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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纪新]“便击筑悲歌,谁与衔杯?” ——清代晚期的满族诗词书写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6-11-09  作者:关纪新

  道光朝后期,爆发了一场鸦片战争。西方列强沆瀣一气,倚凭其船坚炮利,大举攻侵,终致中华泱泱古国踉踉跄跄地跌进封建过程的最后阶段——半殖民地时代。其时,清帝国肇建已有200年,整个中国社会病入膏肓,从国家政治、军事、经济到思想文化领域,均呈现出难以挽回的衰落大势。悠久古远的中国封建格局,早已编织起束缚斯国斯民精神想象与举手投足自由空间的密网,时辰既到,便可见得百弊齐现百病竞发。再从清代主宰者所隶属和信赖的满洲曁旗族内部来观察,至道光朝,同样也是危机四伏、精神萎顿,远非清初进关之际的英雄面目。八旗制度本是清代一以贯之的铁定制度,君主们本来设想以这一制度方式强行制约与塑造自我民族,驱遣满洲人世世代代专事国家兵务而不得旁顾,这一方略虽在一个较长的时间起到了维护国家统一、社稷稳定的作用,却也早早地诱发了严重折磨旗族自身存在的“八旗生计”问题。并且,陷入人生桎梏的八旗子弟们,不可能永远坐拥往日共创新政时刻的风发憧憬与热衷追求,在越来越多远离硝烟、令人迷蒙的岁月里,暗淡无光的人生成了苦苦盘剥他们的世袭宿命。为外界不易想象的恰是,本应枕戈待旦、代代强势的旗族子弟,由此而渐渐走上了一条以市井下层文化情趣排遣光阴的路,他们放逐了前世的宏远人生鹄的,远离成本功利地,向着一切可以发散自我精力的泛艺术方向,漫漶铺张,导致了民族大部分成份的情绪低迷跟精力废弛。 

  中国封建末世的蹒跚到来,与清代八旗社会的深陷泥淖难以自拔,互成因果。 

  然而,任何一段历史,都可能包容着懵懂睡去与清醒前行的两部分人。当外寇临头国是告危的时刻,包括汉、满等各民族成份在内的一部分优秀中国人,在思想,在呼喊,在尽其所能地行动起来,挽狂澜于既倒。 

  就在决定国运大局的鸦片战争时期,林则徐、邓廷桢等民族英雄的身边,亦不乏旗族俊杰的身影。文冲,一位历任工部郎中、东河河道总督的满洲官员,在他的作品《和邓嶰筠先生七夕感作兼呈少穆尚书》中,深切地表达了对于好友林、邓二人的理解与赞赏,抒发了由于二人力战而被革职之后自己对于东南海防的忧虑:“漫说双星驾鹊行,人间离合赖升平。寄言海上神仙使,好借风涛善用兵。”“花砖几度拜彤樨,回首华胥梦境移。此日忧心看牛女,东南谁与靖天池?”(三首选二)鸦片战争战败后,金瓯倾斜,举国临危,国计民生的种种羸弱不堪,更叫诗人文冲痛彻心脾,所吟一首《过扁鹊墓》,使其胸间愤懑表露无余: 

    

  立马山头读旧碑,活人有术少人知。苍山此日无多病,两字“饥寒”欲问医。 

    

  待时序下转至咸丰、同治年间,满族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凸显忧国忧民情结之现象,已是触目皆然,蔚成大观。 

  曾有论者认为,清代是个为中华国族逐步形成充分奠基的过程。我们注意到,正是在这个过程的文学视野间,包括满族在内的出身于国内不同族群方向的爱国者,也终于结成了他们的强大阵营。 

  鸦片战争的败北,教本已衰朽的清帝国政治更趋凋敝,曾经出现于古国封建末期的康乾盛世已成杳去大梦,清帝国自此一病不起,官场腐化时时加剧,民不聊生触目皆是,激发了满民族内部有识之士的极度忧虑和不满,也加剧了满族知识阶层的思想分化。 

  鸦片战争以后,随着人民反侵略、反封建斗争的开展,形成了中国近代文学中的爱国、进步文学主潮。资本主义列强的侵略,不仅威胁到清王朝政权的存亡,而且危及国家的独立和各族人民的生存,这就激起了中国各族人民,包括满族人士的愤怒和爱国情绪高涨,促进了中华民族整体意识的形成和民族认同。 

  咸丰、同治时期的满族作家文学,承袭并且推进了清代前期与中期敢于正视社会矛盾的创作优长,同时也由先前比较多地关注本民族上层冲突的书写基点,向普遍关注社会各个阶层的生存现实转移视线,作家写作的突出兴奋点每与最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紧密交结,从而引人瞩目地出现了一批与时共进的表达爱国恤民意识、追求进步社会理想的好作品。这类创作,在满族文学自身的发展过程中开拓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阶段,使满洲民族的族别文学,最直接地融入了中国近代爱国进步文学的主潮,开始走上了与国内兄弟民族文学发展风雨同舟、休戚与共的历程。 

  咸丰、同治年间在创作中显示出爱国忧民文学风尚的满族作家有很多,其间留有明确业绩者,计有庆康、宝廷、宗韶、毓俊、承龄、志润、廷奭、遐龄、锡缜、恩孚、廷琳、桂山等数人。 

  庆康(1834-?),字建侯,舒舒觉罗氏,镶红旗满洲人。咸丰间举人,曾做过永平同知、朝阳和丰宁知县、热河道台之类的中下级官吏。有《墨花香馆诗存》八卷传世,其中反映民间苦难,鞭挞官场黑暗和抒发爱国主义情感的诗篇占有较大比重。在《夏苦旱》、《悲荒歉》、《水灾叹》等作品中,他对连年灾荒造成的“鸠形鹄面满城市”、“内肉相食析骸炊”的凄惨场景作了真切地记录,表达了极大的同情;《观猎归途见狼戏作长歌》中,把人间诸多的凶残狡狯之徒比拟为自然界的兽类,宣泄出对不公正社会的满腔义愤: 

    

  莽莽天风霜木摧,边声动地殷如雷。麾旗吹角驱壮士,将军射虎营门开。左列奇鹰右功狗,荡决征尘入林薮。鸣镝横飞饿鸱号,神枪陡发潜蛟吼。鹊哀号鵷鶵惊,蜒避匿犴走。一令千钧重,冯妇魏成腾踊。老拳毒手格罴熊,搏虎擒貘奋神勇。逢蒙养叔引乌号,月满星流落毛。凶坠林坳,封豕长蛇殪邱陇。鶖鸧折翼血淋漓,窳洞胸形臃肿。恢恢罗网讵能逃,藉藉他他坠羽毛。鸷禽猛兽旋授首,分磔裂扬腥臊。将军传令撤围场,回戈返辔群奔忙。献飞献走纷杂还,机骇蜂轶收刀枪。神威武略不可及,旁观咂舌心彷徨。观猎归来循周行,山樵牧竖欣癫狂。共谓狐狸已无窟,岂知当道有豺狼。贪饕黠诈尔如此,挞伐不及堪悲伤。 

    

  对于当时西方列强以鸦片烟荼毒中华的罪恶,他更是怒火填膺,在长诗《鸦片烟行》中,痛陈吸毒给百姓和国家带来的种种可怕后果,向同胞们发出异常强烈的警号: 

    

  鸦片烟,何来种?误尽苍生谁作俑!一经堕落少回头,丧败死亡不旋踵。或云此物来西洋,罂粟花中产异浆。其性最毒其味苦,促人年寿断人肠。吸食之人戒不得,奈何不吸之人犹争尝。磁瓶湘管长盈尺,火兰膏一灯碧。诗人藉彼遣牢骚,好友因之数晨夕。老弱谓可助精神,少壮从兹褫魂魄。富贵之家转瞬贫,贫贱之人亦效颦。骨立行销如槁木,芙蓉人面不生春。可怜一炬阿房火,烧尽康衢安乐民。微物戋戋能几许,厥害无穷难枚举。病人直使入膏肓,不医之症诚痛楚。富贵尝之已堪哀,百务废弛心如灰。倘无子息犹悲痛,月冷珠寒蚌不胎。贫贱尝之愈疾首,饥寒逼迫谁之咎?或则盗贼伏萑苻,或则奸淫为利诱。烟为之祸可能言,其害胜于色与酒。大千世界起腥风,爝火蛮烟处处同。受痛不分男与女,朝朝酣卧毒雾中。西洋用此毒中华,中华好奇实堪嗟。奈之何!百万金钱换泥沙,火烹水煮斗豪奢。丧乱死亡已如麻,今犹学种罂粟花。吁嗟乎,堪嗟呀! 

    

  这样情绪激越、是非分明,鞭辟入理,痛斥西方国家凭借鸦片贸易图谋中国祸心且能切中要害的诗歌,在当时的整个中国文坛上也堪称上品力作。 

  在清政府对外侮战和不定的关头,庆康始终坚持主战。《庚辰正月闻廷议使俄大臣罪名口占二绝》、《光绪甲申感事二十韵》、《绝法夷》等诗歌,都明白无误地表现出他在捍卫国家主权方面毫不动摇的爱国立场。庆康这些寄托个人政治情愫的诗作通俗流畅,可以见出清代满族文人诗的传统风格。 

  宝廷(18401890),字竹坡,号偶斋,爱新觉罗氏。是清初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八世孙,隶镶蓝旗满洲。少年时期因祖宅遭焚,家道中衰,备尝贫苦生活之艰辛,乃发愤攻读。22岁中举,26岁成进士,累官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等职。在朝为官以直谏闻名,因主张除弊、御外,与张之洞、张佩纶等被时人目为“清流党”,常遭朝中佞臣诋毁。光绪八年(1882)主持福建乡试,途中纳船女为妾,回京后上书自劾罢官。[]晚境凄苦。宝廷是清代晚期满洲诗界之重镇,著有《偶斋诗草》、《长白先生奏议》等诗文集。其诗歌题材多样,风格晓白锐健,直抒襟怀,颇多富有社会价值之作。 

  他在入仕前所作《补履》诗,借亲手修补敝履抒发补天救弊的抱负:“履兮!履兮!吾补汝未识,汝可知吾苦。此生事事不周全,茫茫宇宙谁肯补?”为官时,亦能关注民生,写过《质女行》、《肩担儿》《中州女》等反映灾年民瘼的作品。其《质女行》云: 

    

  送女将出门,女悲不忍行,牵阿娘衣哭嘤嘤。娘泣告女:非娘弃尔,娘不弃尔,娘与尔俱死。娘为尔补衣,娘为尔裹头,速从人去,勿使娘心烦忧。尔勿懒,主人将詈尔;尔勿傲,主人将捶尔;尔勿号,尔号人以为不祥,主人将逐尔;尔勿思娘,尔爷归,娘使赎尔。女泣告娘:娘勿思儿,思儿亦不能归,思儿亦无益,思儿恐娘得疾,儿归将何依?女别娘去,至主人家,主人有女娇如花。小怒唾骂,大怒鞭。终日饮泣,难见阿娘与阿爷。 

    

  面对内政多艰、外寇频仍的时局,宝廷在《经三叉河口有感》、《题焦山文文山墨迹》、《表忠观题壁》、《五人墓》等诗中,集中抒发了爱国情怀。晚年贫居,宝廷对社会底层人民的遭遇以及社会潜在的危机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他连续创作了《无衣叹》、《无衾叹》、《冬日叹》等直写贫民苦痛的组诗,以及《雨夜书怀》等由一己之危推言天下忧患的作品,摹写出“一家同冻馁,六合尚疮痍”的堪虞景况。 

    

  朝断炊,典寒衣,空空两袖寒侵肌。寒侵肌,不足叹,老父葛衣不掩 

  —— 《无衣叹》 

    

  眠无衾,无衾寒难眠。中宵把膝悲辛酸。娇儿哭告娘:北邻新妇衾连床。 

  ——《无衾叹》 

    

  冬日朔风冷,穷民纷满街。齐燕同水灾,赈济仓屡开。三九无快雪,时序似少乖。积水久不涸,千里无尘埃。死者随波涛,生者卧沙泥。菽麦敢望食?难觅蒿与莱!县官如木偶,吏役如狼豺。朝廷费银米,小民安得哉!灾叹如此,阴阳何由谐?穷居自闭户,困守谁与偕! 

  ——《冬日叹》 

    

  不死知非福,偷安总自危。一家同冻馁,六合尚疮痍。困顿将谁告,穷愁已莫支。挑灯倚窗卧,窗外雨声迟。 

  ——《雨夜书怀》 

    

  晚年的宝廷,对于社稷苍生的哀感痛觉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词作[喝火令]亦将这项抒发推向极致:“蓑草连荒垒,寒林绕故关。角声呜咽晚风酸。遥见征人无数,曝背古城边。 朔气浸金甲,严霜冷玉鞍。停鞭一望更凄然。几点旌旗,几点夕阳山,几点颓垣断壁,掩映暮云间。”在他的诗集当中,读者还发现有这样一首短诗——《糖胡卢》,看似信手拈来,却异常形象地记录了这位“天潢子孙”对“大清末世”的独特观察:“胡卢穿累累,咀嚼蜜满口。外视尽光华,中心隐枯朽。” 

  承龄(18141865),字正久,又字尊生,裕瑚鲁氏,是一位与太清同时的满族知名词人。他的《冰蚕词》,为清后期以来数种词选所辑录。承龄之为词家,小令及长调均很出色,其短章多抒写离情别恨之作,颇近南宋吴文英、王沂孙风格:“日日江楼还独凭。潮去潮来,旧恨难重省。百折不回流不尽,斜阳一桁珠帘影。海燕归时花径暝。月色银黄,照见双栖稳。一霎春寒催酒醒,春来料理伤春病。”([蝶恋花])而相形之下,承龄词中长调尤为可观,一些眷怀故园的作品,不仅词意开阔,笔力深沉,还能切实勾画出客观层面的乱世景况与主观层面的萧瑟怀抱,表露出耿耿于中的爱国情操: 

    

  望南飞鹤影,出塞行云,曾共徘徊。锦字寄回文,怕鸳机织就,不是新裁。琵琶行谱春怨,人在白登台。只两地飘零,关前雪拥,陌上花开。 重来,向燕市,便击筑悲歌,谁与衔杯。忽忽中年近,纵东山丝竹,难遣愁怀。一麾欲去江海,荒径问蒿莱。但落叶萧疏,高斋又听秋雁回 

  ——[忆旧游]《和彦华见怀》 

    

  咸丰与同治年间的满族进步诗人创作,逐步形成了几个较为集中的思想主题,包含反映民间疾苦、痛斥外敌入侵、表达与颂赞抗敌爱国精神、书写报国之志难以施展的苦闷…… 

  着意追随“诗圣”杜甫悲天恤民诗风的宗韶[],以其苍茫痛楚的笔调,多次录下官府横行民不聊生的社会现状,表示了不祥而且敏锐的政治预测。其《六月初三日作》诗为:“黑云垂屋天外白,庭树不动风无声。银河倒泻不可止,六龙何处方游行。雨多或至鳞甲湿,神物亦恐难飞腾。今雨旧雨断复续,雨师茧足难留停。龙性难驯固如此,呜呼天意谁能明?即今天下稍削平,有女未织男未耕。良田芜没满荆棘,万民颠沛犹输征。天公下视云雾隔,九重不见流亡形。吾闻天德本好生,奈何不顾恒人情!吾恐一朝混沌破,金银楼阁皆欹倾。众仙立足无处所,四维已倒谁能擎!杞人忧天众口笑,彭咸自溺谁知名?拔剑高歌喝云退,日月应照吾精诚。腐儒移床避屋漏,绸缪不早毁易生。倒樽且复醉清酒,长天坐待何时晴!” 

  另一位满族优秀诗人毓俊,也创作了《贫妇词》、《霸州大水行》、《凿冰曲》、《老农歌》等多篇诗作,为世间随处可见的贫富极度分化现象大放不平之声。一首《劝赈歌》云:“贵人蹑高位,赫赫处华屋。出门乘朱轩,仓廪积余粟。门第高峨峨,鹰犬日仆仆。粉黛快心意,悦耳丝竹肉。丰膳办中厨,更食神仓谷!贵人无足时,岂知一路哭:路有流亡民,不能复邦族。徒据要路津,出入擅威福。与观《劝赈歌》,弃置不肯读。饥溺遍中野,民命伤窘促。一一填沟壑,咄嗟谁养育?民有饥寒忧,犹窃天家禄!” 

  诗人恩孚的《卖粥翁》[],出自于满洲文人看问题的独特心境,将昔日盛世街面颇堪夸耀的富足场景与身边已属不堪入目的饥民遍地做了对比,写道:“金吾弛禁漏无声,记得喧阗街市行。压岁钱多小儿喜,左持粔籹右饴糖。甘芳物物价俱贱,百处旗亭盛珍馔。贵戚传柑夜欲阑,倦归仍设后房宴。蒲觞午日饼中秋,果饵餐余鲜宿留。偶有二三行丐者,经旬常是蓄干糇。嘉禾瑞麦年年秀,解愠阜财舜庭奏。螟塍不生灾沴消,凤凰同现驺虞兽。雨旸有若候无愆,和在人心气格天。四野颂声少他语,将军神武相公贤。茅檐妇织鸡鸣布,大户兴豪起酒库。街上难逢马燧孙,谁吟乞食渊明句。维时我已过垂髫,也共欢腾暮复朝。呜呼故我犹今我,底事佳辰大寂寥?作计排愁遣韶节,辉煌不睹鳌山结。笙歌杳杳耳如聋,两字“奇闻”路人说。卖粥翁怜丐子多,慨然相飨更倾锅。犹言今夕粥原少,恨不此锅化巨河。太息轻裘肥马客,自云丐子一乡籍。旁观意代出钱偿,但道风光迥非昔。” 

  廷奭的诗歌《见鬻子者》,把严重饥谨下面为保活命才出现的卖儿卖女举动,写得活脱脱如在读者视线之内:“近见鬻子者,鹑衣愁百结。夫妇携雏儿,吞声向人说。自云本三口,卖儿救饥渴。拼将一人苦,欲谋二人活。穷途愿非奢,千钱买犹悦。彼岂非人情,谁舍抱中物。儿更恋父母,欲言重哽咽。呼亲何抛儿,痛哉生死别。阿父与阿母,含悲与永诀。属儿好从主,只当儿亲灭!依依那忍离,撑眸泪成血。我见心孔酸,断肠空火热。归去衔余哀,梦魂犹恻怛。” 

  志润的《捉车行》,可以看出是模仿了“三吏”、“三别”的笔法,展示的却分明是清晚期世间吏民关系高度紧张的情状:“西望长安道,风尘暗白日。田车从西来,辚辚声不绝。悍吏立道旁,盛气任嗔喝。囊槖弃逶逦,狼藉谁能恤!鞭箠相促催,遭伤面流血。吏云奉军帖,索车载兵卒。青齐路虽遥,更待即返辙。车中有老翁,致词语呜咽:‘前岁载征夫,西征讨回纥。无钱贿官人,我车被捉出。驿传不许更,千里远驰突。复为兵所驱,服役力欲竭。黾勉至临洮,妖氛正酷烈。兵气苦不扬,一战全覆没。哀哉御车人,枕藉半殄灭。幸我弃车逃,余生苟存活。今又逢点兵,田车复遭夺。长跪告吏胥,放我归蓬筚。’悍吏若无闻,催促乃进发。观此尚客心,悲愤眦欲裂。忆昔太平时,安乐者家室。哀今逢乱离,流亡何时毕?况复徭不平,穷苦相谁说?泪洒望西风,悲风来木末。” 

  清代历史过程中满族的特殊地位,容易让某些人们在理解这个民族的时候产生倾向性的猜测,好像这个民族既然有最高执政者,当中也就不大可能出现具有高度人民性的优秀人物。其实,只要略微读一读这里所介绍的作家作品,就会发现那样的猜测距离事实多么遥远。当清晚期中国社会疾速败落之际,满族进步作家们通过各自作品发出的正义之声,正是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民族之良知所在。 

  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侵入北京,咸丰皇帝率后宫及群臣逃往热河,酿成强盗们肆意掠夺焚烧圆明园这一文明史上的大惨剧,诗人廷琳所写《西郊》一首,敢于把谴责的芒刺指向临战脱走的君臣:“虎节龙旗不复还,白云犹恋昔时山。钟声隐约平桥外,人影萧条春树间。断壁颓垣新瓦砾,古碑荒草旧溪湾。可怜拜赓歌地,只有伤心月一弯。” 

  当英法联军由渤海湾登陆直攻北京之时,清军曾在西八里桥奋力抵抗,终战败,宗室诗人遐龄在《通州道中感作》诗中,以深切哀思,凭吊了为祖国捐躯的烈士忠魂: 

    

  野色满园皋,夕阳鸦背闪。驱车古车辙,汗湿疲骡喘。忽睹道边桥,战血惊涛卷。青磷疑昼飞,白骨横未掩。万灶冷烟炊,柴门断鸡犬。可叹劫火余,斯役几人免。忠魂不可招,烈士行当勉。我来独唏嘘,临风泪空泫。悲歌慨以慷,陈迹一俯挽。回首望遐荒,苍烟生数点。 

    

  封建时代本来就不存在“充分辨才”和“人尽其才”的可能,而时至封建末世社会变乱,就尤其不能给予人才以施展的空间。故而在此阶段,激烈抨击浊世埋没人才的声音,也就更其响亮起来。 

    

  吁嗟乎!辕下驹,何事一朝不如驽?驽马日行无百里,鞍鞯璨璨联明珠,日饮膏粱丰肌肤。辕驹困盐车,劳劳未得息。朝登南山阳,薄暮来砂碛。茫茫何处求菽刍?空厩夜深不得食。欲嘶不成声,筋骸日瘦瘠,憔悴反无驽马力。吁嗟乎!辕下驹,何事一朝不如驽?不逢伯乐空踟蹰! 

  ——志润:《辕驹叹》 

    

  良弓藏,良弓何为藏?解衣推食恩未忘,不然何不为真王?呜呼!良弓何为藏?良弓藏,诸吕王。 

  ——宗韶:《良弓藏》 

    

  有鹤有鹤毛羽丰,呼之不应如痴聋。雕栏玉槛适汝意,何须郁郁忧樊笼。鹤不能言对以意,哀鸣俯首声玲珑:“乾坤位定物之始,忧忧万类能其中。或为止隅鸟,或为遵渚鸿。鹏抟万里脱羁绁,天空海阔真从容。我独何为罹尘网,局促辕下驹相同。既不能乘轩廊庙快其志,复不能栖身林壑潜其踪。进有所牵退有制,寄人篱下嗟吾穷。誓将奋翼凌云去,肯于凡鸟争雌雄!” 

  ——桂山:《笼鹤叹(和古愚农部作)》 

    

  “誓将奋翼凌云去,肯于凡鸟争雌雄!”这是清晚期满族进步诗人们的灵魂在呐喊。他们位卑未敢忘忧国,忧时忧民忧天下,将一腔热血泼撒于诗行内外,以表达愿意坚毅地突破牢笼羁绊,奉献忠贞,力挽社稷苍生运命于倒悬。所遗憾的是,此刻的满族进步诗人们,还没有人能摆脱旧封建价值秩序的大要,他们之安身立命者,仍未走出“解衣推食恩未忘,不然何不为真王”的韩信式的忠君爱国老路。 

  清代后期在思想倾向上较为进步的满族文学,无庸讳言,绝大多数还都是这样一种带有镣铐的舞蹈。那时节,那个以“大清”为徽标的中央皇权,一方面已经成为了代表着整个东方大帝国的政治核心,另一方面,却毕竟还是一个由满洲统治者世代因袭着的少数民族政权。作为与这个中央政权主宰者同出一个民族的满洲文化人,即便是再想体现出爱国恤民的殷殷激情,意欲唱出不再受到传统礼法制约的新选择新歌吟,其难度也是不难想象的。 

  一切在世界上存在过和将要存在的具体人,都要先天地带来他的历史规定性。历史唯物主义者的实在态度,就是要大处放眼,见出他们在不能不受到局限的历史场景下,所做出来的主观选择是什么。 

  这一历史过程的满族诗歌创作,在艺术表现方面,还有一个特点,即作品的俗白趋势更加凸显。俚俗化与语体化,成了诗人们的自觉追求。无论是诗还是词,满人之笔底所作总是能够顾及到下层民众的阅读习惯,基本上不再做一相情愿的“儒雅”制作。它体现出市井倾向在满洲民族文化的总体视野下得以伸张扩展,连诗词写作这类中原文坛上向持高深趣味的领地,也被满洲作者们涂抹得不那么富有传统“尊严”了。下面聊引两篇作品,以证此言之不虚: 

    

  莫养猪,养猪夺人粥。花猪腹中脂,饿殍身上肉。夺人饲畜人不足,畜肥人瘠人羡畜。吁嗟,养猪心胡毒!” 

  ——宝廷:《莫养猪》 

    

  向晚登高,禁不住,天风吹荡。留一片,斜阳倒影,愁云来往。正是四方离乱后,平看万里乾坤莽。更何堪,北向雁嗷嗷,杂悲响。 村落渺,孤烟上。关塞黑,疏星朗。把无穷怀抱,来供俯仰。身世尽多人饭信,功名绝少封侯广。古今来,吾辈几升沉,抗心想。 

  ——锡缜:[满江红]《庚申滦阳晚眺》 

    

  《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 

 

 

  


  [] 有研究者认为,宝廷在主试途中纳妾自劾,乃是他跌宕官场多年后由于看破炎凉所选择的一条主动退食之路。这种看法不无道理。 

  [] 宗韶(18441899),也是清末满族的一位杰出诗人,他因一心追随杜甫,而将自己之表字也取为“子美”。 

  [] 该诗有序:“元夜有卖粥翁,贫儿多向之乞钱。翁谓一钱不能救饥,遂以金釜飨众。惜不知其姓名乡贯,聊赋此篇以志慨云。”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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