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理论建设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8-05-19 作者:关纪新
摘要:中国文学研究界只有普遍具备了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才能真正开辟有效协调国内多民族文学关系的健康局面,才能真正走上亲近与尊重国内各个兄弟民族文学的康庄道路。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意义包括:完善知识结构,补充历史书写,提升学术基点,丰富科学理念。需要从科学和政治两个层面,讲清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重要性与迫切性。完成这一带有根本性的学术理念的转化,此任务业已历史性地落在当代学人们的肩头。
近二三十年间的中国文学学术界,在传统的研修中原文学的主流队伍之外,逐步形成了第二支队伍,即着重观照古今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队伍。虽说早在20世纪的前期与中期,国内也曾有一些少数民族的一些文学现象得到过学人们的关注,但是,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规模性起步,却是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与思想解放的大趋势出现的。
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整体起步,绝非一件易事,作为少数民族文学研究领域的成员,我们对此感触尤深。旧日,中国弱势民族的文化曾经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一任流失,这不但是因为弱势民族在民族之间不平等的社会状况下缺乏文化长足伸展的条件,同时好些少数民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从而缺乏民族文化以及民族文学的记录与留存手段也是一个原因。故而,意欲全面研究诸少数民族的文学现象及文学历史,所面临的困难便可想而知,可以说其主观和客观的条件都很匮乏。然而,经过这二三十年,差不多整整一代人筚路蓝缕、知难而上的顽强拼搏,我们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在学术界业已显示了自身的存在,对现有55个少数民族的口承文学与作家书写,出现了相当数量的发掘、整理,以及或宏观或微观的科学诠释。当下,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界已经初步拥有这样的自信,敢于面向世人大胆地去说,对于中国国土上曾经作为弱势群体存在的五十几个少数民族的基本文学轮廓和大致文学事项,而今我们不再陌生。
回顾这二三十年的经历,我们在民族文学的学术领域持续地耕作,有收获,有欢乐,也有缺憾和期待。这里所说的缺憾与期待,并不单单是就一己的功利而言。若由我们的努力、付出和成果出发,确实是该当赢得更加普遍的影响和更加完满的结局。然而,我们竟遭遇到了某种摆脱不了的客观局囿,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往往引不起主流的中国文学研究界(实为汉族文学研究界)的正视和重视,前者亦很难携自己的各项成果登堂入室,献诸一系列具有整合性质的中国文学史册;从相当多的主流文学研究者们的学术理念里,人们还较少感觉到对于古往今来少数族群文学虚怀若谷式的尊重,他们有时仅仅是从口头上象征性地说说少数民族的文学也是有成就有贡献的,却在实质性的学术活动中,有意无意地冷落或排斥着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及其结论。
所谓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时常遭遇摆脱不了的客观局囿,首先即表现为其自身研究与传统研究界学术理念的不对位。如若从表层上来看,二者的不对位好像只是体现在对我国的少数民族文学知晓多寡、重视与否的区别上面,而若真正从双方学人们的深层理念入手来思考这一现象,我们则会明了,它实际上牵涉到了从实践运作到理论修养的一系列问题。
在我们这片国土上,旧有传统之一,便是不同民族的文化话语权难以取得事实上的平等。具体到民族文学领域,则体现为小民族与发展滞后民族应当保有的文学宣示权利往往被随意忽略。为此,民族文学界经常不得不为某一民族的某一文学现象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而去一争高下。其实,要获取在中国文学史册上客观的、平等的阐发宣示权利,让少数民族文学的学术研究获得广泛承认,只能由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个根本,就是究竟让一元化还是多元化的民族文学史观来主宰我们中国文学的研究,来引导我们面对中国文学的学术思维。笔者以为,中国文学研究界只有普遍具备了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我们的研究领域才能真正开辟出有效协调国内多民族文学关系的和谐局面,才能真正走上亲近与尊重国内各个兄弟民族文学的康庄道路。
我们之所以要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实在是因为当下的时代与当下的学界,太需要这样一种观念来支撑与完备自己的思维。假使将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意义归纳一下,笔者首先想到的,大约包含以下四个方面:完善我们的知识结构;补充我们的历史书写;提升我们的学术基点;丰富我们的科学理念。
首先,是这种文学史观能够指导我们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今天的人们,适逢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每日每时都面临着新的学习任务。不过,在各项学习任务当中,作为中国文学的研究者,我们每个人的基本知识蓄积当中,都不可忽略地需要包含有中华民族各个族群的相关文学内容与文学事项。或许有人感到困惑:本人的学术领域是汉族古典文学中间的某一断代文学,有必要去了解少数民族的文学么?我们的回答同样是肯定的。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身为文学及文化的研究者,视线不能只局限于既定的学术范畴,也不能只是孤零零地知晓一己民族的文学史实,因为古往今来各个兄弟民族的文学和文化是彼此关联着和作用着的,不仅边地小民族受到了中原大民族文学上的影响,逆向的影响力也同样存在。只有确立起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才能服膺于这一道理,也才能真正心悦诚服地感受到历史上小民族对大民族在文学和文化上面有价值的馈赠。试想一下,我们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者假使只懂得一些自己领域的东西,而不了解诗经、楚辞及李白、苏轼……他想要透辟地解析某一少数民族的某一文学事项在中国文学发展中间的坐标便显然有其困难。反之,我们同样认为,如果对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英雄史诗等视而不见,就难以体会到中原民族文学中间的某些缺项以及人类在文学活动上逐步递进的基本轨迹;如果对于楚辞、唐宋词、元杂剧、明清小说之类的文学样式在形成过程中所受到的多民族文化浸染全然不知,也就不可能辨析清楚中原文学主导样式的阶段性嬗变规律;假若对诸如老舍、沈从文等现代文学大师作品中所蕴藏特定少数民族的文化艺术因子习焉不察,更不大容易真正体会到中国20世纪文学的多元整合与“有容乃大”。
其次,在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引导下,我们将有效地补充和丰富已有的历史书写。一些年来,有识之士常常指出,尽管我们已经出版了百多种甚至于更多的“中国文学史”以及“中国文学”的断代史,那些出版物却绝少能脱开“以偏概全”之嫌,原因在于它们基本上都是中原汉族文学历史的“单出头”,或者是仅仅镶有极少量少数民族作家汉文创作在里面作为附丽物的主流文学史。而古今少数民族大量卓有价值的民间口承文学与作家书面创作,却并未入得这些史书撰著者的“法眼”。其实,这些史书撰著者也未必都是顽固坚持大民族文化本位的学人,他们之中相当多的人恐怕还是没有看到和认识到少数民族文学优秀作品的存在,说到底,少数民族文学范畴之所以成了他们的“盲区”,主要还是由于这些研究者头脑里缺乏中国从来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从来就是生活在这片国土上的大大小小诸多兄弟民族共同缔造的,这样一种决定性的思维理念,故而他们的眼界总是放不开,知识结构中也总是短缺着少数民族文学这一大块。只有大家都确立了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这类失误才会得以纠正,相关的问题才有可能迎刃而解。
其三,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拥有,会帮助我们的学界同仁提升相应的学术基点。中国的文学学术,在民族文化的视野预设与民族理论的统观把握上,比较多地留有传统的痕迹。我国历史上的“华夷大防”观念曾经主宰了人们的思想许许多多个世纪,炎黄子孙们时常不经意间闪现的一个心理失误,便是看不见许多别民族的客观存在——顾左右而无他。至20世纪前期起,西风东渐,国内学界一系列有违现代文明的理念均有了程度不同的蜕变与进步,科学的精神和思维在众多学术范畴逐步扎根。然而,有些遗憾的是,我们的中原学界却几乎从未比较系统地去感受和学习现代意义上的民族理论,缺少了这一领域内文明与科学的洗礼。于是,在包括文学研究在内的某些方面,才造成了上述那种一元独呈、顾盼自雄的非正常状况。我们的国土上,当下与汉族一起生活的有55个少数民族,而各个历史过程中出现过并且有着自己文化作为的少数民族,也还有不少。历史和现实告诉我们,民族文化无论是就其来源还是就其传承而言,都是多元的,而非一元的。因此,持有一元的文化史观或者文学史观,看问题做研究的时候,也就不大容易避免自身的片面性与盲目性,立足点和着眼点也很难超越传统和古人。将我们的学术思维用中华多民族的文化及文学史观来加以充实改造,自会使我们的学术研究走向一个更高的发展层面。
其四,以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为倡导,从事中国文学研究的学术工作者,其原有的治学理念将得到新的增强与丰富。中华民族,是一个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不断滚动整合而直至近代以来才真正形成的,受到全国所有大小族群一致服膺的现代国族概念。多元一体,已经是,并且也必将是中华民族在相当长的发展进程中一个最为突出的政治—文化特征。中国境内现存的56个来自不同起源与传统的兄弟民族,在近现代国史上重重呈现的民族危亡关头,同舟共济唇齿相依,业已结成了牢不可破的一个族群共同体——中华民族;只有全面包含55个单一族别的中华民族总体,才能代表我们的祖国去与世界对话,而中国大地上任何一个单一民族,想要脱离这片土地上的其他兄弟民族而单独代表这个国家,都已经成为不可能。这就是人们心目中的中华民族浑然“一体”的概念所在。同时,我们也须明确地具备另一项与之相辅相成的思想观念,即应当充分意识到中华民族内部的文化多元性多样性,看到中国境内现存56个民族各自文化传统的不同缘起及其参差走向,以及这种种传统各自的源远流长和特定价值。我国的现有民族政策指出,各个兄弟民族不仅需要长期共存,而且需要经济上和文化上的竞相繁荣,在一个相当长久的历史发展过程里面,都还需要保持和推进这样一种积极而蓬勃的民族生态局面。那种以为只有不同民族彼此间尽速“同化”才是社会进步的念头,实际上恰恰是缺乏民族理论修养的人们对我国现行民族政策的一种无端曲解。我们的人文科学工作者,中国文化与文学的研究者,只有在深入理解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和确立了中华多民族文化史观与文学史观的基础上,才有可能打造出既符合民族学科学理念又符合国家民族政策环境的学术思维。
为了把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理论建设好,我们应当齐心协力、众手擘画、群言互动、长期坚持,既要造成一种整体的声势,也要有点锲而不舍的韧劲。我们不但不能低估了传统的一元文学史观的固执,更要树立信心并相互激励,既要认真而富有耐力的去为确立这样一种文学史观而积极造势,更要通过研习切磋,提高对于这一文学史观的科学阐释能力。应当相信,是科学和真理,就迟早会赢得可观之前景;但是,要真正教这样一种文学史观得以确立和普及,我们委实需要付出持久的劳动。
关于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建设,当下特别需要讲清楚的,是有关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重要性与迫切性。我们可以从科学和政治两个层面,来阐释建立这样一种文学史观的必要,以及缺失和背离这样一种文学史观的危害。由科学研究的层面上说,任何一种忽略了各个少数民族文学丰富史绩的“中国文学史”著述,都难以摆脱其自身存在的学术片面性,会显现出其著述人的知识缺陷乃至于理念缺陷,同时也不自觉地披露了著述人在多民族共同缔造中华灿烂文明的客观文化场域面前,依旧固守“一元”学术视角的陋习与偏执。设若在无视中国文化多样性的旧有轨道上继续盲目滑行下去,结果只能是让自己辛苦为之的学术研究蒙受不必要的损失,留下带有旧学术烙印的种种缺憾。而只要真诚而全面地接受和理解了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学理精义,自会主动地将自己的旧式学术理念进行一次能动的“格式化”,站向时代更高层面,扩宽学术襟怀包容,活跃研究视野路数,会通多向文化思维,使我们的学术水准来一番有效的提升。至于从政治层面上来说,也许毋须多讲,我们的祖国是56个兄弟民族的共有家园,各个民族之间因种种历史条件的制约,文化及文学的演变走过了各自不同的道路,在今天国家高度维护各兄弟民族的文化继承权、宣示权和发展权的形势下,我们自然应当多做积极的促进工作,在文学研究领域,学人们对多民族文学史观的根本性拥有,说到底,也会通过他们的言论和著作,或直接或间接地增益于各民族的团结和国家的统一,增益于目前及今后的和谐社会建设。我们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学界友人们在研究上偏离了这样的健康方向。
对于倡导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一些学人的头脑里或许还存在着某种疑虑。而最首要的疑虑,或许就是担心这种学术理念将会助推中国内部各个民族的游移倾向。其实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我们所提倡的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其“多民族”之上的大前提是“中华”,也就是说,它所展示的“多元”,是在中华“一体”场域下面的“多元”,而绝对不是乖离于这一统一场域其外的任何事项。在“一体”前提下的“多元”文化,在“中华”前提下的“多民族”文学,自然愈是斑斓多姿便愈是精彩,愈是具有其迷人的魅力和价值。中华文化的多元性多样性,只会使我们祖国的既有文明更加博大更加壮美,只会使我们中华民族的每一成员更加自豪更加光彩,而不可能带来别的什么东西。易言之,国内的所有兄弟民族也只有在中华总体的文化宝库当中各自值得骄傲地占有了自己的位置,才会更加增强自己的向心意念和爱国情感。值得担忧的,或许倒是我们一些学人们思维习惯中间的文化“一元”观念,在这种旧式文化观念的框囿下,总是以为要维护统一国度的政治局面,文化上面也是“一元化”或者至少是单纯一些才好。这种想法不能不说还带有几千年来中原文人传统理念的印痕,不单在实际上没有跟得上新中国新时代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新型格局业已确立的客观形势,也在思想理念上,缺乏对于中华民族内部在文化上的“多元”充分展示将有益于政治上的“一体”持久稳固,这样基本的辩证思维。
关于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基本思想支点,在这一篇幅有限的文章当中,已经不可能比较多地展开讨论。就笔者眼下所想到的,其大致包括着以下诸点:
①能动地超越对兄弟民族文学存在的盲目无知,充分地认识中华多民族文学的丰富多彩;
②能动地超越对兄弟民族文学成就的盲目忽视,充分地认识少数民族文学的价值及其为中华文化赢得的荣誉;
③能动地超越对中国文化及文学“一元派生”的盲目固守,充分地认识中华民族文化及文学的多重起源;
④能动地超越旧有的汉民族文学即等于中国文学的盲目囊括,充分地认识中国各个兄弟民族的文学都曾对中华文学宝库有着不可或缺的奉献;
⑤能动地超越中国文学即是汉族文学与少数民族文学“二元”分野的盲目推测,充分地认识中华民族的文学是涵盖现存56个兄弟民族以及历史上各个过往民族文学的多元格局;
⑥能动地超越文学史上历来只是先进民族对于后进民族单向影响的盲目判断,充分地认识各个兄弟民族文学从来都是多元互补与交流互动的关系;
⑦能动地超越中国境内一民族文学有可能脱离兄弟民族间的文学交往而单独发展的盲目书写,充分地认识中华各个民族文学在发展中间“谁也离不开谁”的一体整合态势;
⑧能动地超越少数民族文学只有口承文学及用自身文字留存的作品才具有其民族特质的盲目直感,充分地认识少数民族作家用汉文创作的作品同样会呈现其民族特质;
⑨能动地超越传统的民族身份和文化习养带给研究者的盲目站位,充分地认识超越旧我民族文化立场确立多民族文学史观是新世纪中华民族根本利益之诉求;
⑩能动地超越出于“政策考量”而宽容少数民族的文学史书写上面的盲目敷衍,充分地认识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既是科学的诉求时代的呼唤,也是每一位文学研究者的学养必修。
人们注意到,这几年里,经过民族学界和民族文学界的不懈推动,以及国内学界对国外后现代后殖民等理论的借鉴,在中国文学研究界内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现实条件和思想前提,已初步具备。可以说,完成这一带有根本性的学术理念的转化,此任务业已历史性地落在了当代学人们的肩头。
谨以此文,就教于中国文学研究界的师友方家,企盼引起学术领域更多更有意义的争鸣与切磋。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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