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日中午在师门群中接到永仙师姐转来的讣告,一时间有些发蒙,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最敬爱的恩师就这样匆匆离开了人世。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我们竟无法见您最后一面。
老师一向低调,从不提及自己的病情。我也是大约半年前才听说老师病了,似乎很重,后来又做了手术,正在治疗恢复。去年教师节的聚会也因此延期了。这段时间,我几次发信息问候,辗转打听老师的病情,迫切想要去看望,老师却总说,待身体康复些再见面,你们工作都比较忙。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竟等来了最不幸的消息。即便一直没能见上面,可老师却一刻也没有停止对我的关心和帮助。
近两年,为了博士论文的顺利出版,老师提供了不少重要的信息和建议,并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序言。起初,老师准备用他的论文《作为体裁的史诗以及史诗传统存在的先决条件》代序。他觉得,“写序的语言比不上真正的论文有分量”。我当时想着努尔哈赤的长篇叙事算不得真正的史诗,用史诗学的论文作为序言和主题可能不够贴切,而且从狭隘的对序言的理解角度,也夹有私心地希望老师能从内容出发做些评价,顺便给我以鼓励和褒奖,毕竟这是我的第一本书。后来,就有了现在书中那篇近五千字的序言,更如愿地加入了一小段生活文字,以老师谨慎的性格,这已是难得。作为导师,他真真正正地做到了为人师表,处处为学生着想。
数月前,我终于拿到了出版社寄来的样书,也将好消息第一时间向老师汇报。本想着能当面将书送给老师,再做一次深谈,聊聊未来的计划和研究方向。另外,手头正在翻译劳里·航柯的另一篇重要的史诗论文,拖拖拉拉地已有许久了,想着改定基本满意的初稿后,再请老师审校。可这一切竟已永远无法兑现,变成深深的遗憾!
细算起来,这些年和老师的交流并不算多,也基本都是围绕学术话题。老师和我是辽宁老乡。带着我在新宾做田野的日子,是仅有的一段与导师朝夕相处的时光,短暂而难忘。老师熟悉或许也想念那里的辽东乡音,在访谈中不时讲起一些往事。总的来说,我对老师的人生经历所知甚少,更缺乏关心,想着老师尚在中年,身体还好,机会还多。如今觉得后悔不已。
老师是我学术道路上最重要的领路人,像灯塔一样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记得当初准备考博报名时,我对口头传统和史诗研究还是门外汉,虽然硕士阶段也是民俗学专业,但对这样精深的学问还是有些茫然。那时因为工作需要参与“中国史诗百部工程”的缘故,单位领导同意我脱产读书并帮助引荐。这才有了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学习经历,有了这段难忘的师生情谊。
那年的八月尚未入学,老师就提醒我报名参加北师大举办的民俗学研究生暑期学校,提前进入状态。之后的三年学习,老师对我更是关爱有加。难得的爱沙尼亚塔尔图大学访问机会也离不开老师的举荐和帮助。北欧访学极大地开拓了我的学术视野,也坚定了我做学问的信心。临行前,老师跟我说,芬兰民俗学是实在的学问,不会过时,值得研究。要注意围绕一门中心课程深入研读,达到系统性和透彻的理解。读书要选精品,自己要多琢磨。这些话语至今仍不时回响在我耳边。
后来谈到毕业论文选题时,老师强调要有前瞻性,要有对未来一二十年发展预判的眼光,要在封闭材料中找寻真问题。当年他与朝老师在哈佛燕京学习时,就对将口头程式理论引进中国的前景抱有预期。如今,我也盼望着从塔尔图带回来的北欧经典民俗学能得到更多关注,在中国生根发芽。
老师虽然公务繁忙,但上课却从不懈怠,每次课前都会把已发给我们电子版的材料,按数打印出来,给到大家手里。讲课时也必是一站到底。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社科院的研究生院地处房山良乡,交通不太便利,进城不易,因而专业课大多是学生跑到建国门的研究所里去上。而老师为了不让同学们长途奔波,每周必坐班车亲到良乡给大家上课,遇到节日还召集大家聚餐。仅从这点来说,老师就更加令人敬佩。
工作之后与老师见面就更少了。一则科研于我已暂成副业,行政工作十分忙乱;再则老师调入民族所后,需要处理的事务也更加繁重,几乎天天坐班。所以没有要事,我一般也不愿去打扰,但老师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求必应。我异常珍惜每次当面求教的机会,见面之前总会在脑中过一遍想讨论的内容,害怕耽误老师繁忙的工作。转眼间毕业已近五年,这样详谈的机会却屈指可数。即便如此,几次谈话还是给了我不少的启发。老师讲到的一些话题,事后我总在笔记上逐条列出。翻看这些记录,老师真切的形象仍浮现在我的眼前。可惜的是,愚钝如我,这些年并没有在学术上取得什么成绩,还总是在一些俗事上徘徊与纠结,工作后也愈发少了定力和毅力,实在是愧对恩师的教诲和提携。
老师无时无刻不给人留下谦和宽厚的印象。每次发信息或者邮件都会在第一时间得到回复。但凡我遇到难解之事,总是想办法帮忙解决,并且多加鼓励,要我遇事从容争取。犹记得答辩后,老师在给我的邮件中写道:“匆匆答辩已经过去,照片值得纪念。几位评委意见认真留下,做真实纪念。求职要认真一些,锻炼自己社会生存能力,要拼搏,勇者得胜。”在得知我找到工作后,他也不忘叮嘱我,“要好好工作,刚参加工作要谨慎,虚心,尊敬长辈,不要丢学术,不要忘研究,将来争取有成就。”想来老师还是了解我的,只是有些事与情我在当时还未能领会。
老师从不愿麻烦别人,做事永远亲力亲为。曾记得一次在办公室聊天,我要去打水,老师却说,“你不知道水房在哪,我来。”用这样可爱的理由来拒绝别人的服务,这就是我敬爱的导师。最后生病亦是如此,不愿让人看到疲惫虚弱的一面,留给我们的永远是充满活力的美好回忆。往日的这些细节历历在目,让我好好地珍藏在心底慢慢地体会吧。
老师学识渊博,治学严谨,思维敏锐,看待问题总有独到的见识。著述并不算多,可每篇都有思想,有见地。老师勤于笔记,善于思考,却不轻易落笔成文,刊发的著作和文章都值得细品精读。这是老师留给我们的学术遗产。他经常提醒我,要继续做学术的话,还得补充许多东西,所有的欠缺都来自于你起步还晚些。在《河北民间后土地祇崇拜》的最后一页,老师写道:“学问是慢活儿,是泡出来的,是磨出来的,学问与人生相伴随。对待学问,要有对待毒蛇般的狠劲,对待恋人般的深情,不怕魔鬼纠缠的韧劲。”我想,这正是他一生坚持的信念。
老师在学界人缘极好。每当我跟人介绍导师是尹虎彬老师的时候,得到的都是选对良师的肯定。这几日我也收到一些同学好友的安慰,他们或多或少都与老师有过一些交流,无不认可老师是个好人,是个优秀的学者,更是我们学生心目中学者应有的模样。
这些年疏于记录,并没有留下很多老师的影像,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毕业时,特意穿着学位服去所里照了张相,那天还飘着小雨。记忆中老师总是穿着素朴,常年的西服或夹克外套,里面是衬衫。老师似乎很少穿短袖,即便天气炎热,长袖衬衫的袖子也还是认真地扣着,永远的一丝不苟。
总以为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向老师请教,让自己在人生和学术的道路上一步步获得成长,可如今痛失恩师,我顿时陷入了彷徨与迷茫。能在老师身边学习多年是我的荣幸,这段经历也会成为我一生的财富。老师的为人为学是我要毕生追随的。突如其来的疫情让今年的假期尤其的长,也给了我一些从容思考的时间。几天来,我翻看着老师给我留下的点点滴滴,感触颇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记忆的碎片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它们应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慢慢疏解。
我并不是一个情感丰沛的人,更是一个怯于表达的人。匆匆写下的这篇小文,并不够表达出我心底痛彻的悲伤之情。这些文字断断续续写了几日,始终不能,也不愿算作完稿。学生永远怀念您!
刘先福
2020年3月13日—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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