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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望着那牢房中的眼睛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08-05-13  作者:关纪新

    下榻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15层。
    透过房间的大玻璃窗,可以望见一二百米外的黄海波涌,以及久违了的栈桥。这正是我心中典型的青岛镜象。
    朋友霄明指给我看——几乎就在这酒店与栈桥间等分的距离上,有个比较空阔的院落,中间有座近于四四方方的三层老式加顶建筑,在其西南墙边有圆柱型上呈锥状的附加建筑体——那儿,就是他父亲舒群当年被关押的德式监狱旧址了。我目测一下,跟那里只有一箭之遥。霄明又告诉我,他父亲一直被羁押在第三层,我们能清晰地看到有两扇大小不等的黑窗户,那就是准确的位置。
    我心间一阵砰砰然。
    此次来青岛,为的是在18年后,再次向我尊重的前辈舒群伯伯,表达我经久不灭的敬意。
    1934年,青年舒群在青岛从事地下工作,组织内有人叛变,他遭到逮捕,在那所颇有来历的监牢里被关押了半年多。因他被捕前不久刚来青岛,敌人拿不到他与共产党相关的证据,他又一直严守着自己的身份,终在狱外同志的营救下,摆脱了这场囹圄之灾。就是利用这段狱中时日,他写出了自己早期的代表作中篇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为毕生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此次前来,是应约参加“青岛德式监狱旧址博物馆”的开馆仪式。20世纪初,德国殖民者攫取了中国的胶州地区和青岛港,派来“总督”管辖。随即在海滨建立了这所“欧人监狱”(当时羁押者均为欧洲人犯)。此监房据说算得上中国境内历时最久的牢狱,后经过背景民国政府收管、日本殖民统治、国民党政府管辖,以及人民共和国政权之下的不同阶段,总计长达将近一个世纪,直到1995年,才完成了监狱和看守所的职责。近年间青岛市经济发展极快,同时也重视历史文化的保护。“青岛德式监狱旧址博物馆”的建立即是其中一个项目。
    我,似乎只为探寻那盘桓于旧日监房中舒伯伯的精魂而至。
    1985年,为编辑《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一书,我头一回扣响北京虎坊路舒伯伯的家门。那会儿我还是个“资深”青年,舒伯伯却已年过古稀。老人给我的第一眼印象:这哪儿像是鼎鼎大名的舒群呐,不就是在东北故乡随处可见的一位平民老人么!我恭敬地说明准备编写一部有关满族文艺家的书,希望对方能够同意被介绍,还请教由谁来写他的传略为好。
    至今叫我记忆犹新的是,老人的反映极痛快:“啊,写满族,写满族的贡献,太好了,我赞成!谁来写我么?我看就委托你啦……”
    我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为了老人的爽快,为了他对本民族的挚爱,也为了他给我的信任。说实话,当时我对舒伯伯一生的艰辛、成就与坎坷,还只是知晓一点点皮毛。
    后来我多次去拜访老人。我听他关于生平的口述,写出了让他还说得上满意的“传略”。1987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主编的这部包括“舒群传略”在内的《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当我趋前将书送到老人手里,他是那么地兴奋,咧嘴笑着,反复地说:“满族文学艺术,满族文化,该写,该多写!”老人提起笔,在我的一个本册上写道:“祝贺《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出版,为满族文化作出了重大贡献。 舒群 一九八八,一,一。”
    我与舒伯伯愈来愈熟识了。我不单看重他的民族情感,更尊重他的奋斗经历与人生追求,还为老人晚年的精神气质所折服。我听到过他的邻居形容:在虎坊路边,常有一位老者披件旧棉衣蹲在路边休息,不知情的都以为那是个刚进城的老农,即便知情者,也很难把此人跟他所拥有的文坛盛名挂起钩来……那人,便是舒群。
    老人晚年患有几种疾病,尤其是严重的“体位性低血压”,使他站立或行走均要陷入晕眩,所以在外他喜欢蹲着,在家他喜欢半靠在铺盖卷上与客人聊天儿。那几年,我就时常享受到他半靠在铺盖卷上接见的荣幸。
    他有着我再熟悉不过的东北老头儿的脾气秉性,平易而略带些许倔巴,豪放又掺杂几分纯真。我和他之间的话题常围绕三个方面展开,他的革命生涯,遭逢际遇,和文学活动。
    1913年,舒群出生于哈尔滨一个工人家庭,少年时代因家道贫寒一再辍学。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18岁的他毅然投身抗日义勇军,并为中共地下党的刊物撰写鼓动性的文学作品。19岁,他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了第三国际在华基层情报站年轻的站长,同时,结识了金剑啸、罗烽、萧军、萧红等青年作家,他们共同为“北满”左翼文艺而工作。1934年,敌我斗争白热化,为了摆脱日伪的疯狂迫害,舒群不得不离开哈尔滨,转往青岛继续地下工作。就是在这期间他被捕系狱。出狱后,他流落上海,邂逅左翼作家白薇,加入“左联”组织,发表了令他一举获得普遍赞誉的《没有祖国的孩子》,并恢复了党的关系。在上海,他又完成了《老兵》、《秘密的故事》等二十多个中短篇小说,成为左翼文学界高产且有影响的作家。1937年,受派遣到山西八路军总部作记者,曾给总司令朱德作过秘书。1940年以后,他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担任文学系主任,还作过《解放日报》文学版的主编。1945年东北光复,舒群带领一大批延安的文学艺术家疾赴东北开展工作,担任过恢复创办的东北大学的副校长,从日伪手中接管的东北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前身)的厂长,和东北文联的副主席。
    50年代初,舒群奉调首都,出任新建的中国文联副秘书长和中国作协秘书长,成了受到文学艺术家们欢迎的一位负责干部。他一面日以继夜地工作,一面挥汗如雨地创作,写出了《第三战役》和《这一代人》等长篇小说。谁曾想,性情刚正的他,成了共和国伊始非正常政治生活的早期牺牲,他被强加上“反党”罪名,被剥夺写作权利,下放辽宁改造思想。此一去,竟耗去了20年光阴!待重返北京,他已经是65岁的老者。人们多以为这位健康状况相当糟糕的老人会就此安度晚年,孰料,性情倔强的他,在年近七十之际,不仅与丁玲合作创办并主编了大型文学刊物《中国》,而且扶病命笔,不停地发表着新作——短篇小说《相思》、《金缕曲》、《醒》、《美女陈情》……直至《少年chén女》一篇,居然在中青年作家强手如林的文学界,夺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就此,再也无人敢于小视这位“宝刀不老”的“黄汉升”。
    舒伯伯曾对我说,自己写小说写到这时候,才算刚刚琢磨出一点儿门道儿来。后来,我也不止一次听评论界的行家谈到,舒群晚年短篇的谋篇结构,那可不是一般的好!
    我感到舒伯伯,实堪领受“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八个字。
    有时,我也会向他问起受到政治迫害的往事。只有这时,老人才敛起笑靥,现出一脸的苍茫。应当说,他的性格,既非一门心思斤斤计较于谁该负整人罪责,也不是毫不上心到荡然一笑尽泯恩仇。他似乎始终在沉思,在咀嚼,在调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寻绎;有时,他好像接近了答案,有时,他又说,这事很难讲得清楚……
    老人一生都是无悔的革命者,一生都是执著的文学家。他有着文学写作的非常天赋,直到接近古稀才再次获得展示;他有着革命组织家的果敢与坚韧,却无法“组织”好个人的命运,也难以“组织”起面对后来人相关追问所应有的回应。
    这,也许就是每个时代的人都摆不脱的人生路数。
    我在青岛逗留的时间不多,喜欢独自在房间里眺望那旧日牢房的两扇窗。我知道,已经辞世18年的舒伯伯,再也不可能像当初那样与我亲切交谈;可是,我走不出一种感觉,那窗子里面有一双明眸,在和我对望。那是一双21岁男青年的眼睛。那是73年前,在这所监狱中被拘押的革命志士舒群的眼睛。
    呵,21岁!这可是舒伯伯到他开展第二段革命活动时候才有的年龄。我忽然联想到当下的有些年轻人,别说让他去从事危险而庄严的事业了,到了三十四五还无心于谈婚论嫁,说是“还没玩儿够”!
    ……世间转瞬即沧桑。当下的社会图景,早已不同于73年前舒伯伯坐牢的岁月,甚至比18年前他去世之时,都不能可同日而语。物质的极大丰富(这话常被人们挂在嘴边,我多少有点怀疑它的夸大其词)固然是好事情,可是人们价值观的空前错位,也成了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不,我写这篇文章的日子,恰逢2007年的“国际劳动节”,一家广播电台反复播放着的背景音乐,还是几十年前的几首经典——《南泥湾》、《大生产》等等,节目主持人半开玩笑地说,他找也找不到近些年来关于“劳动”的歌。
    社会应该是在朝前走。然而,比较青年舒群投身民族和人民解放事业的时候,我们的社会究竟在那些领域里面进步了,我常常想到这个问题。
    而今,我已年近花甲,已对几十年来的红尘世态颇多体味。我多想那旧日牢房中的一双眼睛,能够跟我再度对话。
    也许,舒伯伯在奋笔疾书其作品《没有祖国的孩子》之余,会抬起头来望见我所在的巍峨于市面的酒店。他会怎么想,会为这动辄便出入于四星级、五星级酒店的碌碌过客们,感到骄傲呢,还是悲哀?
    当地有关部门开辟了“德式监狱旧址博物馆”,初衷是为了对人们进行传统教育,然而,我不敢说出口的是,这所博物馆进出的游人们,将有几人真的能记住舒群这位革命前辈的姓名呢。我担忧,它将来会渐渐流变为“惟钱是拜”的旅游项目。
    离开青岛这天清晨,当我又一次走近酒店房间的窗口,海上正升起蔽天的浓雾,窗外一片迷蒙。海、栈桥,以及德式监狱旧址,都已悄悄隐去。
    耳畔,有船只在长久地鸣笛。


(本文作者关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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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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