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满族作家书写自己民族历史的长篇小说。
在中华民族当下众多的不同族裔中间,满族或许可以称作是一脉“后起之秀”。它是迟至公元1635年,才由其民族领袖皇太极用颁布政令的形式宣布问世的。满族(那时节叫做“满洲”),是个以先前遍布东北大地的女真民族为核心为主体,又兼收并蓄了周边包括汉族等多种相关民族成分合而为一的新型人们共同体。满族一路走来,时而步履铿锵时而浮沉跌宕,历史学界一向对它是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既有盛赞亦有力贬,全都言之凿凿。所以,今日若说满族乃中华民族中的“后起之秀”,还未必能够得到社会上压倒性的认可。好在的是,当代汉语“后起之秀”的“秀”字,近年来突然冒出来一重新的义项——“表演”(即将英文show之发音携其含义一并借用),这样,此处便可以退而言之了,满族呢,不过是在中华数千年的历史大舞台上,相当滞后才现身登台从而“秀”了一朝、“演”了一场的民族。至于它“秀”得怎样,则是一个另外的话题,一个可容人们将来去从容讨论的话题。
虽说满族是个“登台”颇晚,并且“登台”之际本身的经济文化都还极其落后的小民族,但是,它葆有着世间公认的爱学习好思考的长处,故而在其鼎盛阶段,确也曾经把相关一切都打点得有模有样。单讲与政治关系不大的文学吧,谁能想象,这支当初仅靠武功骑射征伐天下的粗野寡民,能在其后一二百年里,诞出了以纳兰性德、曹雪芹、西林太清(女)、费莫文康为代表的数百位文学家艺术家?当然,汉族师傅们教习诱导的辛苦不容抹煞,即便如此,满族自己从高度尚武民族向高度文化民族顽强蜕变的速度,也是足够教人类文明史的撰写者瞠目的。
20世纪,是满族文学重新安顿自我命运的过程。老舍、端木蕻良等文学家,是这一百年间满族文学最杰出的传人,他们代表着满族儿女,向中华多民族文学圣殿,奉献出桩桩件件的艺术精品。至上世纪后期,满族文学业已形成的厚重传统,更是有力地引导着本民族众多的作家、诗人,同汉族及各个少数民族文学家一道,把祖国文艺的百花园,装点得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社会与时代在不断前行,我国多民族的文学,也继续期待着沿康庄道路长足发展。近些年来,令人鼓舞的,是我们常常可以读到各民族作家极富创意的新制作。我们非常高兴地看到:在多民族文学的领域,题材创意的展宽,写作方式的探索,叙事视角的变幻,多元文化的互动,都得到了整个社会真诚的鼓励与包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只要我们的作品是拥护和不违反“爱国家爱人民”精神原则的,那么,各个民族文化多样性所带来的缤纷万象,就是一件十足的好事情。
感谢我们身边的写作氛围——不是有了这样的氛围,老实说,像我们手头这部长篇小说《麻油天灯》,不但不会有人出版它,甚至也不会有人去写它。
在我们各个民族历史文化的深井底层,都存在着这样一些早已被岁月磨蚀得斑驳陆离的记忆残片。这些残片,虽能断续传递些初民的生存场景,却也分明地记录着人类先前在狭窄的历史走廊上表现出来的无知、乖戾、狂迷、悲痛与惨淡,那些叙说的每一断面如按今人的标准来看大多悖情悖理,好多故事均严重蹂躏着现代人的心理底线——然而,它偏偏地,就是我们的先人,或者是我们先人的先人,其活生生、硬梆梆、血漉漉的实有经历。当各民族的先人早就与他们的猿猴祖宗相互揖别之后,当各民族的先民早就具有了人与人之间的深刻接触跟神圣情感之后,无论是地球上的任何族群,却都没能逃逸出那异常蒙昧和异常野蛮的“中世纪”,少数人对财产和权力无底洞般的欲壑,主宰了世间苍生的生杀予夺。……当而今我们终于有幸去寻求与接近人类精神圣境的时刻,一个真正的文明人,当然不该忘记我们人类往昔所承受的羞辱、伤悲和苦涩,也不能不牢牢占有那样一笔精神财富,即埋藏在心灵库存中的、只该属于睿智人类的警醒。
对既往社会生活及文化现象做出痛彻的反思,应当是一个民族的力量所在。由曹雪芹到老舍,满族曾经拥有一批不仅勇于而且善于反思本民族行为过失的作家。
现在,民族文学的接力棒正传交到又一代的手上。
《麻油天灯》所讲述的,是一个足称传奇足称惨烈的历史故事,一个人们读罢在短时间内难以平静难以释怀的故事,一个耐人寻味耐人咀嚼的故事,一个叫人遐思教人自省的故事。
本书作者显晔,祖籍吉林,自幼迁居陕西,是一位时下颇受读者欢迎的满族小说家。我与他向未谋面,读了这部书稿,却立刻就答应了为他撰序。
据他自己介绍,他就是当年海西女真四部之一“乌拉部”的后裔。
我相信,他是饱蘸着浓浓的民族情思,完成这部作品的。
权以为序。
关纪新
2010年4月2日夜
(本文作者 关纪新,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国家级学术期刊《民族文学研究》主编,当代中国多民族文学资深研究专家、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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