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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观象:文学遭遇低俗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4-12-28  作者:张江 李敬泽 麦家 贺绍俊 党圣元

·人民日报专栏:文学观象·

  对话人:

  张江 (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教授)

  李敬泽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评论家)

  麦家 (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家)

  贺绍俊 (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教授)

  党圣元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党委书记、研究员)

  阅读提要

  • 通俗与低俗有两个基本区别。一是审美取向上,通俗写作在世俗化的故事里包裹严肃的话题,使读者得到审美享受与精神启迪,而低俗写作则是通过欲望化的叙事提供生理性的快感;一是表现形式上,通俗写作追求语言与文风的大众化,而低俗写作则展示和渲染人性与人情中的陋习、丑态
  • 文学不是欲望的加油站,相反,它应是欲望的制动器,它的核心意义是要展现出人类心灵的高度,以及活着的勇气
  • 低俗是一种精神病菌,它在向受众散播毒素的同时,也在侵害自身肌体,低俗化救不了文学,只能将文学推向深渊
  • 雅俗共存是一种需要努力维护的健康文学生态。对于“俗”的批判和抵制,指的是“低俗”而不是“通俗”,更不是要取消通俗文学的存在,使通俗文学都变成严肃文学

  张江:近年来,文学发展遭遇越来越严重的低俗之风。这与整个社会环境的客观变化有关系,但更与一些创作者理念观念认识模糊密切相连。许多人认为,文学要接地气,就要“俗”。还有人宣称,只要老百姓喜闻乐见,无论俗与不俗,都是好作品。这话得好好辨析。“俗”有通俗、低俗之分,通俗指向风格,低俗指向趣味。文学可以通俗,不能低俗。

  低俗不是通俗

  李敬泽:我们反对文学中的低俗倾向,但并不反对文学中的通俗方向。追求通俗,不仅没有错,而且应该予以积极肯定与大力提倡。

  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这个问题做了有力的阐述,他要求文艺工作者“和新的群众的时代相结合”,正确处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统一的问题;在《新民主主义论》中,他指出我们要建设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这种新文化[-1.55% 资金 研报]“是大众的,因而即是民主的”,所以“要把提高和普及互相区别又互相联系起来”。

  这些论述至今仍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在网络时代,随着城市化、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和人民生活的变化,文艺如何做到“喜闻乐见”,如何满足人民群众丰富的、多层次的、多功能的精神文化需求,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很大的课题。

  什么是低俗?在我看来,低俗就是对公序良俗的挑战,对人的尊严的贬损,比如对背德行为的玩味,以弱小者为取笑对象,等等,还有某些性的描写和展示,也流于低俗,因为它把人“物化”。低俗否定人的精神向度,极力地向下想象人,由此,受众也被带着向下,得到一种恶趣。低俗并不必然地和通俗相关。

  通俗文学,也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自古以来就有,只不过现代以来的很长时间,在我们的文学观念中,被有意识地抑制了。上世纪90年代,借着网络,通俗文学大规模地兴起。所以,我们现在看待这个现象,应该注意到时代的变化,人民生活的变化,要重新认识文学的某些属性,比如文学的消费性、娱乐性,这个功能我们过去是很少提的,一提就觉得俗,但是,在现代生活的紧张节奏中,人们这方面的需求很大,这是客观的,不能不正视。

  怎样区分文学创作中的通俗与低俗,我看应该有两个方面的基本区别。一个是审美取向上,通俗写作通过世俗化的故事,包裹或表达一个严肃的人生话题,使读者在阅读中得到一定的审美享受与精神启迪;而低俗写作则是在欲望化的叙事中,释发一种感官性的情绪与情愫,旨在提供一种生理性的快感。另一个是表现形式上,通俗写作追求语言与文风的大众化,力求为广大的读者所喜闻乐见,而低俗写作则是尽力迎合一些低级趣味,以炫目的情色化的叙事与语言,展示和渲染人性与人情中的陋习、丑态。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通俗写作是从愉悦人的精神出发,旨在满足人的审美要求,而低俗的作品是从人的物质欲望出发,意在刺激并满足人的浅层需求。两者的区别既然明显可见,那么,靠近通俗和避免低俗,就是一切有志于创作好作品的写作者和有意阅读好作品的读者,在日常文学生活中的应有之义。

  “俗世”里的精神坚守

  张江:文学当然要“入世”。离开了人间烟火,离开了世俗镜像,文学不复存在。但是,这不等于放弃精神。文学的要义,恰恰就是通过对世俗生活的介入和观照,最终使人类获取精神的成长。一切进入文学中的世俗生活,只有作为精神表达的物质载体出现,它才具备了文学的正当性与合法性。崇高是文学的基本向度。写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男欢女爱,入于俗,且出于俗,在俗世里执着于精神的坚守,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麦家:都说小说是俗物,小说家要有一颗世俗心,他才能写好生活中那些微妙的人与琐细的事。确实,小说是通过俗世生活的描写,来展现人活着的状态,以及人类复杂的精神世界。没有一个坚硬的生活外壳,人物的灵魂就没有容器来盛装,读者也无从得知人物的心灵是怎样成长的,每一次的挫折或痛苦,他又是如何应对的。

  好的小说家,从来不是抽象地在写一种生活,而是要熟悉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器物,风景,习俗,气候,道路的样子,食物的味道,说话的口气,等等,小说要写得生机勃勃,就要把每一个细节都落到实处。所以,小说家堪称是生活的专家。按沈从文的说法,专家就是有常识的人。小说家要对生活熟悉到一定程度,对生活具有了常识,那些独特、微妙的细节,他才可以信手拈来——什么是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我想这就是了。

  我虽然写不来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但我也知道,进入小说中的生活,是要经过作家的选择、过滤和重新组织的。作家不能沉溺于生活中的某种趣味而不能自拔。有一段时间,文学界流行写小事,写欲望,写细碎的生活,一些人甚至还津津乐道于此。这固然从一个角度表达出了一些人的生存状态,但人的生存又不止是这些生活的外表,它的背后,还有人的心灵挣扎和精神冲突,还有人之为人一直在坚守的品质。

  这是文学的内生活。它才是值得作家去探索、去书写的生活。

  光有外生活,小说就会写得汤汤水水,变成一笔流水账;有了浑厚的内生活,小说才会有灵魂的纵深感,才会站立起一种有力量的精神。也就是说,小说永远不能满足于表达生活是什么,而是要敞开一种生活的可能性,通过想象,让人看到生活的希望和亮光。作家的世俗心,任何时候都必须是活跃的,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对生活的敏感,不抗拒生活对他的召唤;但另一方面,作家对庸俗的趣味、赤裸的欲望,对人类内心黑暗的经验以及那种令人下坠的力量,也要保持足够的警惕。好的作家,永远不可能放弃他的批判性、他的作为人的良知、作为作家的尊严和责任。

  作家的心中必须有一块净土,无论生活如何喧嚣,无论作品写得如何花红柳绿,他都要守护好这块净土。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说,“文学能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匮乏,还有生活中那些已经削弱我们并正在让我们气喘吁吁的东西。”他说出了文学的一个方面。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文学要探索匮乏背后的真理、悲哀之中的仁慈,以及冷漠人群中隐藏的那颗温暖的心,从而让我活得更沉着、更勇敢。

  在一个文学似乎越来越无力的年代,作家更要有所放弃,有所坚持。文学不是欲望的加油站,相反,它应是欲望的制动器,它的核心意义是要展现出人类心灵的高度,以及活着的勇气。它拒绝在俗世里沉溺,保持着批判的姿态,最终目的是为了创造一个“真善美”的理想世界,并发现一种值得我们为之折腰、甚至为之牺牲的精神。只有这样的创造和发现,才能让我保持着写作的兴奋和价值。

  低俗是一种精神病菌

  张江:低俗化被一些写作者当作近年来文学面对日益严峻的生存困境自我救赎的一种策略。的确,上世纪90年代以降,随着市场经济的转型和大众文化的崛起,传统的精英文学和主流文学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被迅速边缘化。于是,一些作家改弦易辙,试图以低俗为代价重新唤回散去的读者。殊不知,低俗是一种精神病菌,它在向受众散播毒素的同时,也在侵害自身肌体。低俗化不仅救不了文学,还可能将文学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贺绍俊:我们在阅读中会发现,不少文学作品已不同程度地遭到了低俗的伤害。需要探讨的是,文学怎样才能抵御低俗这一精神病菌的伤害。这首先需要作家保持精神的健壮,精神健壮也就意味着具有健康的审美趣味和深厚的审美素养。为什么低俗文学在现实中泛滥,首要的原因就是不少作家本身的审美趣味不高,他们是带着“病体”上岗的。但他们显然并没有将低俗看成是一种精神病菌,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审美趣味是一种“病体”。

  有一位电视明星就曾自负地说:让我高雅起来很费劲,我不是干这个的!这种观点在文艺界相当普遍。甚至还有人理直气壮地为低俗辩护,认为低俗具有群众基础,既然读者喜爱,就有存在的理由。这种观点很有诱惑性,因为它绑架了群众,以为只要抬出群众,就有了道德豁免权。事实上,群众的需求也要一分为二。低俗文学拥有大量读者,不过是因为低俗的内容刺激读者的感官,使他们获得生理上的快感。一个人如果沉湎于生理上的快感,久而久之,也就关闭了心灵的通道,精神世界变得越来越苍白和空虚。文学就是要避免群众的精神世界变得苍白和空虚,它应该成为群众精神的成长家园,增益群众的心智。

  抵御低俗对文学的伤害,这是一个在现实中变得日益严峻的问题。因为低俗这一精神的病菌,在市场化的作用下,有了更加适宜生长繁殖的土壤,它不仅侵害我们的文学艺术,而且也弥漫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同时,这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一位俄罗斯作家就曾对俄罗斯文学的低俗化表示了极大的担忧,她伤心地说,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伟大作家今天拿着书稿去见出版商肯定也得不到出版。不久前,俄罗斯公布了一项国家法令,禁止俄罗斯文化、艺术、娱乐领域出现低俗语言,以确保俄罗斯公民使用国家语言的权利,保护和发展语言文化。这是俄罗斯政府对低俗文化采取的应对措施。

  语言的低俗也是文学低俗化的重要表现。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语言起到了提升的作用。文学锤炼了语言,使语言精致化、审美化、优雅化,也使语言的文化蕴含更加深厚。过去我们使用文言文作为书面语,文言文经过一千多年的文学锤炼,成为了一种高度典雅的语言。“心有灵犀一点通”“衣带渐宽终不悔”,像这样隽永的诗句在古代文学中俯拾即是。现代汉语的文学至今也有了一百余年的发展历程,但我一直认为,现代汉语文学还没有完全建构起稳定的优雅语言。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始终不能坚定有力地抵制语言的低俗化。如诗歌界从热衷于下半身写作,到所谓的口水诗、梨花体,说到底是诗人们内心的语言焦虑所致。小说创作中的语言问题就更大了。一些作品虽然从故事性和思想性来说还不错,但语言粗鄙、粗俗,缺乏提炼,更遑论以深邃的文学语言去表现更深邃的文学意蕴。文学语言是用来承载民族精神内涵和表达精神取向的。因此,抵御低俗对文学的伤害,作家首先就要从语言做起,要把建构优雅的文学语言当成自己的义务。

  雅俗文学的共同敌人

  张江:人们经常将文学的高下与文学的类型对等,事实并非如此。有些文学,表面严肃,正襟危坐,义正词严,骨子里却低俗得很;有些文学,写的是柴米油盐、市井人生,语言也非土即俗,内里却蕴藏丰富而深刻的内涵。这说明,低俗与否并不取决于它是严肃的文学还是通俗的文学,关键还要看它最终传达出的价值取向和审美取向。对低俗的抵制,实际上是各种类型的文学面临的共同挑战。

  党圣元:在文学史上,雅俗之分,与文学的功能和作用、作者身份等有着直接的关系。一般来说,官方的、载道的、文人的文学,往往视为雅;而民间的、消闲的、大众的,往往视为俗。雅与俗之间没有绝对的阻隔,呈现出相互流动的状况。一些本来很俗的,来自民间的文学和艺术,例如小说和戏剧,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雅起来。一些本来很雅的文学艺术,例如诗词,也可以变得家喻户晓,在民间大众中产生广泛的影响。雅俗之间的相互流动,促进了文学的丰富和发展。

  随着媒介方式的变化、文学传播接受途径的多样化,以及大众文化、影视产业、市场化写作兴起带来的影响,当代文学的雅俗问题更加复杂,其中的冲撞更加激烈。我们不能单纯以雅俗来区分文学高下。雅俗共存是一种需要努力维护的健康文学生态。

  我们要有健康的通俗文学、通俗文化,让民众喜闻乐见,丰富人民的精神文化生活。同时,我们也要有积极的高雅文学、高雅文化,使它成为文化的标杆。我们对“俗”批判和抵制,指的是“低俗”而不是“通俗”,更不是要取消通俗文学的存在,使通俗文学都变成严肃文学。低俗不仅存在于通俗文学之中,在严肃文学中也照样有所显现。一些以精英自居的艺术中,也存在着严重媚俗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讲,低俗是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共同敌人,也是两者需要共同面对的挑战。一般来讲,通俗文学中的低俗易于辨识,也容易引起警醒,而严肃文学中的低俗,由于假借了一个貌似高雅的外表,甚至打着纯文学的幌子,反而不容易被发现,更加需要注意。

  张江:面对低俗之风,文学当如何自处?这是每一个热爱文学的人都需要考量的问题。按照一些西方理论家的说法,在人性的复杂构成中,可能每个人的潜意识深处都隐藏着或多或少的低俗因子。但是,这并不构成文学滑向低俗的理由。文学是一种公共话语,它最根本的价值和意义,体现在对人类心灵和灵魂的养育,从而推进文明的进步。从这个意义上讲,远离低俗、抵制低俗,应是文学的基本要义。

  《人民日报》(2014年05月30日24 版)

 

文章来源:人民日报 2014年0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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