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读才有三四百年之久的满族文学史,人们会有各样感触。而相似一点,大概就是对于这部族别文学史册上大家林立的惊异与慨叹。
康熙朝,开启了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一个盛世期,也推出了满族文学第一轮辉煌。
清初,刚刚闯入汉文写作园地的满人,由童蒙学步般的模仿开始,转而尽快地去寻找自我和表现自我,踏上一条走向民族文学个性成熟的道路。
民族文学的成熟,既有赖于这个民族在文学上的整体展开、四面开花,更有赖于大手笔们在这一整体开拓中异峰突起的显性影响。
满族文学在康熙年间,适时地回赠给它的受众,以充分的兴奋。纳兰性德的艺术成功,岳端的艺术成功,文昭的艺术成功……接踵而至,让人有点儿目不暇接。他们都有对于艺术“真我”的孜孜以求,各自充满个性与艺术力度的成功,共同托起的,是这一北方民族所熔铸的民族诗魂。
纳兰性德(1655-1685),正黄旗满洲人, 21岁中进士,任御前侍卫。他的一生仅止活了30岁,在政治上受到康熙皇帝的高度信任,多次扈跸出巡,乃至受命单独完成秘不示人的重要使命。
性德出生于显赫的满洲官宦家庭,父亲明珠是兼通满、汉语言文字而又权倾一时的大学士。他自幼生活极优渥,但生性不喜好荣华尊贵,偏爱博览群书。年满16岁,入国子监就读,始拜汉族名土徐乾学为业师;之后,又和当时汉族文坛上许多著名人物,如朱彝尊、顾贞观、陈维崧、梁佩兰、严绳孙、姜宸英、吴兆骞、马翀、韩菼等,结为至友,接受中原传统文化深度濡染,在文学上迅速成长起来。
他生命短暂著作却惊人地丰厚。20岁之前,即在徐乾学的指导和协助下,主持编纂了长达1792卷的《通志堂经解》。后来,又独立创作《通志堂集》20卷,包括诗、词、文和渌水亭杂识各四卷,赋一卷,杂文一卷,附录二卷。性德是中国古典文学史册上后来居上的杰出文学家之一,以词作尤其闻名,成就不让同时代名声显赫的陈维崧和朱彝尊两大家,甚至于被清末大学问家王国维鉴定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性德的诗歌也很有水准,能够在诗歌理论方面独树一帜,提出自己的诗学主张。
性德所处时代,是满族人极度热衷追求的时代,性德也深受风习影响。他有超群的禀赋,本来是堪当重任的。但是,对于人生的特殊敏感,却使他常陷入矛盾心绪。加上爱妻早亡给他带来的感情重创,他的抑郁心态又平添几分。繁复的现实砥砺和精神烙印,作用于文学创作,形成了作品在艺术上婉丽清凄为主、天然浑朴为辅的魅力。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菩萨蛮]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悼亡》)
这两首词,前者写于出巡时,倾诉了对妻子的不尽思念;后者写于爱妻故去后,泣陈柔肠寸裂的伤悲。思亲与悼亡,是性德词作的常见主题,很容易体会到陈维崧对其“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评价的中肯。
性德词作在抒发抱负、歌颂与朋友们的友谊时,格调是沉雄炽烈的。[金缕曲](《赠梁汾》)写给忘年之交、汉族文人顾贞观,一展其磊落襟怀: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沈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位文武双全的少数民族词人,不少作品从选题到审美,都是自出机杼独领风骚的。身为御前侍卫,他常亲临军事行动,有不少勾勒朔方军旅情境之作,景观阔大,笔触冷凝,所感发者异乎他人,令人生出超常的欣赏快感: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如梦令]
王国维曾一语中的:“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已故文史大家启功《奉题成容若遗作笺注》诗中写道:“渤海金源世可知,朱申奕葉见遗思。非关弧矢威天下,有井人歌饮水词。”也认定纳兰艺术的文化根底中有满族成份。性德葆有满人性情满人素质,世间喜好他的词作,大多是为他的性情素质所折服。他的特殊艺术品位,是向清初词坛输进了劲爽清新的气息,使中原文学领域风气为之重振。
在初涉汉文创作领域的满人里头,纳兰性德是既勇于又善于写出北方民族生活样态跟精神型范一位。他的[浣溪沙]小令:“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挂软金钩。倚栏万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且回头。”写出一个京师街头纵马而过的满洲少女形象,北方女儿身上的豪爽举止和风流体态,与中原汉族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皆不相同,词人寥寥几笔就给人簇新美感,实在是古典诗词的罕见一例。另一首[采桑子](《塞上咏雪花》)更其引人关注:“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古来咏雪作品很多,性德落笔却新颖奇特,别开生面,在这位少数民族词人眼里,雪花当是“冷处偏佳,别有根芽”的殊异花卉,是世居苦寒之地的北方民族刚毅坚忍性情的自然比托物,也是作者个人人生路径与选择的真切象征。这个出身显赫的贵公子,自称“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也是认为自己命中原本就该是渔猎骑射民族当中的野性后生,却不知何故,偶然降生到京师贵宦“乌衣门第”。所以,虽身处于顶级汉人文化圈儿,也能和他们交上朋友,却没有觉得自己是和那些中原士子一样的人。
性德作品所显示的特异性情和特异格调,给他同时代以及后世读者印象极深,他本人自会对这一点有更切身的体验。他懂得在创作理论上总结和升华自我创作经验的重要。纳兰性德是满族文学理论的开创者之一,曾撰有《原诗》、《渌水亭杂识》、《赋论》、《填词》等诗文理论,系统地推出了他的诗学建树。首先,他特别强调诗歌创作中情的重要作用,指出:“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乐府,殊觉无谓。”同时,他又看重创作中个人风格的确立独标,旗帜鲜明地针砭当时盛行的写诗抑或宗唐抑或宗宋的弊病:
世道江河,动以积习。风雅之道,而有高髻广额之忧。十年前之诗人,皆唐之诗人也,必嗤点夫宋;近年来之诗人,皆宋之诗人也,必嗤点夫唐。万户同声,千车一辙。其始,亦因一二聪明才智之士,深恶积习,欲辟新机,意见孤行,排众独出,而一时附和之家,吠声四起。善者为新丰之鸡犬,不善者为鲍老之衣冠。向之意见孤行,排众独出者,又成积习矣。盖俗学无基,迎风欲仆,随踵而立。故其于诗也,如矮子观场,随人喜怒,而不知自有之面目,宁不悲哉!
——《原诗》
性德远非一味地反对师承古典名家,而是提倡学习古人的优长之后,必须要促进艺术个性的生成与创立。他形象地提出:“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母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性德自己,就是他的文学理论的典范体现者。他在创作中运用个人兼及两种民族文化的优势,着力打造超越时代超越众人的艺术个性,从而富有创造性地卓立于清初的中华文坛之上。
文学研究界有人习惯把纳兰性德说成是满人彻底“汉化”的典型,他们不愿意(或者是没有能力和兴趣)去发见性德艺术的双重文化特征,也就容易将性德人生的某些现象误读成为别的什么。
纳兰性德并非一个本民族文化的主动叛逃者。他的身上具有当时满族人的几乎全部表征。他“数岁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无发不中”;他也精通满语满文,曾奉旨翻译御制《松赋》,是世所瞩目的双语作家;他还如同清代开国时期的其他满人一样,渴望着创建功勋彪炳青史;至于“性德事亲孝,侍疾衣不解带”,也是满族先民自萨满文化盛行时期即形成的长幼有序、尊重前辈的传统在他身上的真切体现。
性德在世的岁月,满、汉两族的旧有文化隔膜,还未化解,满族出身的青年词人愈是领民族文化交流风气之先,便愈是难以排解在文化处境上的两难选择。康熙二十二年,性德伴驾东巡至吉林乌拉,正是民族先人海西旧部所辖之地,目睹身感,感慨系之,他填写了这样一首[浣溪沙](《小兀喇》):
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 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
作品此刻未尝明言的“兴废感”,并不像此前诸多论者所言,是叶赫纳兰与爱新觉罗间的宿怨。上半阕句句大写意,描摹着词人眼前民族故土与当年毫无变化的渔猎场景,这类场景在性德这样敏感文化人心里,也是文化场景——酷似民族先民原初尊奉萨满教时代的文化场景,置身其间词人感到亲切更感到激动,心绪如海东青般地在飞扬!第四句,作者追忆的,是与此种旧时蛮荒生活场景吻合的部落间的战争故迹,却不是专指金台什与努尔哈赤之战的遗迹;几乎不容片刻思绪滞留,猛然间,回荡耳际的却是梵钟鸣响,它提醒作者,甚至于就连民族故乡的文化,也在悄悄变迁……从词作上下阙对比写到的一切,可以体会,词人心底对民族文化的兴废感触,有多么地强烈。
性德贡献颇大的满族文学事业,自他投入其中,便在跟汉族文学近距离的交流中,不断探索和寻觅自己有异于汉族文学的别途。
古往今来任何民族,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本民族赖以存在的文化传统。清初满族统治者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带领本民族去往不知水有多深的汉族文化方向奋力跋涉,既是一项绝招,更是一步险棋,怕就怕其结局有如“邯郸学步”,到头来没学会人家的长处,自己连怎么走路都不会了。这就是清代最高统治者每每思想起来都要不寒而栗的地方。他们在大幅度地学用汉族文化的时候,总是要满怀忧思地提醒本民族成员不可丢弃“国语骑射”的传统。不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几乎是铁定的,后来,满语舍弃了,骑马射箭的硬功也渐渐生疏了,都是历史弄人。好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满族依凭着自身天赋,抓住种种文化机遇,到底还是成就了自我文化另具含量的新形态,也没有让他们的老祖宗们白白担忧一场。
岳端(1671-1704),是要在这里评介的第二位康熙年间满族文学大家。
他是清代“天潢贵胄”的一员。然而,其人生道路却与清初大多数的宗室成员不同。在他人热衷于鞍马征战、建功攫位之际,岳端走了一条在文学艺术上发展自我的道路,完成了他对满族后世的某种示范。
岳端,是清代“天潢贵胄”的一员。然而,他的人生道路,与清代初年绝大多数的宗室成员却有所不同。在他人大多热衷于鞍马征战、建功攫位的时候,岳端却走了一条在文学艺术方向上发展自我的道路,从而完成了他对满族后世的某种示范作用。
岳端在世间只活了35年,留下的艺术业绩却非同一般。传世作品,有诗集《玉池生稿》、戏曲《扬州梦传奇》,以及绘画作品逾百幅。他还选编有唐人孟郊、贾岛的作品集《寒瘦集》。
岳端祖父阿巴太与父亲岳乐,都是明末清初军事舞台上骁勇善战的人物。阿巴太乃努尔哈赤第七子,参加了统一女真各部、靖定漠南蒙古和进军明王朝的大小战役,因战功被封为饶余郡王;岳乐子承父业,参与平定张献忠部战斗,康熙初年执掌“定远平寇大将军”印,在平定三藩战争中屡建功勋,晋封为安亲王。康熙皇帝亲政之初,岳乐在议政王中占踞首席。凭荫庇,岳端兄弟都在年少时得到显要爵位。自幼体弱的他刚15岁,就是“勤郡王”了。
岳端自幼的启蒙老师是有名的湖南文人陶之典。当时,安亲王府的文风,在京师各王府中间是最盛的。通过陶之典等汉族教师传授,岳端迷上了汉族的古典诗歌。15岁时,已经能够写一手格律严整、用典准确的汉文诗歌。这位少年王爷,乐得让父兄替自己应付官场事务,整天里沉醉于诗、书、画的氛围间,落得个惬意。从努尔哈赤,到阿巴太和岳乐而形成的尚武家风,至此出现变异。
在岳端18岁的时候,父亲政治上受到挫折,被派去漠北蒙古地方执行公务。文弱的岳端不得不跨上战马,陪同父亲远涉大漠。这是他第一次远行办差,当时写下的诗歌,很少见到戎装的英姿和抖擞的精神,所生成的厌倦旅途的牢骚,比比皆是:“落照大荒红,无林四望通。雁迷沉暮霭,犬误逐惊蓬。草秃人炊粪,天昏鬼哭风。他乡难作客,况是此乡中。”(《漠北》)在吊古之作中,他还表达了一定的反战意向,这在清初满族将士追求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时候,当属另类声音。
塞北驻防两个多月之后,回到京城。父亲劳累过度死去,岳端在随后被降爵位。这使他明白了皇权是冷酷的,名利场并非人生乐园;只有回到艺术世界,才能找到精神慰藉。
他的艺术寻觅得到中原文化界赞许。汉族文人名士和他交了朋友。岳端身为宗室贵族,为了艺术的长进,带着作品四处讨教。在他的友人里面,既有名动一时的大作家,也有地位卑微又满腹才华的落魄文人,他们结成诗社,饮酒唱和,切磋文章。对贫寒的汉族文人,岳端倾力相助。
1698年,岳端28岁时,连仅有的贝子爵位,也被颁旨剥夺。《大清实录》记录康熙皇帝谕旨:“固山贝子袁瑞,各处俱不行走,但与在外汉人交往饮酒、妄恣乱行,著黜革。”岳端不关心官场政务,不去公务部门办差,却整日里跟与朝廷无关的汉族文化人过于密切地交往,终于惹恼了皇上。岳端被一降到底,成了皇族中顶没身份的“闲散宗室”。对曾经贵为郡王的宗室显要来说,无疑是极丢面子。可是,执着求索文学艺术的岳端,却以决绝的态度,冷对打击。他高傲地表示:“野处忘城市,狂夫今更狂;酒兵终日练,诗债一生偿!”(《春日园居寄怀表弟素庵芬昆季》)终其一生,再没回头望一眼他厌倦的名利场,他将全部身心献给艺术圣殿。
中国历朝历代,最高统治集团内部都发生过矛盾冲突。这是封建社会内在关系的本质性体现。清朝建立后,宗室贵宦间的你争我斗也是贯穿始终的。以往朝代因多设立外藩,分封各地的外藩王与朝堂上争权夺利,会时而采取异地举事刀兵相向的方式解决。清代吸取这一教训,摒弃设立外藩王则例,所有王公爵爷们只允许在京师内辟地设府享受“天恩”,却无一例外地褫夺了权贵人物居住封地拥兵坐大的可能。这决定了清代统治集团诸多斗争,往往在暗地里运行解决。
言及岳端父子的政坛失势,同样存在权力集团内斗的暗底。安亲王岳乐的岳父是清初辅政大臣之一索尼,妻兄乃索尼之子、权臣索额图。索额图与明珠,一度成为水火不容的两派朋党首脑。索额图搅进支持废太子胤礽活动,皇上大不满。康熙帝翦除索额图有个过程,从岳乐的贬黜到岳端的出局,均与索额图一党的最终扫除有联系。否则,岳端“各处俱不行走,但与在外汉人交往饮酒、妄恣乱行”的事情再大,也不会一降到底。
朋党纷争是历代朝堂的习见现象。到了乾隆朝曹雪芹笔下,这一现象被描写成四大家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护官符”故事,堪称是封建社会的绝妙写照。清代“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情形,并非是到雍正朝后雪芹等人家族败落之际才出现;岳乐、岳端家族由起初“赫赫炎炎”而仅只支撑了几十年便迅速倒运,不过是清季二三百年间此类场面开端之一而已。
中国封建时代的社会矛盾主要有三类:曰阶级矛盾,曰民族矛盾,曰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三者交相呈现,无时或已。以往的文学读者受某种政治理念的影响,多只重视反映前两类矛盾的作品,以为那样的文学反映才有意义。反映第三类矛盾的作品既缺乏,也不大被人重视。清代满族被视为国家统治民族,不少满族文化人属于封建统治阶级个中人。随着统治者内部矛盾的发展,一些利益集团利益家族胜出,另一些利益集团利益家族落败,从旧营垒里跌落的人,对此现实的摹写与感发,也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学价值。
满族高端没落家族的文化人,许多都是勇敢的。纵观满族文学史,好多作品确切且深刻地书写了对统治阶级内部斗争的观察和体会。这在历代文学留存也是不多见的。难得的是其中有的作者,就来自于神圣的爱新觉罗种姓。
清初,满人大多沉浸于创业建功的光荣梦想之中,满洲上层特别是宗室近支,更是没有几人不想功标史乘的。岳端青少年时期也做过幻梦,有《玉池生稿》诗为证。其一云:“李君有宝刀,索我为长歌。几番下笔难,其奈宝刀何。信手抽刀不见刀,匣中流出一泓水。迎风忽觉古血腥,使我雄心顿然起。起舞落日辉,人在电光里。人在电光里,其刀妙如此。”(《宝刀歌为李先春赋》)其二云:“旌旆飘荡去不停,少年为将赴边庭。当思祖、父功名重,仰赖朝廷社稷灵。碛路奔风嘶叱拨,山城覆雪按清萍。临歧话别无多事,惟望燕然早勒铭。”(《送十九弟占随征》)是至高威严的皇权,扑灭了岳端曾经存有的热衷功名的星火。
岳端的人生转型有潜在的规律支配着。在清代满族书面文学的这方平台上,继岳端之后,还将一再演绎出相似的剧目。
落为一介“闲散”的岳端,看世界心态变了。虽说荣华生活的享有还依然如故,他却能够从另一片视野中窥到世事的艰险。他的作品中出现多首以《行路难》为题的诗歌。之一:
行路难,行路难,山有万仞之巑屼,水有千丈之波澜。上有豺狼踞,下有蛟龙蟠,况有林木森森百里宽。日光月光射不入,老魅夜叫清燐寒。人从此中来,焉得常平安!行路难,行路难。此间之山非嵽嵲,此间水浅清而澈。朝骑金勒马,暮棹沙棠枻。鬼魅不到龙虎绝,坦然大路无凹凸。此中之难不可说。
之二:
樽有旨酒须尽欢,案有佳肴且饱餐。听我抵节鼓此曲,曲终恐君忧思攒。今古人生寄一世,人世艰危千万端。天梯石栈行蜀道,米珠薪桂居长安。居大不易行路难。乘桴浮海波浪宽,凌风奋飞无羽翰。
之三:
劝君莫之晋,晋国不容廉洁人。贪天之徒常自保,介子登山遭火焚。劝君莫之楚,楚国放逐正直客。谗谀之辈日竞进,屈子入江遭水溺。其余他国亦皆然,胡为远游不言旋?君乎君乎!莫视己贤。请看亚圣孟夫子,不遇鲁侯空怨天。
面临百不如意的外部社会及政治环境,像岳端这样的失势贵族,没有作为可以施展,颇受折磨的是心灵。《竞渡曲》一诗,藉屈原爱国不成愤然投江的往事,抒发了对人生险恶丛生的反感与消极退入酒乡的选择:
才人自古多酒徒,独醒只有屈大夫。屈大夫,尔将胡为乎?不从渔父谏,甘受朝臣诬。我虽知此是寓言,终投湘江何其冤!湘江万丈波涛恶,中有鼋鼍蛟龙与鲸鳄。直将大夫身,横争肆吞嚼。君不见,今人造龙舟,喧腾鼓吹吊中流,犹为大夫沉角黍,水族依然争不休。吁嗟乎!世途不可处,水底不可留。我劝大夫一杯酒,庶几醉乡还可游。
他把人世甚而连同鱼龙居住的水底世界,全然看成是纷攘争利的场合,感觉清白的人是无处可以逃逸的,如果有,也只剩下酩酊醉乡了。逐渐,他迷上了老庄的道家思想,类似这首《题老子画》诗意的作品多起来:“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闻有关尹喜,相随去不还。一朝无紫气,万古空青山。所著一卷书,长留在人间。上有五千言,其外无文字。所以贤达人,名成皆避世。我生千载后,颇有相随意。青牛不复来,红颜日憔悴。今日披画图,想见当年事。他凡与古今,绝似天壤异。捉笔常太息,聊以写吾意。”
岳端一味避世的人生哲学,对后来遭遇仿佛的清宗室子弟选择隐居都市近酒习文的生活方式,有着显见的影响。
康熙朝的京师满洲家庭都是畅通民族母语的。岳端身后虽未留下他说写满语满文的资料,逆料他仍葆有相当能力,亦不会错。清初满人们乍一别离白山黑水的东北故土,民族心理和民族情趣总要去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向。岳端有别号“长白十八郎”,十八郎指的是他在家族内的大排行,而“长白”则显然带有怀乡怀土的民族意识。有清一代进而直到当代,满洲苗裔离开东北乡土的许多人,都习惯在署名前面冠以“长白”二字,“长白十八郎”大约是最早这样做的居京人士之一。
岳端的作品,从选题到立意,再到艺术风格,都可以找到许多北方民族精神文化的固有特征。《玉池生稿》里,像《长白山歌》、《紫骝马》、《塞上行》一应饱含北地民族特殊笔触的诗题仍在,不少作品稍加细读,便可察觉满人审美的内在蕴含。《咏庭前草》写道:“不耘庭际草,任共石阶齐。雨过丛丛绿,风来叶叶低。烟浓迷粉蝶,根软托香泥。野色当窗见,心同野外栖。”满洲先民是与大自然相依偎生存的,入得关内,每每被牢笼于都市乃至家庭,不能跟林莽山川亲近,煞是不自在。岳端索性任凭庭院的草儿疯长,以便满足“野色当窗见,心同野外栖”般贴近自然的习性。
清代旗人不论地位多么高,没有差遣是不可以擅离驻地的。岳端一生,除了跟随年迈父亲去了趟漠北苦寒之地办差,再也没有离开京城的机会。对于热爱大自然的他来说,这是挺惨的事。他有两首写到中华名胜巫山的诗,读来悲从中生。其中一首《巫山》是:“云雨巫山十二峰,昔人因梦识仙容。今人亦有相思梦,知在巫山第几重?”诗人不敢轻言何时有幸亲睹巫山仙容,只好推说昔人也不过是在梦中得见;而自己今日终于相思巫山而致成梦,却又一时难以辨别梦中场景到底是巫山十二峰中的第几峰!又一首《无题》吟出:“巫山十二最高峰,只有宵来此地逢……”其“宵来”者,还是夜里,还是要到梦中才能去相逢。
岳端诗歌风格,伴随他短暂一生前后截然不同的遭遇,经历了由前期清新俊逸向后期冲淡超然的变化。这里再援引他的几首不同韵味的作品,用以展示其艺术造诣上的超凡脱俗:
秋风落日平沙晚,身倦马疲前路远。四野苍茫不见人,碧天如覆琉璃碗。
——《中途口占》
漠南斜路落红曛,风叠沙纹学水纹。去日野花犹烂漫,归时病叶乱纷纭。老蛇升树缠虬干,孤雁摩天负鹤云。尚在秦关千里外,故乡音信杳难闻。
——《漠南》
曾闻诗胆大如天,请看狂生画亦然。乱点葡萄十数个,只求神似不求圆。
——《画葡萄》
狂夫作画未曾难,一瞬工夫数笔完。单写鱼儿不写水,诗中自信有波澜。
——《画鱼》
长堤一望夕辉斜,芳树枝枝待暮鸦。西岭生云将作雨,东风无力不飞花。娇鸾细啭留清昼,孤鹜徐飞带晚霞。野客独扶藜杖远,柳荫深处觅人家。
——《春郊晚眺次韵》
他的诗,深为文坛推崇,姜宸英、陶之典、顾贞观、蒋景祁、沈德潜、王源等康熙年间文化人,都写下对岳端诗艺备加肯定的文章。戴名世在所撰《〈蓼汀集〉序》中谈到:“红兰主人以诗雄数年”,证实岳端诗歌在当时的影响之大。
与纳兰性德相比,岳端有他另外一种风格。性德和他均来自满洲上层,都有很高的文化天赋,都属于从自我民族氛围走出来的头一批文化远足者,凭借努力,二人又分别登上了同一时代汉文写作艺术的高层次。他们不可避免地,都受到满族时尚的激励,却因社会为各自留下的进退空间不同,走向了不尽一致的艺术方位。性德毕生文武兼习,满、汉学养并备,朝野身份两栖,以至于不同民族文化的交互作用,造成心灵的摇曳不居和作品的意向闪烁,平添了饮水词作的魅力。岳端则不同,他虽有先前的宗室爵位,却因自幼羸弱疏于修武,跨入人生就像个文人坯子,连续的贬黜夺爵,叫他弃置了功名上的非份之想,而艺术上也渐入中原文化之“佳境”,减少了置身双重文化的张力。由是,性德突出体现的“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便在满人岳端的笔底变成偶尔为之。不过,以为岳端创作没有了他的满人特质,也不尽然。他的作品清新、俊朗、飘逸,对自然的摹写极富想象力表达力,亦体现出北地民族初登文坛的个性风采。他的诗歌语言平易晓畅,不为惊人之语却每有新奇之意,也与满民族艺术格调吻合。在清代特殊的社会环境下,通过文学曲写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关系,岳端堪称“第一人”,而其身后,这项独到的文学路数,却成了清代满族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
纳兰性德与岳端,同时同城的两个满洲人,彼此素昧平生却又从互异的路径一起登上了中原文学艺术的巅峰。偶然乎?必然乎?
像纳兰性德的多才多艺一样,岳端也在艺术领域的多范畴有其建树。《玉池生稿》内存有他填写的词12首,曲12支,这里各录其一:
云气漫天失晓色,中庭浥遍莓苔。愁人独坐北窗开。空濛如薄雾,散漫似轻埃。 暗记前番曾有约,连朝泥泞盈街。何堪事事若星乖。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
——[临江仙•对雨]
叹双星已愿难酬。除却今宵,欲见无由。早难道把欢会都丢,来应人家无厌之求。算将来书传差谬,多因为世尚虚浮。笑那騃女痴牛,常抱离愁。他既有回天之力,竟何不自保绸缪?
——[折桂令]
岳端还擅长音律,根据唐人小说《杜子春》故事,编写过戏曲剧本《扬州梦传奇》,曾在当时搬上戏曲舞台,两位杰出的戏曲家孔尚任与洪升,都对此创作给予热情褒奖,甚至将它与明代戏剧大师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相比拟。《扬州梦传奇》所铺演的情节,涉及到豪门子弟挥霍败家与世态炎凉,以及主人公历尽人世跌宕终于斩断尘缘一心求道,某些寓意带有作者对社会现实的体会。此外,岳端的绘画也在清代美术史上占有位置。评画名著《画徵录》认为岳端“画山水潇洒纵逸,类八大山人;墨兰得元人之秀致。”
岳端,是满族文化史上较早出现的视文学艺术为全部性命并殚精竭虑而为之的“奇人”。邓之诚撰《清诗纪事》,说他“是固一代宗潢之秀。后来无及之者。即较之江南耆宿,亦足自树一帜也。”
康熙朝第三位数得着的满族文学名家,是宗室文昭。
文昭(1680-1732),也是清代初期文学领域典范性的满族诗人,皇族出身,是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太五世孙,百绶之子。百绶初封镇国公,后被降为镇国将军,最后被黜去世爵成为闲散宗室。这样,按照清代袭封则例,身为“天潢裔脉”的文昭,没有获得任何爵位,只以闲散宗室终其一生。
少年时代,文昭即对文学有着浓厚兴趣,有幸拜师于名士王士祯门下,潜心研修写诗技艺。18岁的时候,与较他年长9岁的叔祖岳端相见,岳端分韵令他为诗,他率然吟出“花香高阁近,书味小楼深”的佳句,令岳端大为惊喜,击节赞赏:“是儿冰雪聪明,不愧渔洋高第弟子。他日固不让一头地也!”
文昭19岁时,奉旨参加科考。他的学识及诗艺本属上乘,因对儒学神圣权威的惟一性缺乏恭敬,误用了《庄子》的语句,冒犯考场忌讳,遭到了严厉处分,被放逐去索居。
文昭从此一股脑儿地丢掉了在官场上进取的念头,干脆就“辞俸家居,扫轨谢客,学道做诗”,走上了甘为“闲散”而肆力于诗歌的道路。此时就是文昭叔祖、诗人岳端被黜尽爵位而一心去走“诗债一生偿”道路之际,文昭或许受了其叔祖垂范的诱导。《自题诗集后》的诗作,吐露了文昭一心投入艺术怀抱的心声,写道:“雕虫深愧壮夫为,呕出心肝也不辞。”另一首《自题写真》诗,表达出对世事的大不敬,以及由这种疏狂态度派生出来的返朴归真、顾影自若的心理:“乱头粗服葛天民,枯木寒灰浪漫身。我亦似渠渠似我,问渠端的是何人?”
文昭有《紫幢轩诗集》计三十二卷。他的老师王士祯,倡导作诗含蓄蕴藉、意在言外和天然冲淡,推崇“言有尽而意无穷”。这种纯艺术化的创作要求,符合康熙朝稳定人心的目的,得到当政者认可。文昭一生创作,并非尽以“神韵说”为准绳,却也没有更多讽世的锋芒。这跟乃师的诗学教诲有些关系。
清和梅雨后,淡荡麦收天。药裹闲阶晒,茶团活火煎。竹风翻素扇,松韵合朱弦。冰簟容高卧,看书引画眠。
——《夏日闲居》(五首选一)
秋来已十日,残暑未全平。忽听虫声动,能令凉思生。绪风时入树,北斗渐沉城。倚枕尚无寐,孤灯欲二更。
——《闻蛩》
小院无人绿荫成,徘徊独步领新晴。心空两耳无寻处,瞥听盆鱼跳水声。
——《独步》
此类含蓄蕴藉、气韵淡定的小诗,在文昭集子里面很有一些,不单是王士祯“神韵说”诗论的产物,也吻合于满人们为诗已现端倪的平易语言格调,清新别致,得满、汉读者喜好。
偶尔,他也写上点儿对现实有感而发的作品,奏响一二缕弦外之音:
家人恶鼠鼠何辜,青蚨三百买狸奴。亲之床榻夜承足,眠之毡片食以鱼。鼠虽可恶尚知畏,横行未敢公然趋。昼伏夜出类盗窃,么小何足加深诛?未若尔猫无忌惮,恣意饕餮难羁束。日前偷啖竹笯鸟,昨宵又攫临鸡雏。阴能贼物有如此,何若鞭挞将伊驱!鼠犹不过窃人食,狸受豢养还掠余。鼠也狸也何厚薄,譬彼去狼进虎何其愚。噫欷歔,去狼进虎何其愚。
——《驱猫行》
古人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当作迈向艺术成功的必经之途。文昭深知在自己的必经之途上有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自是余益肆力为诗,而诗往往不工。然以余闻古之能诗而工者,盖未有不出于游。……余才不逮古人,而志窃向往。重以典令,于宗室非奉命不得出京邑。故闻有所游,不过郊垧,而外乘一辆屐,数目辄返。夫所谓高山、大谷、浦云、江树之属,举足助夫流连咏叹者,而故未尝一寓之目。诗之不工,抑又何尤耶!”
束缚在京城的诗人文昭,经历了许多苦闷与摸索,在既有条件下,推开一扇使他有望接近成功的门扉。他蹊径独辟,将自己锤炼成为擅长刻画康熙年间京师民俗世相的诗人。
他力求传神地摹写所处时代北京城里城外林林总总的社会剪影。京城旗人的生活画面,是他描绘的要点。在他的笔下,清初满族“阿哥”的风采是那么地活泼灵动:
鹭翎缯笠半垂肩,小袖轻衫马上便。偏坐锦鞍调紫鹞,腰间斜插桦皮鞭。
——《见城中少年》
这位大清京师的城中少年,一副满洲后生的传统装束与举止:头戴插上鹭鸟翎毛的丝帽,身着行动便捷的箭袖轻衫,骑在马上飒爽自得,时而偏歪上身,调教肩头的猛禽鹞鹰,在他腰间斜插着的,还是用东北故乡桦树光亮洁白的树皮装饰着的马鞭。短短二十几个字,北地民族英武少年的姿态跃然纸上。
辫发高盘绿染油,春风扇物手初柔。挺身独立花荫下,臂挂雕弓拈骲头。
——《题东峰二弟春郊步射小照》
旧时满人为骑射方便把辫发盘到头上,这个青年头发油亮,在草木返青的掩映下,辫发就像是染上墨绿油彩一样漂亮,当此和熙春日,射手的手腕儿也不再像冬天那般僵硬,他挺立于花荫之下,臂挂强弓,手拈箭头,自信会在这样的季节里博得上佳的步射成绩。
康熙间,八旗子弟普遍维系孔武劲健的民族形象。《紫幢轩诗集》出现不止一首《校猎行》,都是书写旗族健儿前往郊苑围场从事传统狩猎活动的场景,画面有的火爆有的威严,都具备画面鲜明动感强烈特点,勾勒出真切的风情氛围,点染了朔方儿郎纵横射猎、威武驰驱的激情。其一:
朔方健儿好驰骛,擒生日踏城南路。怒马当风势如飞,耳立蹄蹻不肯驻。大箭强弓身手热,一时杀尽平原兔。穿胸贯腋血纵横,锦鞍倒挂纷无数。君不见,独孤信,会猎归来日已暮,侧帽驰马人争慕。
文昭有关彼时满人个体姿容及群体动作的描画和速写,体现了他对自我民族的深深认同,也为后世留下许多在历史上稍纵即逝的民俗资料。
文昭为诗喜欢选取去除雕琢文饰的晓畅语言。这样的语言风格有利于刻画和展现北京城乡之间纯真古朴的风土人情。《京师竹枝词》十二首,是文昭以“竹枝词”诗体,分别叙写北京城一年十二个月里风光景物、俚俗世相的组诗,首首都能捕捉到这个月份里京师最具代表性的生活画面,客观,真切,趣味盎然。且看,《二月》——
芳草裙腰绿尚微,少年赌射马如飞。银貂日暮宫墙外,一道玉河春鸭稀。
《五月》——
食罢朱樱与腊樱,卖冰铜盌已铮铮。疏帘清簟堪逃暑,处处葡萄引竹棚。
《七月》——
坊巷游人入夜喧,左连哈达右前门。绕城秋水河灯满,今岁中元似上元。
《九月》——
才过霜降无多日,闭瓮黄韭正好时。捆入菜车书“上用”,沿街插编小黄旗。
《十月》——
孟冬朔日颁新历,猩色香罗叠锦囊。监正按名排八分,一齐先送与亲王。
《十二月》——
催办迎年处处皆,四牌坊下聚俳偕。关东风物东南少,紫鹿黄羊叠满街。
清代之京师,坐落于中国北方,春夏秋冬的节令铺衍,无不标示着其显在的地理征候;而京师又是泱泱大国的煌煌帝都,与异地比较,自然物候即便有参差相仿之处,人文景观也会在在有别:高粱桥畔每逢“圣人”华诞的民间庙会鼓噪,霜降过后载有反季菜蔬的“上用”菜车粼粼过市,初冬乍冷时候对“八分”亲王以下爵爷们的按季犒赏,以及年关底下俳优们的争相献艺……“首善之区”的如是场面,应只属于这惟一的城市;至于那早春二月草色微漾少年们已迫不及待地去野外较量骑射本领,冬月里冰河上越冷越兴奋的嬉戏人群,腊月间关东物产紫鹿黄羊堆在街头营造出的过年气氛,又明白无误地,透视出清代满洲人口在首都占据较大比重的特征。
文昭的诗喜好直接借用市井俚语表现风物特征,绝句《八月》即套用百姓口语,以两头细中间粗的民间玩具“戛戛”,形容秋天气候忽冷忽热,格外地形象贴切:
四时最好是八月,单夹绵衣可乱穿。晌午还热早晚冷,俗语唤作“戛戛天”。
经常创作反映民间场景的诗歌,文昭也日益体现出对黎民百姓生存的认同。这对于贵族出身的诗人来说,是值得关注的。《赠西邻老农》,是他在京城右安门外赵村期间写的,可以读出他对民众生活的主动接近:“晌后耘田得少休,高林卓午绿荫稠。临风甘寝知无恙,横枕锄头作枕头。”而《攘场》诗,还写出来诗人参与农民的扬场劳动后,萌生了想要亲自耕作的愿望:“处处攘场处处人,迎风掀播散黄尘。较量筋力知全健,合是躬耕作幸民?”
文昭专心书写京师民俗的时候,满人们入住这座城市已有七八十年,他们使用自我文化的那把“筛子”决定着京师民间习俗的取舍存弃,也向中原民族学会不少都市生活的方式,得以继续生发的京师民俗不再是当初那种“纯满族”抑或是“纯汉族”的东西,京师民俗新的文化会通层面,满、汉因素相互漫漶,使居住其间的满人与汉人,都觉出来亲切跟自然。从文昭的民俗诗歌里,读得出来他的情感所倚。渐渐的,随着旗族人等在京师居留年深日久,他们还将获得此地“土著”的感觉和意识,京城即乡土的情结在他们的心底扎下深根。
文昭,以他贴近民俗的态度和贴近市井的语言,找到了自己的成功之路,而且还为其后的满族作家们长期热衷于都市民俗题材的创作,开了先河。
性德、岳端与文昭,是康熙年间能够集中代表“北方诗魂”典范特征的三位满洲作者。三人人生经历不同,关注视野各异,艺术旨趣更有差别。然而,三人却都在满族文学的前期发展中,有着不容小视的业绩,都对后来的满族文学延伸,有着率先垂范、导引三军的影响。三人均出现于满汉文化交流的早期,却凭借着各自的艰辛努力,由不同的路径,攀上了中华艺术的高端。在他们以前,中原文化经历过来数千年的变迁推进,杰作如林,巨匠如云;中国的封建文化走行到清代,行将“收官”的态势也很明确。历史究竟给原本没有太多话语权力及对话资本的满洲后来者,留下还是不曾留下展示自我的余地,委实是个问题。性德、岳端与文昭,具备满洲民族勇于学习,勇于创造的精神,在看似没有太多历史空隙的情况下,满怀激情地寻找自我,成就自我。既往的中国文学史册对他们的承认虽有欠慷慨,也并没有很大的关系,重要的是他们代表着本来文化滞后的小民族,努力过,表达过,也潜移默化地,作用过那一时代的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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