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说部”是我国的民间文化工作者于上个世纪80年代在满族聚居区通过田野调查发现的口传叙事文学,2006年5月经国务院批准列入国家级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作,满族说部正在引起文化学术界的热情关注。而满族及其先世肃慎、挹娄、勿吉、靺鞨、女真,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是一个数度走向辉煌、两度入主中原的伟大民族,为中华五千年少数民族的历史所仅见。说部这一艺术形式虽然称作“满族说部”,但并非满族所独有,乃是满族以及包括女真人在内的满族先民彪炳史册的可贵创造,是这个伟大民族自辽金时期到有清一代民族精神、民族智慧升华的结晶。由于它产生于游牧文明的纵深地带,其中饱含着我国北方民族文化威武有加、健勇无比的珍贵元素,为中国文学北雄南秀、异彩纷呈的多元一体格局注入了新的活力、新的气象。满族说部通过口头传承涵养孕育、勃发崛起,当之无愧地代表着满族及其先民女真人口头文学的最高成就。满族说部在口耳相传中将金代女真人的长篇叙事文学保留数百年,必将突破金代文学的既有研究格局和研究思路,促使人们对于金代文学的深刻内涵重新观照、自觉反思,从而为金代文学研究提供新的生长点。
创造满族说部的满族作为我国北方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的重要民族,其历史可谓十分悠久。三千年以前的肃慎,是满族的原始先民,他们生活在长白山以北和松花江中上游、牡丹江流域的广阔地区,从舜禹时代即与中原有了联系。《竹书纪年·五帝纪》称:“肃慎者虞夏以来东北方大国也,一名息慎。”《山海经·大荒北经》也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按即今长白山),有肃慎之国。”周武王时,肃慎人曾入贡“楛矢石砮”,周人在列举其疆土四至时即称:“肃慎、燕、亳,吾北土也。”(《左传·鲁昭公九年》)可见在春秋以前肃慎即已臣服于中原王朝。战国以后,肃慎改称挹娄,以后又陆续改称勿吉、靺鞨、女真。其中粟末靺鞨于唐朝时曾经在松花江上游、长白山北麓即今吉林敦化、黑龙江宁安一带建立号称“海东盛国”的渤海地方政权。而女真人则在辽、宋、金激烈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崛起塞北、雄视天下,灭辽驱宋、入主中原,使南宋政权向金人始而称臣纳贡、继而称侄纳贡,女真人及其建立的金朝则由陈陈相因的纳贡主体转变为名正言顺的受贡主体,从而大幅度提升了北方民族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地位。满族则是以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为主,在明代形成的新的民族共同体。他们步武其先民女真人的后尘挥师入关,进而一统天下,开创了我国有史以来多民族国家空前巩固稳定的历史局面。其领土“东极三姓所属库页岛,西极新疆至于葱岭,南极广东琼州之崖山”(《清史稿·地理志》),基本上奠定了中国近、现代的版图疆域。由于满族及其先世女真人不止一次地逐鹿中原,从而对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历史进程产生了深远影响,作出了重要贡献。《盛京通志》指出:满族“精骑射,善捕捉,重诚实,尚诗书,性直朴,习礼让,务农敦本”,延续和发展了女真人的民族品格与民族精神。满族及其先世女真人的文化,是我国北方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中原汉文化的辐射作用,北方民族曾经接受汉文化的深刻影响,从而促进了北方民族的发展与进步;与之相应的,北方民族文化的南渐也给汉文化补充了威武健勇的宝贵元素,从而为北雄南秀、气象万千的中华文化带来了新的因子与新的活力。满族的先民女真人作为我国北方民族中的重要成员,由于创制文字的时间相对滞后,口头文学、口述历史特别发达,形成了历史悠久、绵延不绝的口承文学、口述史学传统。女真人是一个讲究慎终追远、重视求本寻根的民族,他们正是通过“说史”、“颂唱根子”的活动,将“民族文化记忆”升华为长篇叙事文学。中国文学的内涵原本博大精深、无比丰富,其中既包括汉民族文学,也包括少数民族文学;既包括书面文学,也包括口头文学。但是长期以来,中国文学史著作的总体构架一直处于极不完备的状态。据初步统计,上个世纪问世的各类文学史著作不少于1500种,不过就大较而言这些著作基本上属于汉民族的书面文学史,少数民族文学特别是少数民族口头文学很少进入文学史家的视野。早在上个世纪初期,鼓吹文学改良的领袖人物胡适在谈到中国文学的研究对象时即曾说过:“庙堂文学固然可以研究,但草野的文学也应该研究。在历史的眼光里,今日民间小儿女唱的歌谣,和诗三百篇有同等的位置,民间流传的小说,和高文典册有同等的位置。”(《胡适文存》二集)可惜历经一个世纪之后忽视民间口头文学的倾向仍未得到根本的改变,所以钟敬文先生在本世纪伊始再度语重心长地指出:现有的文学史著作“总的来说,在民间文学方面,取材的量还是很少的。”(《民俗学对文艺发展的作用》,《文艺研究》2001年第1期)而崛起于女真族民间的口头传承的长篇叙事文学的出现,不仅足以使金代文学呈现汉语文学和女真语文学争辉、书面文学与口承文学同步的发展趋势,为金代文学开辟视野广阔的新天地;而且由于这些说部作品承载的女真族“民族文化记忆”富有历史学、民族学、语言学、民俗学、宗教学等多方面的价值,其抢救和研究还将有助于保持人类文化的多样性,从而对于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宝库作出令人瞩目的巨大贡献。
“非物质文化遗产”也称无形文化遗产,是人类在对文化遗产不断加深认识的过程中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上个世纪末提出的一个新概念。为了完整准确地揭示其内蕴,教科文组织广泛征询了各国专家的意见,最后在2003年10月17日颁布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中是这样表述的:“所谓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那些被各地人民群众或某些个人视为其文化财富重要组成部分的各种社会活动、讲述艺术、表演艺术、生产生活经验、各种手工艺技能以及在讲述、表演、实施这些技艺与技能的过程中所使用的各种工具、实物、制成品及相关场所。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世代相传的特点,并会在与自己周边的人文环境、自然环境、甚至是与已经逝去的历史的互动中不断创新,使广大人民群众产生认同,并激发起他们对文化多样性及人类创造力的尊重。当然,本公约所保护的不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全部,而是其中最优秀的部分——包括符合现有国际人权公约的、有利于建立彼此尊重之和谐社会的、最能使社会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的那部分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满族说部,就是“与已经逝去的历史”有着广泛联系并不断创新的、人类口头“讲述艺术”的杰出代表。在目前已经抢救采集、记录整理的满族说部中,超过二分之一的作品与满族先民女真人的杰出人物或女真人的口传文学密切相关。如《忠烈罕王遗事》、《苏木夫人传》、《金世宗走国》、《女真谱评》等,即颇有代表性。这些作品讲述传扬的崛起于12世纪的女真完颜部叱咤风云英雄人物的光辉业绩,当主要来自女真完颜部的口头传承。至于《天空大战》、《乌布西奔妈妈》的故事原型,产生的年代当更早。《天空大战》属于黑水女真人的创世神话,《乌布西奔妈妈》乃是东海女真人的萨满英雄史诗。而说部作品中的一个热点人物——历史上号称“北方小尧舜”的金世宗完颜雍,在取代海陵王完颜亮的统治、改变海陵王南进伐宋的政策而“南北讲好,与民休息”(《金史·世宗纪》)的过程中,不仅在有金一代开创了“大定明昌五十年”的鼎盛局面,出现了元人所极口称推的“时和岁丰,民物阜庶,鸣鸡吠犬,烟火万里,有周成康、汉文景之风”(王磐《大定治绩序》,《元文类》卷三十二)的盛况,从而极大地提升了女真族的民族自信心;并且异常珍视女真族的民族精神、民族习俗和民族文化,对于保护满族先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做出了重要贡献。由于完颜雍的不懈鼓吹和积极推动,女真文化得以更好地保存、延续和发扬光大,从而滋养和哺育了满族文化。据《金史·世宗纪》载,完颜雍为了防止子孙后代忘本,保持女真人淳朴敦厚之风,一再提倡民族精神、民族品格和民族习俗。例如大定十一年(1171年)十一月完颜雍临幸东宫时,曾告诫皇太子:“吾儿在储贰之位,朕为汝措天下,当无复有经营之事。汝唯无忘祖宗淳厚之风,以勤修道德为孝,明信赏罚为治而已。昔唐太宗谓其子高宗曰:‘吾伐高丽不克终,汝可继之。’如此之事,朕不以遗汝。如辽之海滨王,以国人爱其子,嫉而杀之,此何理也。子为众爱,愈为美事,所为若此,安有不亡!唐太宗有道之君,而谓其子高宗曰:‘尔于李勣无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宜即授以仆射,彼必致死力矣。’君人者,焉用伪为!受恩于父,安有忘报于子者乎!朕御臣下,惟以诚实耳。”(《金史》卷六《世宗》上)完颜雍追求社会和谐、注重人格诚信的可贵精神,于此可见一斑。为了求本寻根,早在大定十三年(1173年)完颜雍即有意从京城中都(今北京)回访女真完颜部发祥地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南白城),以追寻女真族的民族精神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据《金史》记载,大定十三年三月乙卯,上谓宰臣曰:“会宁乃国家兴王之地,自海陵迁都永安(今北京),女直人寝忘旧风。朕时尝见女直风俗,迄今不忘。今之燕饮音乐,皆习汉风,盖以备礼也,非朕心所好。东宫不知女直风俗,第以朕故,犹尚存之。恐异时一变此风,非长久之计。甚欲一至会宁,使子孙得见旧俗,庶几习效之。”(《金史》卷七《世宗》中)同年四月,金世宗在临幸睿思殿时还曾“命歌者歌女直词。顾谓皇太子、诸王曰:‘朕思先朝所行之事,未尝暂忘,故时听此词,亦欲令汝辈知之。汝辈自幼惟习汉人风俗,不知女直纯实之风,至于文字语言,或不通晓,是忘本也。汝辈当体朕意,至于子孙,亦当遵朕教戒也。”(同上)这里金世宗完颜雍命歌者所唱“女直词”,当是女真语叙事文学,即口耳相传的说部一类作品,承载着鲜活生动的民族文化记忆。至于完颜雍在内心酝酿、发酵已久的回访女真完颜部发祥地的夙愿,终于在十一年后的大定二十四年(1184年)三月付诸实施,对此《金史·世宗纪》、《金史·乐志》均有翔实的记载,在历史上传为佳话。
这次东巡,金世宗完颜雍率领亲王、妃嫔、皇族子孙等两千余人由中都(今北京)浩浩荡荡向女真完颜部发祥地进发,是一次行程两个月、驻跸近一年而颇具象征意义的空前的壮举。在“国家兴王之地”,金世宗完颜雍于大定二十五年四月南归前夕怀着祖先崇拜、英雄崇拜的深厚感情率先垂范、自歌“本曲”。歌词原为女真语,《金史·乐志》仅保留了汉语译作。这篇“本曲”回顾了女真完颜部崛起和发展的辉煌历史,“在与已经逝去的历史的互动中”发扬光大了民族精神和民族传统。汉语译作采取庄重古板、庙堂气十足的四言诗形式,为了语言的整齐划一或许丢掉了原作的某些灵光神韵,不过气派格调尚透露出女真语原作的天籁真趣。当时世宗完颜雍“谓群臣曰:‘上京风物朕自乐之,每奏还都,辄用感怆。祖宗旧邦,不忍舍去,万岁之后,当置朕于太祖之侧,卿等无忘朕言。’丁丑,宴宗室、宗妇于皇武殿”(《金史》卷八《世宗》下),对有功之臣封官晋阶,对宗室、宗女赐银赏绢,“曰:‘朕寻常不饮酒,今日甚欲成醉,此乐亦不易得也。昔汉高祖过故乡,与父老欢饮,击筑而歌,令诸儿和之。彼起布衣,尚且如是,况我祖宗世有此土,今天下一统,朕巡幸至此,何不乐饮。’宗室妇女及群臣故老以次起舞,进酒。上曰:‘吾来数月,未有一人歌本曲者,吾为汝等歌之。’命宗室子弟叙坐殿下者皆坐殿上,听上自歌。其词道王业之艰难,及继述之不易,至‘慨想祖宗,宛然如睹’,慷慨悲激,不能成声,歌毕泣下。右丞相元忠率群臣、宗戚捧觞上寿,皆称万岁。于是,诸夫人更歌本曲,如私家之会。既醉,上复续调,至一鼓乃罢。己卯,发上京。庚辰,宗室戚属奉辞。上曰:‘朕久思故乡,甚欲留一二岁,京师天下根本,不能久于此也。太平岁久,国无征徭,汝等皆奢纵,往往贫乏,朕甚怜之。当务俭约,无忘祖先艰难。’因泣数行下,宗室戚属皆感泣而退。”(《金史》卷八《世宗》下、卷三十九《乐》上)完颜雍这次东巡女真完颜部发祥之地,极大地张扬了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传统,在朝野形成轰动效应,从而给民间以颂扬先人辉煌业绩为主要内容的口承史诗性长篇叙事文学带来了强劲的助推力。女真族的口承文学传统后来为满族所沿袭和接受,使女真民族杰出人物的英雄事迹历经上千年仍在满族居民中以“说部”的形式口耳相传,为满族先民保存了大量活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种颂唱宣扬祖宗辉煌业绩的古老传统,由于完颜雍作为一代英主以身作则、亲自实践,当已跨越历史的风云而垂范子孙后世,为满族以说部的艺术形式求本寻根、追念祖先树立了楷模。满族说部正是继承了满族先民口头文学和非物质文化的优良传统,从而创造了气势恢宏、篇幅浩瀚的说部艺术,形成饱含天籁真趣、生机活力的原生态作品。这些先后产生于金代和清代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作,据田野调查掌握,现有30余部蕴藏于满族民间,目前已经抢救采集、记录整理的共11部,约600余万言,全部整理完成以后估计不少于2000万言。环顾人类著名的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仅19653行,号称世界最长史诗的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20万行;我国少数民族的三大史诗彰显于世以后,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跃居世界之最,合计60余万行。但是同2000万言的满族说部相比,上述口头遗产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当然篇幅的长短远非问题的全部,创造满族说部的满族及其先民,是一个崛起、衰落、再崛起的不屈不挠、英勇顽强的民族。在中国历史上,各个民族对于祖国历史文化的发展进步都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不过在众多边疆民族中能够入主中原的民族实属凤毛麟角,先后两度入主中原的民族更是绝无仅有。而非常有趣的是,这几个入主中原的边疆民族都是北方民族。在从南北朝时期开始、直到清朝为止的1500年左右的时间里,鲜卑、契丹、女真、蒙古和满族等北方民族在北半部中国与大一统的版图之内先后建立政权的时间长达850年,接近这段历史进程的五分之三;而女真族及其后裔满族建立金朝、清朝的时间长达416年,接近北方民族统治时间的二分之一。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极为独特的现象。那么,满族及其先世女真人有什么超常潜能、非凡智慧能够逐鹿中原而捷足先登、独一无二地成就如此这般的宏图大业?女真人和满族的文化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足以对其有效的统治提供智力支持和精神动力?中华文化北雄南秀的历史格局同女真人和满族创造的渔猎游牧文明有何内在联系?这是一个可以比喻为哥德巴赫猜想的奥妙无穷的话题。而洋洋2000万言、内蕴丰富、气象万千的说部作品一定可以给我们提供原汁原味、鲜活生动的真实答案。
“满族说部”在抢救与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热潮中的崛起,堪称人类文化史上空前的壮举,为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尽显风采。许多民族,特别是那些长期没有文字的民族,其奋斗经历和辉煌业绩,都是通过口耳相传保存下来的,形成了独特的口承文学传统,留下了珍贵的民族文化记忆。因而满族说部的发现,将改变和重铸金代文学以及清代文学的深刻内涵,并理所当然地颠覆中国文学史的既有模式,推动学术界在汉民族文学与少数民族文学相激相融、书面文学与口承文学互动互补中构建中国文学史的新的框架,实现中国文学史由场域狭小、内涵单一的传统格局向视野开阔、多维多元的科学体系的转型与跨越。而对于金代文学来说,与其他历史时期相比,具有独特魅力并别开生面的珍贵元素,恐怕首先应该从说部一类原生态作品中去寻找。对此文学史家将会理所当然地重新认识、刮目相看。
【作者简介】周惠泉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吉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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