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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霍日里,我的不了情结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8-05-14  作者:关纪新

    怎样说,18到21岁,也是人生顶可宝贵的时段,寸刻寸金。而我,把这寸刻寸金的生命,存放在了辽远的前霍日里。
    1968年夏天,我成了“文革”起始后最早上山下乡那伙儿“知青”中的一员,由北京,去了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腾克公社的前霍日里大队。当时正值国家极度动荡,连我们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所辖政区都变来变去,莫力达瓦旗就曾一度归属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名下。那时节从中央到地方,全国上下人们像热昏了头似地在浑作浑闹,居然,只有这前霍日里,仿佛孤悬红尘之外,很少见到政治浪头的拍打。我们去那儿以前,内蒙古抓“内人党”大势已过,几位队干部都被定了“罪案”,却仍在任劳任怨组织村里的生产生活,除了气氛沉闷些,尚无太多异样。
    前霍日里,是个极典型的达斡尔族村落。截止到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以前,这里还从没居住过哪怕一个外民族的人。我们来了,打的是“党中央安排下来的知识青年”的旗号,村民(当时还叫社员)们敲锣打鼓地把我们迎进了村。
    我们十几个“知青”,原被划拨到汉族农区,可是,为了进山里去见识少数民族,去“骑马”,去“喝奶子”,去猎寻异样的生活,坚决要求“跟少数民族群众打成一片”,终于来了这半农半牧的前霍日里。今生对偏远地方少数民族乡野生存状态的鲜活体验,与见证,也就此开始。
    不到三年之后我转而去服兵役,没能在莫力达瓦住得太久,但是,这两三年时间,已经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与影响。
    前霍日里村,座落在一片静谧狭长的草甸子上,西倚绵亘数百里的大兴安岭之余脉,东去七八里就是水流湍急、碧蓝清澈的嫩江;而即将注入嫩江的霍日里河,则依偎着我们的小村屯,昼夜喧哗地流淌。夏日,草甸子百花怒放,看看那景色闻闻那气息,你也会迷醉!外人很难相象它的肥美水草会疯长到何等程度,一点不夸张:草高的地方能把我这一米七八个头的人淹没。村子斜后方,在一片开阔草滩逼近山岭的地方,兀然生长有五棵高耸伟岸的松树,简直就像是大自然赠送给这小小村落的壮美徽标。
    前霍日里的冬,是漫长而刚劲的。农历八月十五,鹅毛大雪已搅得周天寒彻;而直至阳历五月初,大江才刚刚苏醒,懒洋洋地解冻。我们去那儿的头一年,小麦打场还没完,夜间温度表已经直指摄氏零下40度。
    对我们这伙儿来自北京初见世面的“半大小子”来说,哈,前霍日里,简直是美得酣畅,冷得酣畅!
    达斡尔人的性格,也同样是古朴酣畅的。全村43户,多姓该民族常见的姓氏鄂、郭、敖、孟。他们世代生活在高纬度地区,越是寒冷越精神。赶上隆冬,他们穿起用各种野兽皮缝制的皮衣,还有皮帽跟皮靰鞡鞋。当时还没有“禁猎”一说,但狩猎的枪支却都被收走了,他们对此抱怨:这不是赶上了“文化革命”么,怕出事儿!言语间流露出有狩猎传统民族的落寞。
    村民们用达斡尔的生存文化方式,教会了我们几乎一切。
    我们的生活是从盖自己的新家开始的。至今我对当地盖房子所用的特有材料——塔头——还记忆清晰。那里,有些数十年上百年间河流漫过的沼泽地,盘根错节的多年生水草根,早已结成了厚重绵实的墩状形态,每一簇都有一尺上下的直径,凭人工再将它割成尺把长的一块块,运回来晾干了,就是最理想的建房材料,用它建造房屋,质轻耐久、冬暖夏凉,教人工烧制的板儿砖也自叹弗如!达斡尔人用塔头垒房始自何时无从查考,但是,这绝对是世代生活在东北亚水草地带的民族慧眼独具使然。从他们的生活里面,你会处处见到这类与自然万物亲密相依的事项。
    我们的房子建成了,与当地达斡尔式民居一模一样:住室内三面盘有火炕,西屋不仅有南窗还有西窗(据说那是由阿尔泰语系民族古老的神灵观遗留的痕迹),烟囱也不像一般汉区那样由房顶伸出,而是从房子东西两侧引出,沿地面走行几尺再拔地而起。
    我们和达斡尔族乡亲们一样生活,一道劳作。队里有成群的牛马,供大家役使,我们也像村民那样,嘴边谈论的时常是哪匹马骑着温顺哪匹马骑着暴烈,哪头牛拉车死犟哪头牛拉车磨蹭。其实呢,队里的牛马有些是从不役使的,这里也不像蒙古族牧区以纯畜牧为业,但是,有一大群牛马撒在草甸子上,达斡尔人就感到一种心底的满足和骄傲。这显然与他们传统的经济文化观念相关。
    你也许不会想到我在那里最惬意的时光是什么,嘿,是只身赶着牛车进山打柴!循着弯弯山道间深深浅浅的辙印,一个人,一头牛,一辆大轱辘车,清早进山,卖上几个钟头的力气,砍毕装罢满满一车柴禾,再穿过夕阳照射下的桦树林和柞树林,口边哼着歌谣小调,返回山下炊烟腾起的小屯子,那感觉别提有多美,仿佛自己已经融入了那山川土地,也成了一个纯朴能干无忧无虑的达斡尔。
    若干年后,我偶然间在一部电视剧里,听到了两句歌词:“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顿时,我的眼睛就湿了。
    1998年,是我们少小离家赴莫力达瓦“插队”30周年。我和几位当年一起的“老插”朋友约好,要回去看看,不想当地洪水暴涨,未果。次年,这种回乡的愿望愈发强烈,终于成行。
    变了,一切全变了。
    当年从旗府尼尔基到前霍日里,两三米宽的窄路,赶着牛车要走两整天,此次乘坐旗政府派来的吉普车,沿着坦荡的公路,没用两个钟点儿,安然抵达。30年前,村里没有电,一到晚上,就要点上把鼻孔熏得黑乎乎的煤油灯;而今,不光有了用不完的电,差不多各家也都有了彩电、洗衣机。
    从旗领导到乡领导和乡亲们,盛情款待着我们。当初并未给当地留下什么积极奉献的我们,却享受了英雄凯旋般的待遇。与许久不见的达斡尔伙伴们重新聚首,把酒畅叙,无疑是顶开心的事。共同经历过的生产场景,割塔头、盖房子、种小麦、收黄豆、打山火、出民工,以及我们总也忘不掉的村里谁干活最冲,谁家的酸奶子最香,哪个歌儿唱得最好听,谁最爱跟大家逗乐儿,谁家闺女抽烟最凶,一时间都被想了起来……
    教我们颇感意外的情形也终于被注意到:这三十年前百十多人的小村屯,当初年龄与我们相仿或比我们年长些的熟人,竟然健在无多!我们问到的许多人,都不在了。从前,人们活得那么苦,一个个却硬硬朗朗的,现在,大米白面吃着,羊肉牛肉常有,一家比一家富裕,却大多不能长寿,这可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像是陷进五里雾中,抓不住个实在的答案。
    在这个既相当熟悉又略感陌生的村子,我们呆了将近一周。慢慢地,开始有了新感受。
    ——三十多年来禁猎政策一直在实行,况且山林大量开发,山间兽类早就不见踪影,家家户户再也不大寻得见旧日的达斡尔式皮服。村民们的服饰已与中原一律。值得庆幸的,倒是年轻人的民族母语还大多说得来。
    ——用塔头建筑的房屋也很少有人再盖,用砖瓦建房据说更有富起来了的样儿。家里购有彩电当然也会有类似的意义,所以信号不好的电视虽不看,也要打开它,让荧光屏上的“雪花”一飘一整天。
    ——前霍日里草甸子上草高没人的往事,如今已成了没人相信的神话。更扫兴的是,草甸子上面,早就没有了当初那撒欢来去的成群牛马。
    ——近些年来黄豆生产效益一路走高,于是,像以前我们在这儿常吃的稷(正确用字应为“禾”+“祭”)子米(一种据称前清是给皇上进贡的粮食,去壳后比大米粒要小、比小米粒略大,吃到嘴里干爽香甜有嚼头),却因产量偏低而不再有人种了。听到这消息我心头泛起一丝苦涩,当地淘汰种植的这种粮食作物,地球上也许同时就不再有人种植了呢。
    ——昔日的达斡尔和许多东北亚民族一起,形成过一个惹人注目的“桦皮文化圈”,桦树皮以其特别精良、柔韧、经久的质地,被古来的东北亚民族所青睐,人们结合各自需求,制作出各式各样的日用工艺品,小到盛蓄酒类和奶子的随身容器,大到古雅舒适的育儿摇车(也就是有名的“生下孩子吊起来”的摇篮)。它们即便称不上巧夺天工,也足以让人爱不释手。30年前,这类物件在前霍日里以及莫力达瓦可谓俯拾皆是。我们此来,心愿之一就是再淘换一两件精美的桦皮什物作纪念,失望不期而至,这类什物早就踪迹全无,连会制作的民间手艺人也烟消云散了。
    ——再一件令我们多年来心萦梦绕的,是达斡尔山乡的大轱辘车(又叫“勒勒车”),也就是载着我和不少同龄人的青春,在林间乡野“吱扭扭”地行走过的大轱辘车,更是许许多多个世纪以来载着东北亚民族颠簸穿行于崇山莽原的大轱辘车,居然也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彻底,以至于我们钻天觅缝地在村里乡里旗里寻找,最后只见到两辆:一辆在旗博物馆里停着,另一辆在旗民俗村,同样是走不动的。30年前,村村屯屯,谁家当院儿没有一两辆这种车子,家里有壮劳力的谁又不会打制这种带有一定工艺技术含量的车子呢?现如今,没了。车没了,会制作的工匠也见不着了。
    30年,仅仅一代人的光景!
    民族文化环境急剧变迁的同时,山水也在变异。因为种黄豆效益好,砍伐掉了大片山林改种黄豆。花丽哨山是离我们村不很远的一处景致,有大面积秀美的白桦林。我们专程去寻,白桦林却早已荡然无存。在地里种黄豆的外来承包人指着不远处告诉我们,白桦林砍了,烧了,那些树根不好烧,不是还堆着呢么。此次与我们同行的,有一位当年的女知青,后来她有幸游历全球各地,却依然痴心不改的惦记着这花丽哨山间的大片白桦,此刻的耳闻目睹,教她眉宇紧锁,禁不住一句糙话脱口而出。无奈,我们静穆地走近那成堆的“不好烧”的树根,选取了两坨,准备把它带回北京,作个念想。
    不可不谈到的,还有那条30年前碧蓝清澈的嫩江。我们于农活空闲,常去江里游泳,别看江水那么急,你站立江心踩水,俯首还能看清自己的脚趾。可今日,这条我平生最早熟识的大江,也面目非昨了。江水混浊且不说,还散发着缕缕异味,被冲刷到岸边来的大小不同的化肥、农药包装瓶,便是这味道的出处。为追忆青春,我们还是硬着头皮跃身江里游了泳,心里却像堵着什么。
    此番返乡,彼此间又一个大话题,是即将建成的大水库。过不了几年,包括前霍日里村在内的腾克乡诸多村屯,就将被几十米深的尼尔基水库所覆盖。政府给了优惠政策,要把附近几个村子一同搬上山,建一个新型的腾克镇,镇里将有数百所整齐划一、红砖灰瓦的居所,等着库区移民们的入住。然而说来有点儿怪,村里这些未来的移民们看上去并不热情对待这件大事,甚至更糟,还影响到他们把现时一切该有的生活计划都搁置了,坐等着那说不上喜事的搬迁一刻。
    ……隐隐约约,我们触摸到了达斡尔乡亲们的心灵。我捉摸,这些我们比较了解的少数民族同胞,当然愿意自己的日子越过越美好,不过,对于某个特定民族来说,在其美好生存的诉求中,却是绝对短缺不得民族传统文化的依偎伴随的。然则发生在前霍日里山村的故事,只是一任经济追求的单出头,曾经为一个特有民族所拥有的特殊的、从物质到精神的传统,倒被轻易地遗弃在了这二三十年的来路上。不屑说,任何民族都渴望走向电气化和现代化,落后的经济状况该当舍去;但是,假使做出像泼洗澡水连孩子一样泼掉的傻事那样,在争取生存改观的同时彻底废弃掉曾经支撑和陪伴一己民族拓行千百年的文化氛围,不难想象,亦是会让这个民族的成员们头晕目眩以至失重的。30年,生活在达斡尔山乡的村民,30年间经历了怎样的文化嬗变!他们往昔熟悉、挟持与凭借的一切都转瞬而去,眼前的所有场域都叫人感到生僻与无序。
    他们的心头少了温馨,少了安宁。
    抑或会有一种声音反诘:发展是压倒一切的,难道谁还愿意永远点着煤油灯赶着勒勒车活到未来去么?此话只对了一半,什么叫作民族,什么才是不同民族幸福的精神家园,也许同样是需要人们细加思考的。各个民族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生活的接轨,大约应该是有多重选择多种路数的。单把人们囊中钱袋的厚薄作为社会进步的惟一尺度,恐怕不行。具体说到像前霍日里村民们旧日的精神与物质文化,我想,也需要科学对待从长计议,断不可一股脑儿地交给了历史的拾荒人。
    达斡尔族,与我国的诸多少数民族一样,天生嗜酒。1968年我们到前霍日里的时候,这个特点就很突出。而1999年再去的时候,发现这个特点,又被无形中放大了许多倍。有了好酒,他们的生活水平见出了上升;而有了更多的酒,他们的生存质量反倒在直线跌落。不是么,古往今来心灵失重的生存,往往是与酒为伍的。
    也许不该披露的一点是,在我们返乡之前,那里英年辞世的不少乡亲与朋友,大多是终年嗜酒的。
    在泪别前霍日里的时刻,我们当中一人紧紧握住他在村里一位挚友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你可千万别那么喝啦,不然,我下回再回来,可去看谁呢!
    一年多以后,我们到底还是得到了那位被叮嘱者的讣闻。逝者比我们要年轻,享年只有四十七八岁。
    1999年的前霍日里之行,委实令人扼腕感叹。
    今年,就是我辈下乡插队40周年了。据说,两三年前尼尔基水库已然蓄水,前霍日里已然成了被深水淹没的一个永久不再启用的地名,村中原有群众已然上山成为腾克镇的居民。
    哦,我的几千里外的达斡尔乡亲,但愿你们,都能生活得好,并且吉祥幸福。
2008年元月5日于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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