岁时,婷婷玉立,十分漂亮。
一天姑娘在山上采摘果子时,遇见正在狩猎的国王召曼诺沙蒂。国王一见到她顿生爱慕之情,便向她求爱。尽管姑娘不答应,帕拉西也不同意,但是国王还是不由分说地抱着她骑上大象回到了王宫。过了一段时间,姑娘也渐渐爱上了国王。帕拉西得知后十分生气,于是诅咒说,既然你们要违背天意,那么就让你们以后生下的儿子象个癞蛤蟆。
后来王后果真生下一个形状象冬瓜一样的肉团。国王拔剑要砍,在王后的哀求下,只好割开来看,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男孩,模样就象一只癞蛤蟆,长得十分难看。孩子长大后,国王请来巫师给他算命。巫师说:"这孩子天下无敌,能征服一切,将来要当国王。"可是孩子越长越丑陋,身上长满了疙瘩。他性格象野兽一样粗暴,横行森林。国王为之而发愁,又为他有征服一切的本领而高兴。这个孩子也特别地骄横,一直闹着要当国王。在他的要挟下,国王无奈之余只好把王位让给了他。
儿子继位后,取名叫乌沙。大臣们忙着给他选妃子,国内的姑娘都十分惧怕国王的丑陋和凶狠,个个都躲了起来。但乌沙却扬言说,天下的姑娘我一个也看不上,我要一个最美的人。乌沙征服了周围的国家,乘着神车到处游逛……。在森林的附近有户人家,这家有个很会绣花的姑娘叫麻罗,她不仅外表非常美丽,而且内心也十分善良。她漂亮得全身发光,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照亮。美丽的麻罗早就有了一个力大无穷的未婚夫,就是任何野兽也打不过的象国之王。他一出现,森林里的十万头大象都要向他行跪致礼。一天乌沙狩猎归来巧遇麻罗,惊奇之余一见倾心,便想娶她为妻。麻罗不从,到处躲避,最后她逃进了山洞,甩了追赶而来的乌沙。当她拿出针线来准备绣花时,她身上发出的亮光把针孔都照得清清楚楚。不料亮光引来了乌沙,他漆黑的身子堵住洞口,洞里变得一片黑暗。麻罗终于被乌沙抓住带回了王宫。
象王发现麻罗被劫走,就率领着无数头大象去营救,乌沙也带领着无数的兵将出来抵抗。双方在森林里布开阵来,由于势均力衡,打得十分激烈。战了数月,经过多少次回合,凶残的乌沙才败下阵来。象王救出了心爱的麻罗,一起回到森林举行隆重的婚礼。婚后麻罗生下一个女儿。女儿长大后由风神作媒嫁给了火神。可是火神心术不正,为了篡夺岳父象王的王位,又给森林带来战火之灾。麻罗用母亲的美德开导火神,教育他不能作恶,不能给人类制造灾难。火神被感动后听从了她的劝导,才使森林避免了战争灾难,恢复了和平与安宁的景象。麻罗死后升天变成了仙女,象王和他的一百多位象官死后也升到了天庭,只有乌沙死后要沉入地狱十万年。
──《乌沙麻罗》
《乌沙麻罗》之所以被列为傣族五大诗王之首,究其成因,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因素:首先,作品以隐晦的方式间接地反映了傣族历史上一个相当重要的事件,即原始宗教与佛教的斗争。佛教传入傣族地区并扎根生长的过程是一个曲折而漫长的斗争过程,它与傣族本土文化孕育生长了几千年的原生宗教,必然产生摩擦和冲突。根据文献记载,佛教传入傣族地区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鬼神驱逐佛祖不允许它立足的阶段; 二是鬼神与佛祖比武斗智的阶段;三是佛祖降服并战胜了鬼神,佛容许鬼神继续存在的阶段。 佛教的传入和播散所遇到的阻挠与波折不仅反映在傣族贝叶宗教经籍文献中,也同样反映在贝叶经籍文学作品中,如叙事长诗《楠兑罕》、《召树屯》和《谷神奶奶反抗佛主》等。佛教传入以后开始自生自长,但傣族原始宗教依然具有相当强大的势力,并顽强延续着,以致长期以来形成了原始宗教与佛教并存的局面和傣族民众既拜佛又祭鬼的双重信仰。就是在这种信仰心态的支配下,贝叶文学中既有咒鬼骂鬼歌颂佛较的作品,也有赞颂鬼神诅咒佛祖的作品,它们交融并存,变异杂揉,折射着人为宗教取代自然宗教前后傣族民众复杂而矛盾的情感情绪。《乌沙麻罗》这部长诗即以借喻的手法,表现了原始宗教与佛教的斗争过程。以象王和象王的妻子麻罗代表原始宗教,他们的形象被塑造得那样美好、纯洁、崇高,流光四溢,如麻罗姑娘长得象鲜花一样美丽,象月亮一样闪闪发光,全身上下都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和光彩。相反,代表佛教的帕拉西和他抚养大的公主及她的儿子,则被描述成丑陋无比的怪物,如乌沙是蛤蟆之状而豺狼之心,不仅外貌极丑,内心也十分恶毒和凶残。最后以象王的胜利而告终,说明当时的原始宗教势力之强大。作品用象征、借喻、对比、夸张的手法,来描绘这两组不同的形象,一个至美,一个至丑,从而曲折地表达出维护原始宗教、反对佛教的态度。
其次,这部篇制宏长的叙事长诗,可以说是集傣族古代神话、传说、诗歌之大成,在塑造人物形象、展开故事情节、演绎矛盾斗争、描绘自然景色等方面都有独到的成就;在叙事方式、叙事风格以及摹绘、借喻、夸张等诗艺技巧的诸多方面,都代表了傣族传统诗歌的主要艺术特征。
富强美丽的勐扎西,突然遭到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天神派来一对巨鹰守护一颗红宝石,因为天神要把这颗宝石送给天下最勇敢的人,谁能打败巨鹰,谁就是红宝石的主人。巨鹰在山上守了一千年,也不见有人来取宝石。在这期间它们把山林周围的大小动物都吃光了,便飞到勐扎西来寻食,一天就吃掉十个寨子的人,十万条牛。巨鹰每隔三天就来一次,勐扎西的人畜几乎都被吃光了。全勐面临着灭绝的危难。国王派出大将率十万士兵去擒拿巨鹰,反被巨鹰吃掉。为了保住唯一的女儿,国王便把女儿藏在一只大鼓里,挂在宫廷。巨鹰飞来吞噬了王国里所有的人,勐扎西从此变成了一片废墟。
离勐扎西不远有个国家叫勐巴拉纳西。一天,年轻的国王帕雅粘巴(缅桂花王)到森林里狩猎,走了七天七夜,来到了勐扎西,他发现了藏在鼓里的姑娘,才知道了勐扎西的灭顶之灾。国王爱上了这个幸存于难的公主,把她带回王宫,并娶她为妻,给了她一个神奇的名字:楠光罕(金鼓姑娘)。帕雅粘巴早有正妻,她人很漂亮,但心术不正。一年后,楠光罕怀孕了,王后就嫉恨起来,她怕楠光罕生下儿子夺占王位,便唆使侍女用四条小狗偷换了楠光罕生的四个儿子,并将他们装进大瓦罐扔进江中。帕雅粘巴惊闻楠光罕生下的是小狗,大怒之下,将她贬为奴仆,专为宫里养猪。
四个男孩在瓦罐中顺江漂到下游,一对年老的花奴夫妇拣到后,就抱回精心抚养。由于老人们忙于喂养四个孩子,而耽误了给宫中送花,宫廷派人来查看,发现了这四个孩子。王后便又派人用毒药把四个孩子毒死了。老夫妇非常伤心,把他们埋在花园里。过了几天,四个坟头上长出四棵缅桂花树,每颗树上开有一朵花。缅桂花的香味飘到了宫廷,王后得知后,又派人来拔树。拔树的人刚一伸手,树上的花忽然就不见了。不论怎样用劲,他们也无法将树拔起,用象拉、用刀砍也无济于事。最后王后硬逼着老夫妇去拔,老夫妇不从,被打得遍体鳞伤。这时缅桂花树忽然流着泪说起话来:"爸爸妈妈你们快来拔吧!"老夫妇轻轻一拔就拔起了,王后狠心地将树枝折断踩碎丢进江里,以为从此就斩草除根了。
这四颗缅桂花树逆流而上,漂到很远的森林,被在森林里修行的帕拉西救起。帕拉西用仙水一洒,花树变成四滴血,接着又变成四个男孩。在帕拉西的抚养下,四兄弟长大成人,并学会了各种武艺法术。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帕拉西把他们的遭遇都告诉了他们。四兄弟决心要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帕拉西分别送给他们火鞭、神棍、宝绳等法宝,以帮助他们克敌制胜。途中四兄弟分别打败了四个妖国,并娶四个妖女为妻,生下四个儿子。几经曲折,他们找到了母亲楠光罕。可是国王听信了王后的谗言,不认他们。四兄弟只好用帕拉西送给他们的法宝,打败了国王,并将他们被害的经过一一陈述给国王听。国王这才幡然悔悟,王后闻后也羞愧自杀。饱经灾难的一家人终得团圆。最后,最小的儿子还回到了被巨鹰毁灭的勐扎西,用法术使万物复苏,整个坝子又有了新的生气。
──《粘巴西顿》(《四棵缅桂花树》)
这部长诗从结构上来看,可分为两部。前一部分,主要描写勐扎西遭到巨鹰灾害而全勐的人都死绝而成为一片废墟的惨景,反映了傣族古代先民在与大自然作斗争的漫长史路上所经历的艰难险象和挫折遭遇,而巨鹰正是各种异己的自然暴力的象征,这也是傣族古代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场景转写。后一部分,作为长诗的主要内容,却是反映阶级社会中宫廷内部在王位世袭上的矛盾和斗争,说明这部长诗是傣族进入较成熟的封建领主制社会以后的产物。例如西双版纳第十一代召片领时 ,境内就曾发生争夺召片领职位的斗争。通观整部作品的前后两部分,时间跨度很大,虽然在内容上缺乏有机的和必然的联系,但作品的开篇和结尾也作了前后的呼应,显示出作者在构思和谋篇上所作的努力,即将古老的佛经神话传说, 作为作品主要情节的背景来进行铺叙,渲染气氛,为最后的结局打下伏笔:被森林中修行的高僧所抚养成人的四兄弟,经过种种曲折的遭遇,最终以神奇的法宝而降服了只知维护自己尊严地位而不顾夫妻之情的暴君,不仅最终继承了王位,而且还使荒芜凄凉的勐扎西也恢复了生机。虽然反映的是阶级社会权利斗争的现实,但其中充溢着浓厚的神话色彩,其笔触和风格仍属于浪漫主义。
整部作品的思想基调是歌颂佛法和佛教精神,并贯穿到作品的情节的展开和故事的线索中,如通过花奴老夫妇的形象宣扬行善积德;通过王后的妒忌和残忍及自杀,宣传善恶果报,通过帕拉西的法术无边,宣传佛力的伟大,而四兄弟历经苦难、死而复生、由弱变强、化险为夷,从弃儿成国王、变荒凉为昌盛的大团圆结局,不仅说明了战胜邪恶离不开佛法的帮助,只有佛才能普渡众生;同时也说明只有历尽人间的苦难磨练,才能脱离苦海。故事以悲开始,以喜结尾的叙述模式,也深深地打上了早期贝叶经文学中阿銮诗体故事的痕迹。
纵观贝叶经文学的翘楚----"五大诗王"中的这两部叙事长诗,我们不难看出它们在宗教精神和思想指归上所体现出来的强烈反差。一部反佛,一部赞佛。为什么会在同一历史时期产生如此相背而驰的作品来呢?这与明代傣族宗教领域所出现的以原始宗教为阵营来反对佛教的社会思潮有关。可以说《乌沙麻罗》和《粘巴西顿》这两部叙事长诗就是佛教与傣族原生宗教彼此消长和相互斗争的再现和折射,所以作品以曲折隐晦的方式在故事情节中所展开的和深蕴的主题思想并非一目了然。从中我们也可以了解到贝叶经籍文学的内涵含量,并不仅仅只是佛经文学。从这种角度来看这两部作品,它们的"诗王"地位也是当之无愧的。
综上所述,以异峰突起的"五大诗王"为代表的明代的贝叶叙事文学,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仅从诗歌的题材之广阔,主题内涵之丰富,诗歌篇制之宏长而言,它们都反映出贝叶文学的飞跃发展。这个时期的作品不仅直接或间接地表现了傣族社会封建化过程中社会大动荡时期的侧面,而且对社会和人生的诸多问题都进行了探索,广泛涉猎到了现实社会的黑暗、封建领主制的弊端、社会思潮的起伏,宗教信仰的颉颃,经济关系与贫富问题,爱情与人生问题,善恶与美丑问题,等等方面。故题材范围的扩大,表现内容的丰富,使贝叶文学有了宏富的创作内容及素材,同时由于涉及到了人对整个自然、社会、世界的态度,涉及了人类的目标和价值,涉及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个人生活和社会理想的建立,还涉及到了对傣族古老的本土文化与原生宗教的怀远和重提,这些极其丰富复杂的问题,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探究,大大地拓展了民众的视界和思维领域,成为文学作品的主导观念,更加深了人们的思考。 从创作方法上看,浪漫主义的手法得到了空前的发展,特别是对古老的创世神话和佛经文学作品所进行的汇集、加工、改编和转写,不但成就出了一部有重要价值的创世神话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而且还造就出了二部有典型傣族风格的英雄史诗《兰嘎西贺》和《粘响》;在叙事长诗中以神话或佛经文学作为人物的摹写楔子,作为故事的情节、线索及背景,使作品的想象之翼高高翱翔在天空、海湖和地狱之间,为诗歌题材打开了广阔的天地,而且也使作品产生了一种悠远感和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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