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识宝传说历史悠久,流传广远。近来由于程蔷先生系统深入的开拓性研究,中国识宝传说已经引起国内外民俗学界的普遍关注。 不过,中国识宝传说的研究至今还局限在汉语传承的研究,尚没有充分利用各少数民族民间流传的识宝传说材料。而各民族民间文学集成资料表明,识宝传说还广泛流传在少数民族民间,与汉族的识宝传说共同构成了绚丽多彩的中国识宝传说。
笔者在查阅蒙古民间文学资料和做民俗学田野调查当中搜集到了40多篇流传于蒙古族民间的识宝传说。现在根据这批传说材料对蒙古族识宝传说进行初步的探究,意在促进中国识宝传说研究的扩展和深入。
一、蒙古族识宝传说的类型
我所搜集到的蒙古族识宝传说可以分做“金马驹型”、“风水型”、“开山寻宝型”三个类型。
1.金马驹型
金马驹型识宝传说主要流传在内蒙古的锡林郭勒、鄂尔多斯等西部牧区。宝物主要是金马驹、宝牛等蒙古人的五种牲畜,取宝的“钥匙”则是银马嚼子等游牧生产工具。人物形象是盗宝的南蛮子、洋鬼子和当地的蒙古族牧民。其中,流传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太仆寺旗的《金马驹》为最典型:
安国里淖的金马驹能给好心人吐金子,并且能够帮助他们。有一个从南边来的黄头发绿眼睛的洋鬼子想捉走金马驹,请求湖边打鱼的老头协助他。洋鬼子虽然下到湖里捉住了金马驹,但是等在岸边的老头为了不让洋鬼子捉走金马驹,拒绝递给马嚼子,所以洋鬼子就被金马驹咬死了。
这是一篇非常典型的洋人盗宝传说。 近代内蒙古西部地区曾经有过外国传教士的活动,因此传说产生的社会背景是不容置疑的。传说中洋鬼子取宝的钥匙是金马嚼子。金马驹能为好心人吐金子,具备了作为“宝物”的特征,但是它不是个人所有,而是当地蒙古族群众的共同财富,这是蒙古族金马驹型识宝传说的共同特征。不过,这个共同财富的宝物有时有一个指定的主人,盗宝者必须通过他才能取到宝物。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乌珠穆沁一带流传的“母亲湖的传说”中讲:
有一个风水先生发现了母亲湖里有一头长珊瑚角的宝牛,它是母亲湖的保护神。风水先生知道宝牛的主人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于是想方设法收养了这个孩子。三年以后,风水先生叫孩子下到母亲湖去捉宝牛,吩咐他千万不能睁开眼睛。小男孩下到湖里顺手抓到一个东西就拖着往回走。快到岸边的时候,孩子经不住好奇心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自己拖着走的是一头长着珊瑚角的宝牛。宝牛一见孩子睁开眼睛了,就吼叫一声逃回湖里去了。
盗宝的风水先生的失败是因为孩子触犯了禁忌,睁开了眼睛。传说中盗宝者与护宝者的关系是当地民众与外来人之间的关系,传说反映了人民群众维护共同财富的主题。而下面的传说中流露了另一种阻止财富外流的思想。在乌珠穆沁流传的一篇金马驹传说中讲道:
从前一个富户人家雇佣了一个从南边来的流浪汉放羊。流浪汉放了三年的羊,临走时主人好心对他说:“你为我家放了三年的羊,你喜欢要什么就要吧”,流浪汉回答说:“牲畜我也无法带回去,我只要你的银马嚼子就够了。”主人觉得一副银马嚼子能值多少钱呢,就给他了。但是,主人很快就发现流浪汉行经可疑,暗中跟踪发现原来流浪汉是用银马嚼子去捉山上的金马驹。后来由于主人的阻扰,流浪汉捉金马驹失败,主人把银马嚼子收回来供养起来。
这里,盗宝者是通过被雇佣放牧的经济关系来获得取宝的“钥匙”——银马嚼子的。银马嚼子已经成为盗宝者三年的劳动报酬。银马嚼子实际上象征着财富的拥有。把银马嚼子交给他人,实际上就是交给了财富的源泉。因此,这篇传说流露了一种忌讳和阻止财富外流的思想。从清朝末年开始,随着蒙地开垦,大批汉族农民移民蒙古地区,蒙古地区开始出现蒙古族牧主雇佣汉族农民放牧,使得来自异文化的“外来人”——汉族农民介入蒙古族经济生活,介入财富的分配。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蒙古地区从很早就开始出现了用中原的丝绸、茶叶和农副产品交换蒙古地区畜牧产品的旅蒙商这个经济角色。使得和汉族农民一样对商人的行为抱有批评态度的蒙古族民众一方面在伦理道德上谴责商人用从他们手中换来的畜产品创造出极大财富的做法,一方面看到了自己财富的外流。正如传说中所说的,蒙古族民众认为,由于“外来人”——被雇佣者和商人的介入,失去了财富的源泉。而金马驹是蒙古人财富的象征,银马嚼子则是获取这个财富的“钥匙”,也即银马嚼子隐喻了蒙古经济命脉和财富源泉。“外来人”一旦拥有了银马嚼子,就等于控制了蒙古人的经济生活。因此,这一类传说反映了蒙古民众保护民族经济生活和反对财富外流的特定时期文化心态。可以说,更多的金马驹型识宝传说表达了蒙古民众的财富观念。
2.风水型
风水型识宝传说集中在内蒙古东部地区。传说中明确指出宝物是某某地方的“风水”,结局一般是由于宝物被识宝者所取走或盗走,破坏了风水,给该地区带来了种种不幸。内蒙古扎鲁特旗流传的传说中南蛮子用南瓜藤做的马笼头捉走了金马驹,从此该地区流行瘟疫,变穷了。 而且,有的传说中盗宝者还使用野蛮的手段公开抢劫,并和统治阶级、佛教上层相勾结,从而达到破坏当地风水并获取宝物的罪恶目的。科尔沁左翼后旗的双和尔山传说中,南蛮子与王爷勾结,骗取统治阶级的帮助,在双和尔山上建十三层金塔镇住当地风水,当金马驹逃走他乡时在金马驹逃走的路径上设陷阱捉住了金马驹。 在风水型识宝传说中,金马驹等宝物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重要的是代表着风水,蕴涵了更深层的宗教信仰涵义,即风水型识宝传说反映了蒙古族传统文化象征崩溃的惨烈现实。
3.开山寻宝型
开山寻宝型识宝传说主要流传在内蒙古东部半牧半农地区和吉林、辽宁的蒙古族聚居区。这一类型与金马驹型相比,有了很大的差异。首先,取宝的“钥匙”已经出现金豆 、黄瓜 、葫芦 等农作物来代替金马驹型传说的马嚼子等畜牧业工具。农作物只有在蒙古族民众开始经营农业并且意识到农作物也有和畜产品有同样价值的时候才有可能被看作是宝物。农作物成为宝物,只有在蒙古族民众从事农业生产,将农业生产当作最主要的经济和财富来源的时候才得以实现。开山寻宝型识宝传说主要流传在比较早从事农业生产,比较早接受农业经济生活方式的卓斯图、土默特、喀喇沁以及今天已经半牧半农业化的科尔沁地区。
其次,开山寻宝型识宝传说中除了南蛮子和风水先生外,当地蒙古族民众也加入了开山寻宝者的行列。内蒙古库伦旗一带流传的嘎扎日·宝日山的传说中讲道:
嘎扎日·宝日山曾经是一座金山,山神是金马驹。在这座山东南山麓向阳的坡上长了一颗葫芦。据说这颗葫芦就是打开山里宝藏的钥匙。有一个放羊的老头摘下葫芦带回家,后来来了一个南蛮子找葫芦没有找到,就把葫芦的秘密告诉了老头。等南蛮子走了之后,老头按照南蛮子的话用葫芦打开了山门,见到了满山的金银财宝,但是由于老头触犯了禁忌,把葫芦忘在山里,于是山门关闭,老头丧命,从此这座山也变成了土山。
随着农耕文化在蒙古地区的进一步渗透和蒙古族民众经济生活方式的变迁,蒙古族民众的财富处置观念也发生了变化。由于定居生活,蒙古族民众已经渐渐认同了汉族农民的将宝物深埋地下的财富处置方式,并且越来越看中作为宝藏的源泉和象征的山及其标志金马驹、金猪、金鸭等的经济价值,从而一部分当地群众也参与开山者的行列。在开山型识宝传说中当地人或者协助南蛮子共同寻宝,或者当地人欺骗南蛮子,打发走南蛮子之后自己去取宝,但是一般都取宝失败。这一类形象被传说的讲述者和传播者说成是光棍或者贪财者,在其生活的社区是受人谴责的角色。而识宝者最后失败的结局也说明了广大蒙古族民众的伦理价值取向,即告戒人们要靠勤劳致富,而对妄想发横财的欲望和做法则持有批判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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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蒙古族识宝传说与中国识宝传说研究问题
蒙古族识宝传说的发掘拓宽了中国识宝传说研究的问题意识。下面就简单论述相关的基本问题。
1.蒙古族识宝传说的形成与中国识宝传说的多民族化
从上面三个类型的蒙古族识宝传说看,它们的产生时间基本上都是清代末期以后。而且从传说形态看,蒙古族识宝传说基本属于中国识宝传说中的南蛮子盗宝传说和洋鬼子盗宝传说。识宝传说不是蒙古族固有的本土文化产物,而是从汉族农耕文化传播过来的舶来品。我们认为,中国识宝传说是在近代南蛮子盗宝传说和洋人盗宝传说的阶段传入蒙古地区的。中国识宝传说的发展演变还经过了一个向少数民族地区传播的过程,而这个阶段在蒙古族中的具体背景则是清末以来蒙地开垦以后的大量汉族农民移民蒙古地区,带去农耕文化的同时带去了识宝传说。可以说,蒙古族识宝传说是中国识宝传说经过“平民化”或“农民化” 之后多民族化的一个结果。不过,蒙古族识宝传说中没有买卖宝物的情节。
2.蒙古族识宝传说与文化冲突
如果说中国识宝传说从唐代胡人识宝传说开始,就在农耕文化与商业文化冲突的背景中成长,其内核始终是以农耕文化的传统观念去对抗工业文明和商业文化 ,那么,蒙古族识宝传说则是在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和商业文化冲突的背景中成长发展的。
由于经济生活的不同,蒙古族中没有形成胡人识宝传说。不过,游牧生活特殊文化心理产生了蒙古人独有的识马传说。可以说是蒙古族的识宝传说:
成吉思汗征服了一个没有头领的部落,把该部落善于相马的阿日格岱台吉的儿子交给十万匹马的主人阿拉格岱巴颜做奴仆。阿拉格岱巴颜听说这个孩子会相马,就把他叫来,问自己十万匹马中有没有良马。小男孩围着马群转了三圈,回来说:“您的十万匹马群里没有良马,只有良马的马粪蛋。”阿拉格岱巴颜听了自己马群里没有良马后恼羞成怒,叫手下人拷打小男孩。正巧这时巴颜的蒙古包后面传来一声马叫,小男孩一听,便对阿拉格岱巴颜说:“真正的宝马在叫呢!”就跑出去捉住了那匹马。原来这是一匹阿拉格岱巴颜用来运水的小花马,它长满了鞍疮,翘起一撮细而秃的尾巴,长着一对老鼠耳朵。阿拉格岱巴颜取笑小男孩说:“你说我的十万匹马中没有良马,却把这匹可能被一棵草就绊倒的劣马说成是宝马,那就把这匹‘宝马’送给你吧!”小男孩回答巴颜说:“三年以后我会让您看到一匹宝马。”
三年以后,小男孩捉来已经变成良马的小花马,备鞍骑上,对阿拉格岱巴颜喊道:“小马驹已经变成千里马,小男孩已经长成男子汉,我要走了。”就逃走了。阿拉格岱巴颜的十万匹马中没有一匹追上小男孩的花马,于是阿拉格岱巴颜悔恨万分跑到成吉思汗面前说:“我失去了一个奴仆,那不是奴仆,而是宝啊!我失去了一匹马,那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而是宝马啊!”
对蒙古人来说,马就是宝物。自古以来作为马背民族的蒙古族对马怀有特殊感情,一方面马是蒙古人的亲密伙伴,另一方面马是财富的象征。在迁徙不定的游牧社会,处置财富的方式不是把金银财宝埋入地下储藏起来,而是把财富佩带在身上以示社会地位高低和财富多寡。比如蒙古族女子昂贵的头饰和男子鼻烟壶、贵重的马鞍以及良马等都是随着游牧生活随身流动的财产。蒙古族识马传说中没有识宝者以重金购得宝物的情节,因此识马传说不是商业文化背景下的产物。一般,马是由持宝者作为劳动的报酬送给识宝者的。识马传说表达了识宝者所代表的广大下层民众用劳动报酬——看起来全身长满鞍疮的劣马——经过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来经营再生产,创造出财富来,从而改变自己的经济处境和社会地位的美好理想。蒙古族识马传说表达了民众关于财富的辨证思想,即民众通过自己长期生产劳动中积累的相马经验发现财富的根源并把自己获得的经济根源——全身长满鞍疮的劣马——变成宝马——极大的财富。
但是,蒙古族识马传说与我们讨论的识宝传说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蒙古族识宝传说是外来的。不过,蒙古族民众是把识宝传说当作一种表达特定时代文化心态的符号资源来享用的,正如中国农民把识宝传说当作用农耕文化传统观念去对抗商业文明的符号资源那样。在金马驹型识宝传说中实际上强化了一种本土的财富(确切地讲应该是经济的和文化的资源)观念。如上面举过的传说中,持宝者事先并不知道银马嚼子是取宝之宝。等盗宝者取宝失败以后持宝者才认识到银马嚼子的宝物价值,将其供奉在招财箱里用于召唤财富的仪式中,但是主人并没有用这个银马嚼子去捉金马驹。这里,金马驹在盗宝者看来是直接产生经济价值的宝物,但是对当地民众来说它是一种高于经济价值本身的资源象征,是一种不属于个人所有的抽象的符号存在。
而在风水型识宝传说中表达的是一种游牧生活赖以存在的文化环境惨遭破坏的时代信息。内蒙古扎鲁特旗流传的传说中南蛮子用南瓜藤做的马笼头捉走了金马驹,从此该地区流行瘟疫,无法再游牧,当地民众只能迁移到他乡。这里风水主要指的是游牧环境的风水,因此当地群众与南蛮子之间的矛盾实际上体现了保持和破坏游牧生活环境的矛盾。清朝末年开始的蒙地开垦,严重冲击了蒙古族的传统游牧经济,而且逐渐侵蚀了蒙古族牧民的牧场,使得一部分失去牧场的牧民转牧为农。风水型识宝传说转达的正是这种游牧生活文化环境遭破坏的信息,而作为当地风水的金马驹被南蛮子捉走或因为无法在当地生存而逃逸他乡表达了游牧文化象征的崩溃。从环境角度看,风水型识宝传说表达的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最根本的矛盾与冲突。
如果说,金马驹型和风水型识宝传说中强调的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冲突,那么在蒙古族民众已经转牧为农或半牧半农的东部蒙古地区流传的开山型识宝传说中则体现了两种文化交融的一点,那就是开始从事农业生产的蒙古族群众认同农耕文化的传统观念,和汉族农民一样用农业文化的意识去抵抗商业文明。开山型识宝传说更多地体现了民众坚持靠勤劳致富而批评妄想发横财的欲望和做法的伦理价值取向。
总而言之,蒙古族识宝传说反映了近代蒙古族民众面对游牧文化与农业文化的冲突所产生的特定时期的文化心理。识宝传说的核心是本土的传统文化对外来文化的抵抗。这一点上,蒙古族识宝传说也是中国识宝传说抵御外来文明的文化心态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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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程蔷著:《中国识宝传说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程蔷:《识宝传说与文化冲突——识宝传说文化涵义的再探讨》,《民间文学论坛》1993年第2期。
2.内蒙古自治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蒙古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224-227页。《中华民族故事大系》(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676-679页。
3.洋人盗宝传说请参见程蔷著:《中国识宝传说研究》第175-217页。
4.《乌珠穆沁传说(一)》(蒙古文)东乌珠穆沁旗民间文史协会出版,1989年,第203-204页。
5.《乌珠穆沁传说(一)》第221-222页。
6.《哲里木地名传说》(蒙古文)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3年,第391-393页。
7.《哲里木地名传说》第96-113页。
8.库伦旗一带流传的《嘎扎日·宝日山的传说》中南蛮子用三颗绿色宝豆引诱金马驹,陈岗龙1997年8月搜集记录。
9.库伦旗一带流传的《阿其玛格山的传说》中南蛮子开山的钥匙是吐口水的黄瓜,陈岗龙1997年8月搜集记录。开山的钥匙是两尺八寸长的黄瓜,《哲里木地名传说》第19-20页。
10.库伦旗一带流传的《嘎海山的传说》中南蛮子开山的钥匙是交给当地人种植的一颗葫芦,《哲里木地名传说》第228-231页。辽宁省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流传的开山型识宝传说中开山的钥匙是土日播种,水日灌溉,金日锄草,火日剪藤,木日摘收的四十九颗葫芦,《敖木伦河珍珠》(蒙古文)辽宁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123-132页。
11.陈岗龙1997年8月搜集记录。
12.程蔷:《识宝传说与文化冲突——识宝传说文化涵义的再探讨》,《民间文学论坛》1993年第2期。
13.程蔷:《识宝传说与文化冲突——识宝传说文化涵义的再探讨》第2页。
14.[蒙古]呈·达木丁苏伦编:《蒙古古代文学一百篇》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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