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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萍]论满族说部中的历史文化遗存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9-03-23  作者:吕萍

(长春师范学院萨满文化研究所,吉林长春130032)

【摘要】满族说部在民间被称作“乌勒本(ulabun)”,在满族民间广为流传。无论是远古创世说部《天宫大战》,还是人物说部《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萨大人传》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满族传统的历史文化及民族精神,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关键词】满族;说部;文化;遗存

  满族说部是满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文化的宝库。满族说部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其一为广藏在满族民众中之口碑民间文学传说故事;其二为具有独立情节、自成完整结构体系、内容恢宏的长篇艺术作品。在满族民间,说部被称为“鸟勒本”(ulabun)、“满族书”、“说部”、“家传”、“英雄传”等。

  2006年初,满族说部被国家列入第一批中国民间文化保护工程,使得这一口头文化遗产的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展示满族先民的原始观念及其信仰是满族说部的重要特征。这一特征对于我们认识满族的史前文化,萨满教信仰及其古老的观念与习俗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满族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中的《恩切布库》、《西林色夫》《佛朵姆格》等神话,都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黑龙江两岸的原始初民如何以大无畏的开拓精神,在原始多神观念的影响之下,表现出来的那种自然崇拜、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意识。“原始人的思想虽然简单,却喜欢去攻击那些巨大的问题,例如天地缘何而始,人类从何而来,天地之外有何物,等等。他们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便是天地开辟的神话,便是他们的原始的哲学,他们的宇宙观。无论任何发展阶段上的民族,一定有代表他们的宇宙观的开天辟地的神话。”

  《天宫大战》是曾广泛流传在黑龙江下游野人女真部落(满族先世)中的著名创世神话,是由伟大的女神——博德额音姆萨满所讲述并流传下来的关于北方人类祖先开拓寒域、繁衍人类的神话故事。《恩切布库》是《天宫大战》故事的分支。故事说,在洪荒远古之时,阿布卡赫赫(天女)巴那吉额姆(地母)、卧勒多妈妈(布星女神)三女神之下拥有三百位女神,而恩切布库是其中的一位。她是著名女将和战神非常勇敢,在与恶魔耶鲁里争夺宇宙统治权的酣战中,为了护卫阿布卡赫赫,被耶鲁里伤残了身体,掉落到熊熊的烈焰中,昏死过去,一直坠落到大地深焰,被地火熔烧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晶红岩石。正是由于她的帮助,使阿布卡赫赫战胜了耶鲁里,将耶鲁里打入地心。从此,大地有了黑夜和白天,有了太阳、月亮和星辰,形成了人类的大地。经过了多少亿年之后,耶鲁里又突然借机从地下偷偷窜入地上,给大地生灵带来无限灾难,雷霆——巨烟——洪涝——地震——海涛——瘟疫——疾病连连,使大地上的生命无法繁衍。阿布卡赫赫思念自己最亲爱的伺女——被打入地下的那颗晶红岩石。因为这颗岩石最倔强、最勇敢,从不怕强暴和烈火,只有将她重新唤醒,命她返回大地。拯救大地上的生命,才能惩治耶鲁里。为此,阿布卡赫赫让乌儿鸣唱,风儿呼啸,丛林枝叶飘摇,将这轻轻的声音传入地心,用神力将这颗岩石从地心唤醒,在烈焰中重新幻化成一位美丽的女神,由地心升出。阿布卡赫赫给她重新起名为恩切布库。恩切布库从此受阿布卡赫赫之命来到地上,开始传授技艺,教人生存,成为人类的祖先,被尊称为始母神。这则神话故事生动地描写了正邪两种势力惊心动魄的较量,讴歌了自我牺牲、团结互助的精神,使我们不但看到了神话中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存在与毁灭两种势力的激烈对抗,同时感知了宇宙间正义战胜邪恶的必然规律。代表真、善、美、光明化身的阿布卡赫赫和恩切布库的获胜,才使世间万物真正获得了生存的权利。“无论情节还是形象,神话都以其相互连属的制约关系,给予动态的描述,从而传达了一种复杂曲折的活动。在神魔起伏跌宕的胜负之间,神话唤起热情、兴奋,或恐惧、愤怒。神话在运动与变化中展现的气势与力量,既优美又壮丽。”

  如果说《恩切布库》神话是对宇宙、人类、生物、电闪雷鸣、风霜雨雪乃至美与丑、善与恶,作了朴素而奇幻的解释的话,那么《天宫大战》中的《西林色夫》(即《西林安班玛法》)神话则突出反映了满族原始宗教——萨满教的信仰。西林色夫是满族远古时代最早的一位著名大萨满,他有“神机”(特殊机能,含八个字即:飞天、潜泳、捕熊、驭火),又称神飞大萨满。他的魂在睡梦中能在天上云游二十、三十、六十、九十天之久。然后返回地面。天上的任何一个星斗都是他的“脚包”(包,满语为家),他甚至能到月宫中去,可探测天上的任何“云迹”和“神息”,可在天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追索天宇间的男女众生,可以在天上的任何地方捕捉扰害人间的祸福百怪。所以,西林色夫被称为神威大萨满、飞天大萨满、人类吉祥的守护神。在这里萨满可以代表氏族的族人,上天表示他们虔诚的敬意和希冀庇佑的意愿,也可以从天上带回神谕和恩惠,使部族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天,在原始古人心目中,最伟岸,最难测,最神圣。大地再艰险,赤足可蹈,裸身可卧;而天忽晴忽暗,忽雷忽雨,忽雪忽霁。天的世界成为远古人类神秘莫测、难以理解而又与之生存息息相关的圣域。萨满教天穹崇拜意思,就是缘于人类原始时期长期对天象所形成的困惑,……萨满为氏族安宁、治病、驱魔,便要凭靠自己的‘神功’和助神们路护卫,魂游到宇宙的最远天、最高天。”天,在原始人心目中是多么的伟大和神圣,而萨满则是天的使者、天与人之间的中介。难怪《西林色夫》详尽描述了西林大萨满的飞天本领,说他经过幻觉的十日行程,到达天穹中东海女神鸟里色里居住的“洞顶金楼”。这就告诉我们,萨满教思想的基础是原始初民的天穹观念,而后来所产生的动物崇拜、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意识,则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萨满教在满族先民中流传甚久、影响深远,而说部中众多女神的出现正显示出了萨满文鹏的自然与原始。

  提起说部中的女神崇拜,不能不提《佛朵姆格》(即佛多妈妈)。佛多妈妈是众多女神申的生育神,她有九乳,且乳汁像江海,哺育了子孙千千万。成为人类的生命之母被喻为母亲神。满语称她为‘佛朵妈妈”,佛朵,即满语“拂特赫”(fodo),汉语为‘杖’。“佛朵’和“佛佛”(fefe)在满语中非常相近,而‘佛佛”正是女子性器,也就是说柳成了女子性器的象征。在满族创世神话中,、阿布卡赫赫的早期形象即为一个巨大的孕生万物的女阴,而柳就是女阴的象征,曲此就派生出柳生人类和宇宙万物的神话。由此看来,满族由来以久的敬柳舄俗与创世女神神话是息息相关的,柳崇拜和女性崇拜紧密相连的。清代宫廷祭祀中尊称她为“拂立佛多鄂谟锡妈妈”,“拂立佛多”,汉译为“求福柳枝”,“鄂谟锡”汉译为“众子孙”。无论民间还是清官祭祀,都将这位女神奉为祈福送子的女神,称她为“景孙娘娘”。

  此外,原居东海的满族库雅拉氏还专设有妈妈祭礼,尊称为“东海肃慎女主”。满族石姓萨满家祭中,神词写道:“恳求石姓始母,万古神灵通天。”将佛多姆妈尊称为本姓始母。这种崇母情怀虽在北方各族神话传说中均有存在,但像满族创世神话申所体现的这么浓烈的原始生殖崇拜观念则是少见的。满族说部所讲述的神话故事,都从不同甫度反映了辅族先民的史前文化遗迹,向我们展示了满族原始宗教信仰与观念的历史。恩格斯在《路得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文中说:“这样在每一个民族中形成的神,都是民族的神,这些神的王国不越出它们所守护的民族领域。”从这个观点出发,我们对于神系的研究,正是对于族系的研究。而满族神话故事大部分发生在黑龙江流域,这不但将原始初民时期满族先民的生存状态与文化生动地展现在今人面前,而且告诉我们深入剖析和比较说部中神话故事材料,有助于对满族乃至北方诸民族文化史、关系史的深刻理解和研兜。反映先人的历史文化与社会生活是满族说部的又一重要特征。据史书记载:满族先世分别为先秦时期的肃慎。汉、三国时期的挹娄,南北朝时期的勿吉,隋唐时期的靺鞨,宋、辽、金、元时期的女真。满族及其先人的历史足迹不仅遍布黑龙江流域,而且已远涉鄂霍次克海(俗称北海)库页岛等地,东抵日本海(俗称东海)西海岸。长篇说部史诗《鸟布西奔妈妈》可谓是满族浩瀚民阊口传文学宝库中的璀璨明珠,宛如一部东海先民的历史长卷,向我们展示着东海女真乌布逊部落兴衰的历史和社会生活画面,反映了东海女真人祭祀、占卜、治病、萨满领神、舞蹈、服饰、配饰等萨满文化内涵,传承着古老的创世神话。同时,史诗还根据东海窝集人凿刺在岩洞中的符号文字,作了古代女真人历史文化的记录,“东海人擅用刻画符号/皆鸟布西奔女罕传留/符记千种/代代不青山树海/高崖,海石/皆可见东海图字/见图知义/妇孺通为东海百代奇鸟布西奔妈妈/丰功不泯……”“这些符号既是女罕鸟布西奔功勋的记录,也是《乌布西奔妈妈》讲唱者最初依据的文本。这种形式和符号本身为研究原始记事法、文字的起源、岩画的产生及原始思雏提供了极其难得的资料”。而崇拜和讴歌母性则体现了满族先人从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的历史发展进程,这与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是一致的。

 


  《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是满族说部中著名的长篇故事,反映了清初建州部首领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与一位蒙古族少女间美丽的爱情故事。故事说,明末清初之时,黑龙江女真征战中幸存的一位苦难女婴,被一位蒙古将军救回科尔沁草原,在莽古思贝勒家族她的养母身边训育长大,成长为一位能歌善舞、美丽聪慧的少女,被称为草原的“百灵”。在一次巧遇中她与皇太极邂逅并相爱,后被接入赫图阿拉努尔哈赤的汗宫。她帮助努尔哈赤在女真征战中立下了很多奇功,受到努尔哈赤父子的喜爱,更为皇太极深深爱慕,但终因努尔哈赤为笼络和团结更多的女真部首领,采取联姻的办法,使这个可怜的女孩,最终未能与皇太极成亲。在皇太极夜婚的莺歌燕舞中,她愤然出走。此时,她已身怀六甲,在往北方寻找自己母亲故乡的路上,腹痛难忍,将婴儿生在荒郊。当时秋风骤起,野火猛烈,她挣扎着为救儿子而扑火,结果火灭了,婴儿却不见了,她遍寻不到,只好含泪只身北上,按一位老僧人(喇嘛)的指点,跋涉数千里来到黑龙江出海口度日。原来她的儿子被狼群中的一只母狼(狼王)劫走,母狼刚刚失去小狼,将其视为亲子来养。母狼特别钟爱他,使他得以在狼群中长大。后老狼王(母狼)退位,新狼王由于嫉妒他,设计将他扔掉。鹰不愿意看到这个男孩饿死,便充当其母教他学会捕食,使他能在树上生活。成长为勇敢的小伙子。因为他随着四季变化,懂得冬天身上披皮子,双脚包皮子,头上蒙皮子。夏日天暖,他为了防止上下树磨屁股和前边的小“索索”(满语,男性生殖器),就在大腿胯部兜着皮套和树皮,又因他从小在狼群里长大,会狼的叫声。狼的叫声都是“嗷”、“喽”、“嘎”、“啊”这几个声音。而且,他又喜欢身披用柳枝编织的柳服,女真人称柳为“包鲁嘎”,故此就给他起个名字叫“包鲁嘎”。当他打死德钦部王爷父子后,以他超人的力量,迎得了德钦部人们的佩服。被大家一致拥戴为王,被称为“包鲁嘎汗”。后来包鲁嘎汗找到母亲与其相逢团聚,皇太极也最终找到他们,认其母子身份并欲接回宫中。由于包鲁嘎汗不从,皇太极只好接走其母。包鲁嘎汗之母一生坎坷痛苦,死后才得皇太极安葬并获称号雪妃娘娘。包鲁嘎汗死后与母亲埋葬在一处,双坟后被风吹为一处高丘。经过百年,此坟长出松柏,成为兴安岭一神岭,屹立在黑龙江畔,流筏工人和女真先人年年路过这里,都要为其悼祭。此故事代代流传,情节波澜跌宕,催人泪下。它以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一生的经历为主线,向人们展示了清朝先祖建州女真部落兴起的历史和生活画面,再现了黑龙江沿岸的风土人情,表现出鲜明的地域特征,反映了清代满族先世的民风民俗。该故事极力渲染了狼和鹰救包鲁嘎汗的情景,特别是鹰不仅救其命,为其母,还成其师,教会他捕食,在树上生活,终成一位英雄,表达了满族先世对鹰的敬意及感激之情。

  这种动物崇拜特别是鹰崇拜文化与满族先世长期生息于广袤的白山黑水之间与禽鸟百兽朝夕相处是有关的。崇拜狼、崇拜鹰反射出的是尚武英雄观。狼的团队精神,狡猾凶猛;鹰的叱咤风云,英武盖世,不畏严寒的品格,使满族先民无限敬畏。因此,鹰神在创世神话中所占的显赫地位使其成为动物神的首领。而鹰神的雄武和满族的崇鹰习俗,铸造了满族勇敢尚武的民族精神,对满族崛起、入主中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种尚武的英雄崇拜观在《萨大人传》中体现得更为突出。《萨大人传》即萨布素大人传。萨布素,富察氏,满洲镶黄旗人,清康熙朝著名抗俄将领.是黑龙江的九位将军之一。他在任l8年,驻守边疆,政绩显赫,后人称其为“文武兼济之才”。他深谙民间疾苦,视北方各族人民如兄弟,深得军民之心。人们敬爱他、追随他,当他病逝的噩耗传来,震惊朝野,拜祭者唁哭将军衙门前,日日如湖涌,悲歌孝幡百日不落。葬礼后,奉迎灵牌,归返故地瑷珲举行隆重之立祠奠祀礼。

  自康熙朝为老将军立祠故乡之祭始,便独立成祭,祭必有颂,沿成常例,便产生了《萨大人传》这部满族传统说部。《萨大人传》内容浩繁,唱词优美,无论从户痒记载之时限跨度,还是从所包容之历史与社会内漪,堪称是绝无仅有的北方民族历史文化的百科全书。它生动地记录和再现了l7世纪我国北方边疆错综纷纭的社会现实和重要历史事件,歌颂了老将军勇捍边陲、戎马一生的伟业。萨布素将军降生乃至童年、青年、壮年时代的故乡是黑龙江的宁安(即宁古塔),他从一名普通的马甲锤炼成一位八旗高级将领,并在瑷珲这片土地上续写了他的辉煌。在黑龙江畔抵御外侮的这个前哨疆场上,萨布素以统帅之谋,兵进额苏里,建黑龙江新城(即今瑷珲城)、奏雅克萨凯歌,继建墨尔根城和齐齐哈尔城,后于嫩水罹难……

  毫不夸张地说,黑龙江养育和缔造了满族英雄萨布素,而满族传统说部《萨大人传》则进一步丰富了黑龙江流域的民族民间文化。众所周知,东北史的研究,尤其是黑龙江流域古代史的研究,资料相当匮乏。因此,我们不但要充分重视黑龙江4370公里的两岸自然景观,而且更要珍惜、抢救和挖掘世代繁衍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东北各民族文化。满族说部作为口头文化遗产被列入第一批中国民间文化保护工程之中,对其进行系统科学的抢救与研究,是非常必要的。满族说部内容丰富、历史悠久;对于研究中国疆域史、中国北方民族史、东北地区开发史、边疆民族关系史,对于研究北方民族文学与文化,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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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茅盾.神话研究[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163.

[3]孟慧英.寻找神秘的萨满世界[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176.

[4]富育光等主编.萨满教文化研究[M](第1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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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郭淑云.多维学术视野中的萨满文化[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

 

(本文刊于《黑龙江民族丛刊》2006年第6期  责任编辑:龙岩)

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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