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巧晖[1]
摘要:章太炎是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思想家,他以文化为特性的民族主义思想,使得他能较早地关注民间文学,对史诗、神话、图腾等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同时强调民间文学的意义和作用,并且运用民间文学形式进行创作。尽管他的民间文学研究属于前学科性质,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但是以民族主义为核心的理念对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 章太炎 民族主义思想 民间文学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字枚叔,浙江余杭人,因慕顾炎武为人改名绛,别名太炎,后以别名著称。他是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思想家,早年曾积极投身于资产阶级革命,并作为“拉车向前的好身手”为世人所推崇。他一生著作甚丰,涉猎广泛,如政治、经济、哲学、佛学、史学、文学、经学等,而且渊博精深。他对民间文学的重视以及研究,早有学者注意到(钟敬文先生有关晚清改良派与革命派的民间文艺研究的系列论文),但是尚未进行系统论述。
一 章太炎民族主义思想的特性
章太炎以写作古奥的文章闻名于世,谈论他的民间文学研究,会让人费解,但如果对其民族主义思想有所了解就不会产生这样的疑虑。
20世纪中国“国家政权建设”的过程“是在民族主义(nationalism)以及‘现代化’的招牌下进行的”,[2]实际上从19世纪后期开始,民族主义就成为一个主要思潮。章太炎从幼年时就孕育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想,“章先生从小聪慧,读书多悟,内心所含的民族主义的种子发芽最早,愤满洲统治之虐,明春秋夷夏之防”、“年十三四就能够读《东华录》,年二十就读全祖望文,于郑成功事,愤然欲与满清拼命”,[3]但这时他对民族主义的理解还没有什么学理。流亡日本后,大量阅读日本和西方哲学、社会学书籍,从中吸收了相关的知识和理念,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民族主义思想。
章太炎认为民族主义,“如稼穑然,要以史籍所载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为之灌溉,则蔚然以兴矣。不然,徒知主义之可贵,而不知民族之可爱,吾
恐其渐就萎黄也。”[4]他意识到文化在民族中的作用和意义,文化消失了,民族就会消亡,这样要抵制外来民族,维护民族的独立,就要依靠民族的文化,这样文化成为他民族主义思想的一个特性。
在他所理解的民族文化中,国粹是重心。“夫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所不与他国同者,历史也,语言文字也。二者国之特性,不可失坠者也”,[5]所言国粹主要指一个民族独特的历史,这个历史是就其广义而言,“可以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6]他将其视作一个民族、国家能存立于世之基础,因此大力倡导和弘扬国粹,但其目的“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与其学欧、美,总是不能像的,何如学步中国旧人,还是本来面目。”[7]并且要通过国粹为民族建立一套符合本民族的文化秩序。
他宣扬国粹的活动并不囿于精英阶层,而将其扩大到普通民众,希望“农夫野人”都可了解它。为此他也做过积极的努力,1909至1910年间,在东京用白话向海外留学生、华人讲述国粹,其目的是“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8]
章太炎民族主义思想的特性,以及通过国粹建立民族文化秩序的理念,使她成为晚清较早关注民间文学的学者之一。
二 多领域、多视角的民间文学研究
章太炎在人种、氏族、民族、人口、宗教、民俗、方言等领域的研究中都涉及到民间文学,这样就必须首先从他浩繁的学术中梳理出有关民间文学研究的片断。
他提出文学起源于史诗,并阐述了史诗的内容。“盖古者文字未兴,口耳之传,渐则亡失,缀以韵文,斯便吟咏,而易记忆,意者苍、沮以前,亦直有史诗而已”;并且认为“韵文完备,乃有笔语,史诗功善,后有舞诗”,[9]用进化论思想论述了中国文学形式的进程。他根据自己当时所接触的外国文学史,认为史诗包括民族大史诗、传说、故事、短篇歌曲、历史歌等,可见他所说的史诗类似于后世民间文学中的韵文类,与当前学术意义上的史诗内涵不同。
他运用西方神话学理论,对神话从学理意义上进行阐释。他在《原学》中明确指出“立学术者无所因。各因地齐、政俗、材性(按指:地理;社会;个人性格、才能)发舒,各名一家。”用三种因素来说明学术、文化的产生,并归结出:地理因素只是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影响较大,到了现代,世界各地四通八达,这一因素对学术的影响逐渐衰微;有异常禀赋的人本来就少,还要受时代条件的限制,并且他的学说如果违背时代的要求,也不会为众人接受。也就是说由地齐、材性决定学问方向的时代已过去,只有政俗的因素最重要,“古者有三因,而今之为术者,多观省社会,因其政俗而明一指。”因此他在论述古代神话时,对于
希腊“海中有都城曰韦盖。海大神泡斯顿常驰白马水上而为波。中国亦云。此非宾海者弗能滤造是也。伯禹得龟文,谓之九畴。惟印度亦曰鸿水作,韦斯拿化鱼,视摩拿以历史,实日鱼富兰那。二之迹,国有大川,而馈饷其诬。……地齐然也”[10]他用希腊、印度及中国濒临川海的自然条件,说明这些国家那些内容涉及浪涛、龟鱼等形象的神话产生的原因,这是运用了神话学上的地理环境决定论。另外他在《正名杂义》中论述语言的假借问题,引用了姊崎正治和马科斯·牟拉(注:马克斯·谬勒)关于语言的必须表象和神话由语言疾病所产生的意见,他伸论说:“然最为多病者,莫若神话。以瑞麦来牟为天所来而训形来,以乞(燕)至得子为嘉美之而造孔字,斯则真不失为瘿疣哉!”[11]由此可见,章炳麟在中国科学的神话学正在怀胚的时期,就在论语文的论著中给以介绍和应用,同时他在文化解释的问题上前进了一步,摈弃了极端唯心主义的观点,意识到了文化产生、构成的客观因素。另外,他提出了自己对于帝王感生神话的看法。“……然自皇世,民未知父,独有母系丛部。数姓集合,自本所出,率动植而为女神者,相与葆祠之,其名曰托德模。(见葛通古斯《社会学》)……野人天性阔诞,其语言又简寡,见虚墓间穴宅动物,则眩以死者所化。故埃及人信蝙蝠,亚拉伯人信海麻。海麻者,枭一种也。皆因其翔舞墓地,以为祖父神灵所托。其有称号名谥,各从其性行者。若加伦民族,常举鹭、虎、狼、鹿自名;……植物亦然。加伦民族,常以絮名其妇人,亚拉画科民族,常以淡巴菰名,久亦为祖。剖哀柏落人,有淡巴菰、芦苇二族,谓其自二卉生也。其近而邻中夏者,蒙古、满洲,推本其祖,一自以为狼、鹿,一自以为朱果,籍其宠神久矣。中国虽文明,古者母系未废,契之子姓自玄鸟名,禹之娰姓自薏苡名,知其母吞食而不为祖,亦就草味之绪风也。夏后兴,母系始绝……”[12]他阐述图腾理论并用它阐释中国古代的帝王感生神话。尽管他目的是“芟夷其伪者,而本氏可睹也”,但他科学的神话见解以及在中国神话学史上的贡献是不可忽视的。
他运用神话资料来证史。他援引了世界上好些民族的神话来证明汉族古代存在过母系制度;引用伏羲、神农、黄帝的神话传说,与加尔特亚人的传说、历史相比较,论证“中国种姓之出加尔特亚者”;运用《穆天子传》、《山海经》中对于西王母的记载,论述所谓西王母即 “西膜”;从中外神话文献记载出发,阐述
西王母的外形。他这种利用神话材料证史的方法,是一种学术态度上的解放,对中国后世历史学、神话学研究有极大影响。
他认为民间文学是民众的一种舆论方式以及获得知识的渠道。首先他引述了
民众通过歌谣、戏剧对包拯等前代廉吏的记忆以及世代传颂,“……宋之包拯、明之况锺、近代之施闰章,稍能慎守法律,为民理冤,则传之歌谣,著之戏剧,名声吟口,逾于日月,虽妇孺皆知敬礼者。岂非人心所尚,历五千岁而不变耶?”[13]其次认为古之小说具有上说下教的功能。《诸子学说略》文中说:“周、秦、两汉之小说,似与近世不同……。今尹文入名家,而宋子只入小说,此又不可解者。以意揣之,上说下教,强聒不舍。(见《庄子·天下篇》)盖有志于社会道德者。所列黄老诸家,宜亦同此。”[14]最后高度评价《笑林》。他认为“街谈巷议,所以有益于民俗也。《笑林》以后,此指渐衰,非刍荛之议矣!”[15]指出《笑林》对于社会民风所产生的舆论意义,从中可知民众的生活,同时对于上层社会也是一个借鉴。另外认为民间文学是民众获得知识,特别是历史知识,增强民族意识的主要渠道。在为黄小配的小说《洪秀全演义》所作序言中,表明了这一观点,他认为“……演事者,则小说家之能事。根据旧史,观其会通,察其情伪,推己意以明古人之用心,而附之以街谈巷议,亦使田家妇子知有秦汉至今帝王将相之业。不然,则中夏齐民之不知故国,将与印度同列。”“近时始有搜集故事,为《太平天国战史》者,文辞骏骤,庶足以发潜德之幽光,然非里巷细人所识。夫国家、种族之事,闻者愈多,则兴起者愈广。诸葛武侯、岳鄂王事,牧猪奴皆知之,正赖演义为之宣昭令闻。次郎(按指黄小配)为此,其遗事即得之故老,文亦适俗。自兹以往,余知尊念洪王者,当与尊念岳、葛二公相等。昔有人言,舜何人也?余何人也?洪王朽矣,亦思复有洪王作也!”[16]
他强调民间文学的社会作用和意义。他一改古奥的文风,用通俗浅白的语言和俗语创作了《逐满歌》和《革命歌》,前者简要叙述了满洲的历史、满族统治中国残杀汉族的各种政策等;后者则唱出满洲统治者的残暴以及民众生活困苦,号召民众起而反抗,报仇雪耻。这两首歌谣与当时革命的进步思想一致,符合历史潮流,并且迅速被普通民众接受,在口头上进行传播,很快成为革命阵营中有感染力的作品。同时他积极宣传邹容的著作《革命军》,特别喜欢其文辞浅露,认为“感恒民当如是”,并且为该书作序,强调该书的目的就是“欲以立懦夫,定民志”,将其称为“一本全国人民必读的教科书,读者会从中受到极大的鼓舞和教育”,[17]以致邹容牺牲后,“所著《革命军》因大行,凡摹印二十有余反,远道不能致者,或以白金十两购之,置笼中,杂以履资饼以入,清关邮不能禁,卒赖其言为光复道原。”[18]
他对民间文学的研究不能用现行的学术概念框定,而是要从当时特殊的历史境遇出发。当时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民间文学尚未出现,他的研究具有多学科交叉的特点,而没有整体思考。
三 以“民族主义”为核心的民间文学
章太炎对民间文学的研究零碎、驳杂,但其中有一个核心理念,那就是民族主义。
他对民间文学的研究,按照目的可以分为:(1)文学进化论。把社会进化思想运用到文学,认为文学形式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2)辨章种族。他对图腾、神话、种族的研究,仅仅是为了突出汉夷的界限,这些前面已经论述,在此就不再赘述。(3)汉族优越论。他认为“性有文犷而戎夏殊”、“化有早晚而部族殊”,企图以种族的不同与文化的差别,论述汉民族与欧美人种一样,属于文化发达的人种,以此证明汉民族不应当受满族统治。(4)激发民众爱国热情,反抗外族压迫。他鼓励运用民众易懂的语言进行创作,并为黄小配的《洪秀全演义》作序,明确通俗文学、民众文学在民间的意义和作用,特别强调它的宣传作用、民族意义,而且他自己也运用民间歌谣的形式创作,但他只是将其作为唤醒民众民族意识、进行民族革命的一种形式和工具。《逐满歌》在中国革命史上可以说是一篇光辉的文章,正如钟敬文先生所说:“一般文化水平较低的市民和会党、士兵等,恐怕更容易被接受,因而产生更大的政治效果。这篇革命歌谣,不但是革命家章太炎的光辉作品,也是近代资产阶级革命文献上一篇难得的通俗的、庄严的韵语檄文。”[19]这是目前所能见到他利用民间文学形式创作的唯一作品,但是它并没有被收录到他的全集,由此可见,他本人没有将其视作学术,而仅仅作为民族革命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是为了达到革命目的之手段。
章太炎的民间文学研究虽然不成体系,也没有明确的学科意识,但他以民族主义思想为核心的民间文学理念符合当时的历史境遇,同时也影响着中国现代民间文学的学术研究。
Zhangtaiyan’notion on Folklore
Maoqiaohui
Abstract:
Zhangtaiyan is famous bouregeoisie-democratic revolutionist and thinker in modern China, one important side of his nationalism thought is culture, on the base of it, he widely studied folklore on epic, myth ,folktale etc, emphasized meaning and effect of folklore, and created the writing utilizing the form of folklore. His research on folklore belongings to fore-subject and doesn’t form the whole thinking system, but his folklore notion has profound effect on the history of learning on Chinese the 20th folklore.
Key words:Zhangtaiyan , the nationalism thought, folklore
本文原载《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3期
[1]毛巧晖(1976年1月——),山西襄汾人,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
[2] (美)杜赞奇著,王福明译:《文化、权利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2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版。
[3]许寿裳:《章炳麟》18-20页,重庆出版社1987版。
[4] 《文录·别录》二卷《答铁铮》,转引自章炳麟:《章太炎的白话文》74页,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版。
[5]章炳麟:《章太炎的白话文》36页,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版。
[6]参见章炳麟:《章太炎的白话文》37页,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版。
[7]章炳麟:《章太炎的白话文》37页,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版。
[8]章丙麟:《国学讲习会序》,《民报》第七号,1906年9月。
[9]陈平原编校:《中国现代学术经典·章太炎卷》289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版。
[10]朱维铮 姜义华编注:《章太炎选集》188-19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版。
[11] 章太炎:《訄书·订文》所附。“瑞麦来牟”、“乞至得子”二语本许慎《说文》:来字、孔子释文。
[12]朱维铮 姜义华编注:《章太炎选集》19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版。
[13]《章氏丛书·太炎文录初编》中《官制索引》。
[14] 陈平原编校:《中国现代学术经典·章太炎卷》497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版。
[15] 陈平原编校:《中国现代学术经典·章太炎卷》497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版。
[16]黄小配:《洪秀全演义·序》,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版。
[17]许寿裳:《章炳麟》28页,重庆出版社1987年版。
[18]邹容:《革命军》43页,上海:中华书局1958版。
[19] 参见钟敬文:《民间文艺学及其历史》326页,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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