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奶节期间的摔跤比赛　邓立峰　摄

　　前不久，笔者应邀参加了由中国民协、新疆文联主办，由新疆民协和各地有关部门承办的“文化润疆·我们的节日”新疆民族民俗节日系列活动，即3月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举办的塔吉克族肖贡巴哈尔节、 6月在塔城市举办的达斡尔族沃其贝节和7月在特克斯县举办的柯尔克孜族马奶节。

　　节日活动给苍茫的高原带来蓬勃的生命律动，给广袤的草原带来浓烈的生活气息。各族民众都需要自己的节俗文化，都喜欢自己的节俗文化，他们不仅精心准备，而且热心参与自己的节俗文化庆典，由此也显示出节俗文化的至关重要和不可或缺。这样热烈而隆重的民族节日，当地民众喜闻乐见，体现出了连通人心、打通人性的深层底蕴。

　　在亲临现场感受浓郁而欢快的节日气氛之余，笔者得到四点启示。

　　首先是节俗文化与现代价值的对接问题。

　　节俗文化本来就包含于日常生活之中，而且是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之所以要与现代价值对接，恰恰强调的是现代价值对节俗文化引导和规范的作用。虽然节俗文化时时处在变化之中，但合理的变化并非漫无目的或随心所欲，而是需要作为节庆主体的民众自觉而主动地朝向现代价值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由于现代价值是美好生活的根本前提和观念保障，所以，现代民众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现代价值的渴望。

　　所谓现代价值，不一定都是存在于当下时空中的价值，而是人类有史以来潜在追求和普遍向往的价值，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价值，是尊重人格、符合人性的价值，是凝聚人心、遵循理性的人道主义价值，也是尊重节俗文化发展规律并且能够使节俗文化可持续发展的价值。

　　现代价值代表着崭新的现代理念，却也包含着被越来越多的人们觉识和重视并且从次要价值提升为首要价值的某些传统元素。也就是说，传统中也可能具有一些现代价值的元素，只不过需要我们站在现代价值立场重估传统，从中发现并挖掘这样的元素。例如，传统节俗文化中恰恰有一些符合人性需求、尊重人格平等的成分，需要用现代价值来加以提升和转换，使它们能够继续在当代社会中发挥出现代价值的作用，或者至少可以帮助人们接受、理解现代价值。现代价值的关键，是从传统的各种群体关系中生发出个体意识以及对个体人格的平等尊重。因为现代价值首先是对每个人的文化权利和平等人格的根本尊重，其次才是传统节俗的一般价值，比如，宽厚待人、包容谦和、长幼有序、团结友善等等。

　　传统节俗文化能否适应现代生活的关键在于能否符合现代价值。只有符合现代价值，传统节俗文化才能具有可持续发展的内在动力，才能更好地适应现代生活。例如，塔吉克族的肖贡巴哈尔节除了盛大的开幕式之外，还有刺绣、塔吉克族马球、骑马、牦牛叼羊、掰手腕等丰富多彩的民间文体活动；达斡尔族的沃其贝节已经不单单只有祭敖包（斡包）和开幕式上的文艺演出，而是结合了赛马、摔跤、射箭、打曲棍球等传统体育活动；柯尔克孜族的马奶节除了开幕式上的文艺演出之外，还有喝马奶比赛、马上角力、摔跤、阿肯弹唱等节俗文化内容。尽管盛大的开幕式和各种文体竞赛活动并非人人都可以参加，但来到现场的男女老少都能够成为热情的观众。这些热闹的节日活动既来自传统，又与平等参与、文化共享的现代价值相契合，其中也蕴含着使各族民众接触、接受现代价值熏陶的方便途径。

　　其次是节俗文化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的问题。

　　我们常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但是，如果民族的不为世界所知，就不能说它是世界的；如果不能融入世界，也难说它是民族的。这也就意味着，越了解世界的，也就越能感知到民族的。如果不知道普遍的价值标准，也就很难知道某个节俗文化在多大程度上是民族的，又在多大程度上是世界的。

　　笔者认为，在当代社会中，与民族性相比，世界性具有优先性；与传统价值相比，现代价值具有优先性。每一种节俗文化的独特性也并非绝对，而是以独特的方式通向普遍性。我们在欣赏其独特性的同时不仅能够感受其普遍性，而且需要理解其普遍性。新疆不同民族节俗文化的普遍性包含着一般节俗文化普遍具有的祈福、平安、祥和、丰产（收）等文化功能。塔吉克族的肖贡巴哈尔节、达斡尔族的沃其贝节和柯尔克孜族的马奶节都以自身的独特方式融入节俗文化的普遍性与世界性，并且贡献于、丰富于这种普遍性与世界性。比如，在高寒的帕米尔高原，面粉成为幸福的象征。在塔吉克族一年中最隆重的传统农事节日肖贡巴哈尔节来临之际，女主人通过在墙上撒面粉画出各种图案来表达节日祝福；当亲戚朋友们前来祝贺节日时，家中的女主人会在客人的右肩头上撒一点面粉来送上美好祝福；年轻女子们站在房顶向进出房屋的客人们泼水，泼的水越多，丰收的希望就越大。这些节俗文化方式都比较独特，但祝福和祈愿则是它们的共性。作为外来者的我们，一方面对这些祝福的方式感到陌生与好奇，另一方面又对它们表达的节日祈愿感到熟悉和心领神会。在熟悉和陌生之间，民族性与世界性产生融通，达成相互欣赏和美美与共。

　　再次是节俗文化的跨地域性问题。

　　这些节庆活动在不同地域举办，却不再像过去那样局限于、封闭于某个地域，而是具有超出地域限制的开放性和共享性。

　　概括地说，柯尔克孜族马奶节的当地参与者多，达斡尔族沃其贝节的外来参与者多，塔吉克族肖贡巴哈尔节上的自媒体直播多。除了当地民众几乎人人都能用手机记录和传播之外，这些节日活动或多或少都有网络、自媒体的直播以及外地游客的参与，这就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传统节俗文化的地域限制，不仅增加了跨时空的参与度和共享性，也提高了这些节日的知名度，同时也表明，传统节俗文化在当代的新过法和新形态已经突破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的老模式和旧格局，由此给各族民众带来了不同于以往的文化视域和节日体验。生活中当然不可能天天过节，但节日里大家不约而同、一致默认的行为准则（诸如尊重人、善待人）可以对日常生活起到引领和示范作用，节日里或隐或显的超验信仰也对人们平等相待的行为准则具有内在约束的效应。不同民族的共同参与，使这些传统节日超出单一民族和区域的界限，成为多民族文化共享和精神融通的高光时刻，散发着传统与现代交相辉映的独特魅力。

　　最后是节俗文化的传承形式问题。

　　“我们的节日”系列活动表明，以政府与民众共同组织、共同协商和共同参与的形式来举办传统节日活动是传承节俗文化的一种有效途径。

　　节俗文化的主体和主人是民众自己。一方面，各族民众按照自己的意愿和习惯选择节俗文化形式，使自己的节俗文化与时俱进地适应并符合现代价值，也就是说，他们有能力、有义务在日常生活实践中主动选择符合现代价值的传统因子，自动淘汰不符合现代价值的传统因子；另一方面，节庆活动相关组织者要因势利导，助推传统节俗文化共同向现代价值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总之，节俗现代化是文化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核心则是现代价值的培育和普及。塔吉克族的肖贡巴哈尔节、达斡尔族的沃其贝节和柯尔克孜族的马奶节都展现出开放、包容、和谐的文化氛围，它们同时也表明：人文生态环境是否宜人宜居，有一个很重要的现代价值尺度，那就是看其节俗文化能否与时俱进地顺应作为民俗主体的民众的现代需求。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