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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元迈]关于当前外国文学研究的几点思考
外国文学研究所原所长吴元迈访谈录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6-11-15  作者:院报记者

 记者:吴先生,您好。这些年来我国的外国文学研究取得了不少成绩,似乎也还存在一些需要探讨的问题。在一些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和发表的著述中,您多次谈到这些问题,并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在学界引起反响。今天,我想请您谈谈对以下几个问题的看法。
第一个问题,您如何看待文学或外国文学及其研究中的“接轨”现象或问题?
      吴元迈:好的。人们记忆犹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的口号下,我国曾经对外国文化和文艺大张挞伐。事实证明,这种“破字当头”的大批判,不仅未能使我国的文化和文艺“立在其中”,相反,却深深地陷入了禁锢主义和排外主义的反文化境地。幸好这一页早已被翻了过去。
      随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社会主义文学新时期的到来,我国文坛重新树起“拿来主义”旗帜,开始大量地介绍和引进20世纪外国文学作品、理论、思潮和流派,以致于使人们能够在短短的时间里,浏览了一遍20世纪外国文学,特别是其中长时间里被忽视的20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如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识流、表现主义、黑色幽默、存在主义文学等。这对开阔我们的文学视野,推动我国的文学建设,都起了积极的作用。
      同时不能不看到,在这20余年里,却发生了与“破字当头”相对立的另一倾向:不加分析地模仿西方文学,不停地追赶西方文学的时髦,从而造成了如人所言的“失语症”。虽然并非所有的著述都是如此。而从90年代初起,这种情况有了进一步发展,一种要求与西方文学“接轨”的呼声悄然而至。例如,有文认为西方的后现代主义体现着文学发展的必然规律,具有世界性,是中国文学的必由之路;不懂后现代主义就不是现代人,等等。
      其实,真正做到“接轨”也并非易事。拿文论来说,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我们引进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等文论学派之时,当很多人提倡“内部研究”或“内部规律”、文学作品本体论、文学性、陌生化等文学概念,以及淡化意识形态、去意识形态化之际,殊不知正是这个时候,西方文论已发生“大规模的转向”。按美国学者希利斯·米勒的看法:从1979年始,文学研究经历了一次从关注“阅读”转向各种形式的阐释学研究,前者把研究重心置于语言及其本质与力量之上;后者将重心置于语言和上帝、自然、社会、历史、自我等一切被假定为语言之外的因素之关系上。
      显然,我国文论这一次并没有与西方文论同步。从上世纪80年代起,西方文论中的女权主义、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同性恋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种族批评、政治身份认同、文化研究等等,像走马灯似地变换,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而它们在上世纪90年代以后,不仅几乎成了我国的畅销书,高校课堂的必修课,学术研讨会的中心,而且几乎成了各种学位论文和著述的切入点和主角,似乎这就是我们应该追逐的学科“前沿”,似乎我国文论这一次与西方文论已真正“接轨”。
      然而“好景”不常,就在西方文坛“你方唱罢我登场”,重新意识形态化和越来越意识形态化的时候,西方的反理论之声却开始一浪高过一浪:说什么文学已死亡,文学研究已不复存在,文学理论已终结,文学王朝已倒塌等等。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基本上已没有什么新的和有影响的文论流派出现。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批评家斯米尔诺夫,于1992年在《来自文论战线的新消息》一文中,声言“我们处在理论之后的阶段”。接着,英国文论家伊格尔顿于1993年出版了一部举世瞩目的书《理论之后》。试想,在西方的“理论之后”或“理论之后的阶段”里,我们还要同西方文学与文论去“接轨”,去呐喊文学的死亡、文论的死亡、文学研究的死亡?难道我们的文学还要不断与西方文学“接轨”,而不应该总结经验,进行反思,自主地去创新、建设、发展?这是其一。
      其二,文学与自然科学和某些社会科学学科不同,并不存在一个国际性的标准或国际性的接轨问题。在我们时代的条件下,前者总是这样或那样地渗透着意识形态性,表现着民族的生活和特色,反映着作者的“主体声音”和“主体权利”;而后者则不然,它不可能把作者的思想感情、主体的丰富性注入著述之中,并且也不属于上层建筑或意识形态之列。但我们的文学,同时又必须坚定地吸纳和借鉴西方文学和一切外国文学中那些优秀、进步、有益的东西,坚持洋为中用,为中国的文学建设服务,这决不是一个简单的“接轨”问题。“接轨”的提法是不对的,也是没有出息的。

      记者:第二个问题。目前学界都在谈论学科的前沿,您如何看外国文学研究或文学研究中的前沿问题,文学学科中的古典与现代或前沿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吴元迈:如果用一句话回答,就是:文学或外国文学领域中,古典的,也可能是现代的和前沿的。这与科学技术不同,也与某些社会科学门类不同。西方文学中最时髦的、最新的东西,未必是真正的新,真正的前沿。这如同所有发光的未必全是金子一样。
      各个学科的发展都有一个前沿问题,换句话说,它们都要听从时代的召唤,走在时代的最前面,探讨和研究那些关系学科进步和发展最重要、最急迫、最关键的问题,亦即言人未言的问题。可以说,自主创新这是它们的共同任务和崇高使命。
      然而,各门学科的前沿又有自己的特殊性,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前沿各有不同。在科学技术领域内,例如四轮马车、蒸汽机、内燃机等,早已进入历史博物馆,而四轮马车时代、蒸汽机时代、内燃机等时代产生的文学作品,不仅没有进入历史博物馆,而且继续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给我们以艺术享受和生活启迪。可见,科学技术总是从原始、低级的形式,提升到越来越高级、越完善的形式,而文艺则在它的早期便达到了很高水平,而且不可复制。那么,这种阿喀琉斯同火药弹丸并存、《伊利亚特》同活字盘和印刷并存的现象,该作何解释呢?正是从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困难不在于希腊艺术和史诗同一定社会发展形式结合在一起。困难的是,它们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又说,“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我们在文学中能够到处看到生气勃勃的历史联系,新的从旧的发展而来。而自然科学则与此不同,它的变化和发展规律,基本上是一个代替另一个,新的代替旧的,先进的代替落后的。例如,蒸汽机代替四轮马车,内燃机代替蒸汽机,电能和核能又代替内燃机……拿英人詹姆斯·瓦特发明的蒸汽机来说,它曾经是工业和交通上广泛应用的发动机,从而开创了人类发明史上一个新的时代,并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生产和生活的面貌。可是在今天这样一个科学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蒸汽机已无人问津,不再与我们时代生活相关,仅仅在科学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文学则不然,因为它不是一个代替另一个,新的代替旧的。所以马克思说:“进步这个概念决不能在通常的抽象意义上去理解。”文艺并不具有科学技术等所具有的那种进步的含义,代替并不适用于文艺发展史,一定时代的文艺未必总能超越前一时代的文艺。而那些在四轮马车时代产生的作品,如古希腊的史诗、莎士比亚等作家的作品,却不会被往后时代的作品所代替,仍然具有千秋万代的生命力,继续在阅读在阐释,这如歌德所说:“道不尽的莎士比亚”。但是,在今天总不会有人说:蒸汽机是言说不尽的。
      对于文学研究来说,它不仅有一个阐述什么的问题,还有一个怎么阐述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文学研究可以依据任何时代的文学作品或文学现象进行阐述,即使是古典的,只要这种阐述是独特的和卓越的,是文学研究中的重大发现,具有重大的影响和启迪,就有可能成为现代的和前沿的。例如,俄国学者巴赫金于上世纪在研究16世纪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创作之后,在《拉伯雷的创作以及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民间文化》一书中,提出的“狂欢化”理论;在研究19世纪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之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一书中提出的“复调小说”或对话理论,都处于20世纪文学研究的前沿地位,对各国的文学研究产生了广泛而重大的影响。从而出现了世界性的“巴赫金热”,把20世纪的文学理论发展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并在人类文论史和批评史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相反,那些依据于当今最新最时髦的文学作品或文学现象的文学研究,却未必能够有什么新发现,并处于前沿地位。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不争事实。

      记者:第三个问题。20世纪西方文论与以往时代的文论相比,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您是如何理解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的关系、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的?
      吴元迈:人类文学史表明,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历来休戚相关,不可分割。前者总是对后者的概括和总结,并影响和推动着后者的发展。这是从古代文论至19世纪文论这两千多年来的一贯传统,不论是欧洲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等和我国刘勰的《文心雕龙》等,都是如此。他们的这些论著都大量地援引了文学作品,并以此来进行自己的理论阐述。此外,像《莎士比亚论文学》、《巴尔扎克论文学》、《列夫·托尔斯泰论文学》等这样一些从他们文集中编辑而成、对文学的本质和特征富有深沉思考的著述,也都是对创作经验、文学实践的概括和升华,都是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
      然而,这样一个在世界文论史上本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却在20世纪文论中成为问题。换句话说,20世纪文论的基本缺憾之一,就是它的“入侵者”太多,如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在内的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语言学、模式论、人类学、符号学、弗洛伊德主义、集体无意识、后殖民主义、女权主义、新历史主义、解构主义等等。它们并不来自文学实践,也不是专为文学研究而创立,却广泛地被运用于文学研究,并力图与文学研究的对象平分秋色。这些为数众多的外部理论,基本上是理论和理论之间的对话,即便如此,也应看到它们给文学研究带来的某些启发,可以依据一定的对象,在一定范围内和一定程度上加以运用。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它们总不能代替对文学实践本身的概括和总结,而成为文学理论发展的主干线或主要来源,成为文学理论发展的主要方向。
      20世纪文学理论不仅“入侵者太多”,忽视对文学实践的概括和总结,而且出现了一种新倾向新潮流:鼓吹重新回到文学的广义即大文化上去,企图以文化研究取代文学研究,从而消解文学理论。例如,1997年问世的美国学者乔纳森·卡勒的《文学理论》一书,就是如此。它虽然名为“文学理论”,却以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在消解文学理论。
      在乔纳森·卡纳看来,目前文学研究中的理论并不是关于文学的理论,而是一种纯粹的“理论”;它具有无所不包的特征,涵盖了社会学、哲学、人类学、伦理学、政治学、语言学、心理学、电影研究等。既然情况是这样,理论家何必还要去弄清阅读的是不是文学文本;文学作品和非文学作品的区别已显得并不重要。卡勒的这一席话,既抹杀了文学作品和非文学作品的区别,也抹杀了文学研究和非文学研究的界线。而其目的在于以文化研究代替文学研究,以包罗万象的理论代替文学理论。其实在卡勒之前,他的同胞米勒于1994年就说过:还必须研究文学吗?凭什么还要一心吊在文学研究这棵树上?文学研究已是夕阳西下,苟延残喘,终而要被全球化社会中一路走红的那些家用学科所代替吗?
      文化研究真能取代文学研究吗?我以为,文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可以也应该从文化视角进行研究,但绝无必要去否定其他方法和视角的文学研究。反之,也是一样。文学的本质并非单规定的、单维度的、单层次的,而是多种规定的综合,多样性的统一。即使像文学的意识形态性、审美性、文化性等十分重要,但也不能把它们绝对化。把文学本质的某一规定、某一维度、某一层次的绝对化,是无法揭示文学本质的全貌的。这是其一。
      其二,文化研究关注的是文学作品或文学现象的大背景或作品背后的东西,即文献特征,而不关注作品的艺术世界、想象、感情、意境等。因此不能不看到,文化研究有自己的优势,也有自己的局限,让它“包打天下”是不可行的,也无必要。
其三,像以往的时代一样,现代的文学无论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并非像有人所预言的那样,文学已经死亡,而这样的预言在历史上早就有过,并不新鲜。
      事实上,丰富多彩的20世纪文学实践,正呼唤着与它相适应、相结合的文学理论的产生。因为20世纪文学实践中尚有不少复杂和困难的问题,有待我们继续探讨和研究,需要我们提升到理论的高度,因此,文学研究者在这里大有用武之地。文学史也一再表明,每一个时代的文学理论都要对自己时代的文学实践作出概括和总结。而现在正是我们对20世纪文学实践做出深入、全面的理论概括和总结的时候了。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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