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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尧]论民间故事的计量单位——核心序列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2-07-31  作者:王尧

  摘要:“核心序列”是民间故事的计量单位。一个民间故事中最高级别的缺失为“核心缺失”,“核心序列”内部的功能项遵循“核心缺失发生——针对性行动——结果”的逻辑顺序。对应于一个核心序列的情节为“核心情节链”,它在语言层生成的文本才是“一个”故事。一则口头传统中的自然文本可能含有一个或多个核心序列,它们之间为前后相续的衔接关系。

  

  关键词:核心序列;情节链;递归;民间故事;口头传统

  

  一 问题的提出

 

  详述“核心序列”之前,我们先来看这则故事:

  

  哈尼族《阿培和妖精婆》[1]197-200

  

  母亲被妖精吃掉,妖精【反角】变成母亲,想去吃姐妹俩【核心缺失】——欺骗进门——妹妹【正方1】轻信,姐姐阿培【正方2】疑心——睡熟后,妖精婆吃掉妹妹,假说吃炒豆——姐姐借口逃跑——姐姐爬到树上,妖精婆追来要吃果——姐用梨子哽住她,用树枝插入喉咙,扎死妖精婆【核心缺失消除,反角死】。

  

  按照下文的界定,本则故事有且仅有一个核心序列:反角被除,正方机智逃生。它有一则异文:

  

  仫佬族《秀妹、猎人和人熊外婆》[2]144-149

  

  母亲让女儿秀妹【正方】给外婆送肉——老熊婆【反角】听到,引她走错路,来到熊婆窝【核心缺失】——老熊婆装成外婆,秀妹醒悟,假装和熊婆、熊女聊天——夜晚和熊女同床睡,暗中换位置——熊女被熊婆吃掉——秀妹逃跑——熊婆追赶——智引熊婆淹死【反角死,核心缺失消除】【以上首个核心序列】——

  

  秀妹迷路,至猎人家【核心缺失】——每天偷偷帮猎人烧饭——猎人发现她,猎人跑掉——秀妹紧追,成婚【核心缺失消除】【第二个核心序列】——

  

  秀妹为烧饭外出借火种,误入老熊公【反角】家——老熊公想吃她【核心缺失】,用漏底的沙罐装火灰——熊循火灰至秀妹家——老熊公抓走秀妹——猎人射死老熊公【反角死】,救回秀妹——夫妻回娘家,父母高兴【核心缺失消除】【第三个核心序列】

  

  以上两则文本在“智引熊婆淹死”之前的情节基本重合。反角妖精被杀,女主角以智取胜,故事至此完全可以宣告结束。即使删除其后的部分,也不会导致逻辑缺憾。以上是两则故事的首个核心序列。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接下来的发展,即第二个核心序列:演述人引入了新角色猎人,情节竟转至一对单身男女奇异相遇的婚姻故事上去了!二人成婚,缺失再次消除。这一核心序列中未出现反角,故事完全可以结束。但是演述人依然不想就此停下话头,继续开启第三个核心序列:引入新反角“老熊公”,女子再度遇险,猎人救之。

  

  故事有几次可以结束的机会,但是只要演述人或该民族、地区的传统不满足,就可以无限制地开启新的核心序列,直到演述人想要结束。两则文本的首个核心序列有相同情节,但第二则文本的篇幅竟比第一则长出许多,延长故事的手段,在于叠加新的核心序列。

  

  我们可以反向倒推,一则复杂故事所含有的多个序列中,哪一个可以代表这“一个”故事,这“一个”与那“一个”故事进行比较的平台是什么。假如被比较的双方分别是一则故事的全部与另一则故事中的一个序列,或者这一则故事中的此序列与另一则故事中的彼序列,它们具有比较的可行性吗?当一则故事本身被整体吸纳为另一则故事中的一个序列时,它们依然各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吗?不同文本经常彼此包含,导致边界的模糊及类型的粘连,是否存在通行的叙事计量单位,以使文本“个体”清晰化?这些疑问可归纳为:何为“一个”故事?或:怎样计量故事?

  

  笔者希望以“核心”为标识,在构成复杂故事的诸多序列中区分主从关系。“核心缺失”从出现到消除的过程才是构成“一个”故事的基本结构,它是对故事文本进行计量的基本单位。除了核心序列,其他序列皆为次要,均有可能在提炼结构的过程中被删削压缩。确定故事的计量单位是开展平行比较的前提,因为只有将支撑故事的独立单位切分出来,我们才有可能描述这一单位如何分布,又是如何结合在一起以产生故事的,进而讨论文本的相似性、类型、异文、结构等问题。

  

  二 研究史

  (一)普罗普的“回合”

  叙事文本是多个单位的组合,它们的组合结果才是故事。本文提出的“核心序列”是基于功能项[①]的组合,对该问题的讨论自普罗普(Vladimir Propp)始。他在提出功能项为构成故事的成分之后,便进入功能项的结合方式,即“故事指的是什么”的问题。他以“回合”(move)指称功能项的规律性组合,将其作为衡量故事的基本单位:

  

  从形态学的角度说,任何一个始于加害行为或缺失、经过中间的一些功能项之后终结于婚礼或其他作为结局的功能项的过程,都可以称之为神奇故事。结尾的功能项有时是奖赏、获得所寻之物或者就是消除灾难、从追捕中获救等等。这样的过程我们称之为一个回合。每一次遭受新的加害或损失,每一个新的缺失,都创造出一个新的回合。一个故事里可以有几个回合,因而在分析文本时首先应该确定它是由几个回合构成的。 [3]87

  

  根据普罗普的看法,故事就是一个及一个以上的回合按不同方式结合的产物。一个回合始于加害或缺失,终于对它们的消除。但是,一个故事并不等于一个回合,回合之间的结合未必是一个接一个的依次叠加,而是有可能交织在一起。他归纳了回合之间最主要的六种结合方式,李扬的转述更清晰:

  

  1. 直接连续式

  

  一个回合完结后,另一回合接续开始。

  

  2. 中间插入式

  

  一个回合完结之前,插入另一回合。第一个回合随后再接续完成。

  

  3. 轮流插入式

  

  各个回合交叉进行,导致较为复杂的形态。(笔者注:即插入的回合本身也被一个新的回合打断,回合之间逐级包含。)

  

  4. 先后结束式

  

  故事可以从一下子降临两个危害开始,可能先彻底消除一个,然后再消除第二个。

  

  5. 共同结局式

  

  两个回合有一共同的结局。

  

  6. 路口分手式

  

  有时一个故事里有两个寻找者。在第一个回合的中间,他们分头行动。[3]88-89,[4]166

  

  回合的结合情况被普罗普归结为如上六种方式,不可谓不复杂,难以记忆。接下来他提出了笔者同样关心的问题:“究竟要在怎样的条件下才是几个回合组成一个故事呢?”也就是本文提出的计量故事的基本单位,即:怎样确定一个故事?

  

  普罗普归纳了属于一个故事的八种情况,除此八种之外,其他情形的文本就含有两个或更多的故事。这八种情况是(仍引用李扬译文):

  

  普罗普对单一故事的界定是:

  

  1 如果整个故事包含一个回合。

  

  2 如果故事包含两个回合,各有一正向和反向的结局。

  

  3 如果所有回合是三重式(三段式)。

  

  4 如果在第一回合中获得一件魔物,而只在第二个回合中使用之。

  

  5 如果故事已近灾厄消除的结局时,突然觉察到新的缺乏,引发一个新的回合(但不是一个新的故事)。

  

  6 如果两件恶行一起交错出现。

  

  7 如果第一个回合中包含与恶龙的搏斗,第二个回合的开头是兄弟偷窃战利品,主角被抛进峡谷等,借着出现功能L。

  

  8 主角们在路标分手处亦可看作一个完整故事,但每个兄弟的遭遇可能构成完全独立的故事,应排除在完整故事之外。

  

  其余均为复合故事。[5]166

  

  按照普罗普的回合判定法,我们需要牢记上述组合方式,将具体文本纳入其中,判定它是否为“一个”故事。显然,普罗普的一个回合并不等同于一个故事。

  

  (二)布雷蒙的“序列”

  克洛德·布雷蒙(Claude Bremond)对普罗普的从加害或缺失到消除的“回合”进行了简化。他所使用的叙事基本单位仍是普罗普的功能项,不过,他将三个表示事物变化过程的功能项的连接称为“基本序列”(sequence elementaire),“基本序列”互相结合产生“复合序列”(sequence complexe)[5]154。他在描述基本序列时,不似普罗普那般将所含有的全部功能项逐一列出,只要提取表示事物变化过程的三个基本功能项就足以呈现叙事逻辑了。他说:

  

  1 基本单位,即故事原子,仍然是功能;和普罗普的看法一样,功能与行动和事件相关;而行动和事件组成序列后,则产生一个故事。

  

  2 三个功能一经组合便产生基本序列。这一个三功能组合是与任何变化过程的三个必然阶段相适应的:

  

  a 一个功能以将要采取的行动或将要发生的事件为形式表示可能发生变化;

  

  b 一个功能以进行中的行动或事件为形式使这种潜在的变化可能变为现实;

  

  c 一个功能以取得结果为形式结束变化过程。

  

  ……

  

  4 基本序列互相结合产生复合序列。[5]154

  

  由此可知,布雷蒙的序列也不等同于“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可能只是一个基本序列,也可能是由多个基本序列构成的复合序列。布雷蒙并不关心故事的计量单位问题,他对基本序列和复合序列的划分,对序列内部和序列之间逻辑过程的推导,意在穷尽故事叙事逻辑的全部可能性。

  

  (三)巴特对“序列”的论述

  巴特(Roland Barthes)也采纳布雷蒙的“序列”作为故事在功能层面的组合单位:

  叙事作品的功能覆盖层要求有一个衔接组织,其基本单位只能是一小组功能,我们在此(按布雷蒙的叫法)称之为一个序列。……一个序列是一系列合乎逻辑的、由连带关系结合在一起的核心。序列开始的时候,序列诸项之一项没有任何具有连带关系的前项,结束的时候,序列诸项之另一项再也没有具有后果关系的后项。[5]19

  

  进而,他也指出序列之间存在着层级区分,一个层级较高的大序列内部可以含有若干个层级较低的小序列:

  

  ……序列自身内部的功能是首尾完整封闭的,又统辖于一个名称,因此序列本身构成一个新的单位,随时可以作为另外一个更大的序列的简单的项而运行。……由此,从最小的母句到最大的功能,整整一个替代网络构成叙事作品的结构。……因此既有一个序列内部的句法又有一个序列之间的(替代的)句法。……一个序列尚未结束,一个新的序列的首项可能已经插在这前一个序列里面出现了。序列按对位法前移。叙事作品的结构在功能上具有赋格曲形式,正因如此,叙事作品才既“连下去”又“吸进来”。[5]21-22

  

  他所说的“序列内部的句法”就是如何“连下去”,序列之间(替代的)句法正是如何“吸进来”。

  

  总之,无论普罗普的“回合”还是布雷蒙的“序列”,都以功能项为单位,认为“一个”故事由多个回合或序列构成。普罗普列举了单一故事中回合的八种基本组合方式,认为除此八种之外,均为复合故事。布雷蒙举出基本序列构成复合序列的三种典型形式。[②]

  

  他们的分析重在展示文本的纵向结构深度和复杂的逻辑可能性,而未就故事横向比较的基本单位作出规定。无论是普罗普的“回合”,还是布雷蒙的“序列”,以及巴特对“序列”功能句法的论断,都未涉及这些概念作为故事计量单位的有效性。

  

  (四)普林斯的最小故事

  普林斯(Gerald Prince)指出,结构主义的故事研究缺乏一个精准有效的“单位”。其在《故事的语法》中提出“最小故事”:“一个最小故事由三个相结合的事件构成。第一个事件和第三个事件是状态性的,第二个事件是行动性的。另外,第三个事件是第一个事件的逆转。”[6]26 在此基础上,他推导了核心简单故事、简单故事和复杂故事。他的主要目标在于对叙事形式由简单到复杂的推导,以穷尽一个故事内部的全部成分。

  

  对“一个故事”的识别,口头传统中的情况要复杂得多。无论是由一个回合、序列构成的单一故事,还是多个回合、序列构成的复合故事,我们是否能够提炼一种结构单位,使之对应于构成“一个”故事的那个序列?若可,我们就能根据这一单位来计量一则自然文本中含有多少份“一个”故事了。

文章来源:《西北民族研究》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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